作者:初云之初
万沛霖听见庄太夫人的心腹蓝玉说:“不如看看这一胎是男是女,若是个男孩,就把那小蹄子卖了,夫人手把手地开始养,到时候夫人就是他的生母,一定能养熟!”
庄太夫人说:“也好,大郎虽然也孝顺,但有他生母在那儿隔着,总归是欠缺了些什么。”
万沛霖隔着一道帘子听见,怔然许久。
等晚上他再见到温氏的时候,不免就在心里对她说了声“抱歉”。
他心想:我也是实在没有办法,才会这么做的。
他去跟父亲告发了自己的生母,说她是个坏女人,说她盼着庄太夫人早日死掉,她好光明正大地做万夫人!
他说,那个贱女人只是个丫鬟,只有夫人才是我的亲娘!
父亲看他的眼神很瑟缩。
只是最后父亲还是相信了他的说辞。
父亲让人把温氏卖掉了。
没多久,庄太夫人身边那个有孕的侍女就小产了。
庄太夫人没有闲暇见她,听人说了这事儿,也只是漫不经心地道:“真是不中用,怎么连个孩子都留不住?”
叫人把那个侍女弄走了。
万沛霖不知道她去哪儿了。
庄太夫人叫他过去,搂着他,甜甜蜜蜜,亲亲热热地叫他:“我的儿!”
万沛霖依偎在她怀里,听见庄太夫人在他耳边,笑吟吟地说:“我哪有精力再去养一个孩子?当时让蓝玉那么说,是逗你玩儿呢,你这孩子心思也重,我哪儿知道你真就那么干了?哎呀,真是的!”
她捂着嘴,神色快活,咯咯地笑了起来。
万沛霖嗅着庄太夫人身上浓烈华贵的香气,忽然间一阵头晕目眩。
……
万沛霖很聪明。
非常聪明。
他是属于幼年早慧的那种人。
所以庄太夫人确信,只需要三言两语,他就能听明白自己的言下之意。
可他太聪明了。
太聪明的人,往往危险。
常言说至亲至疏夫妻,母子其实也是一样的。
即便那是隔着肚皮的母子。
万沛霖开始学着像一条蛇似的进行狩猎。
母子之间相处得久了,从庄太夫人有意无意表现出的言行举止当中,从她肢体上残留的无法抹去的那些痕迹上,万沛霖捕捉到了庄太夫人那个不为人知的隐晦的秘密……
怀着一种隐秘的快意,他将这个秘密告诉了英国公太夫人。
庄太夫人没有打掉那个孩子。
她把他生下来了!
庄太夫人之所以要驱逐温氏,的确是因为妒忌,但那并不是出于对温氏短暂夺走了她丈夫的妒忌,而是因为温氏只是一个卑贱的婢女,却得到了庄太夫人都得不到的东西!
她居然可以跟自己的亲生骨肉日夜相守,长久不离!
庄太夫人一定要碾碎这所谓的母子之情!
她做到了。
正如同万沛霖也完成了他的报复一样。
……
孩子丢了。
他去哪儿了?
庄太夫人几乎魂飞魄散。
长久的失神之后,她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像是一个失力的醉汉一样,摇摇晃晃的,踉跄着,去英国公府求见彼时的英国公夫人。
英国公夫人见了她,笑吟吟的,很客气:“万夫人,您可是贵客呀,什么风把您给刮过来了?”
庄太夫人问她:“是你做的吗?”
英国公夫人笑得很疑惑:“您这话从何说起,我干什么了?”
庄太夫人怔怔地看着她,神色哀戚。
英国公夫人含笑看着她,脸上恰到好处地带着一点疑惑,眼睛里却是冰冷的嘲弄。
你也有今天!
庄太夫人膝盖一软,跪了下去。
她低着头,慢慢地说:“夫人,从前……从前是我多有冒犯,求求您,求求您高抬贵手,放过他吧……”
庄太夫人说:“孩子是无辜的,他什么都不知道……”
英国公夫人赶紧叫人把她给扶起来:“万夫人,你这说的是哪儿的话?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了!”
庄太夫人开始给她磕头,起初很轻,渐渐地加大了气力,到最后头破血流,染红了脸:“求求你,把他还给我,把他还给我吧!”
英国公夫人很耐心地看到最后,说:“万夫人,我要午睡了,你还是改天再来吧。”
说完,她看也没看庄太夫人,便扶着侍女的手,转进了内室。
庄太夫人因此大病一场,略微好转之后,又拖着病体去见英国公夫人。
到最后,她都记不清到底是受了多少奚落和冷眼了。
她给英国公夫人磕头,跟英国公夫人忏悔,英国公夫人说她是蓄意害死宪娘的,她就老老实实地应声,说是这样的。
英国公夫人说她和情夫是蓄意设计害死宪娘的,她也老老实实地应声,说是这样的。
最后,英国公夫人叫她亲笔写下一份认罪书。
庄太夫人迟疑了。
她回到庄家,没敢把英国公夫人讲出来,只是低声告诉母亲,孩子不见了,希望她能够帮助自己……
长宁长公主神色疲惫,脸色发白,用力地锤着心口,指着她的鼻子问:“我是不是欠你的?我生你出来,欠了你千千万万是不是?!”
长宁长公主说:“当初叫你们别在一起,你不听!叫你们断了,你不听!千辛万苦替你收拾了烂摊子,叫你听话,把孩子打了,你还是不听!以死要挟,非得把他生下来!”
她拍着自己的脸,接连几下,原本苍白的脸颊都红了:“我不要脸的是不是?当年英国公夫人闹成那样,庄家颜面扫地,所有人都在看笑话,你是死人呐,一点感觉都没有?!”
“找?怎么找?你不知道当初陛下发话,叫你把孩子打了,才把这事儿了结的?现在再声势浩荡地去找孩子,你唯恐别人不知道你欺君抗旨了是不是?!”
庄太夫人默默地听完,起身要走。
长宁长公主叫住她,没好气道:“回万家去,别去找你姐姐!”
庄太夫人回过头去,恨恨地瞪着她。
长宁长公主忍不住哭了,扭过头去,勉强遮掩住:“我才从宫里出来,你姐姐又小产了,都五个月,成了型的一个男胎,别去叫她难受了……”
庄太夫人听得心惊,下意识道:“怎么会这样……”
“我怎么知道?”
长宁长公主以手掩面,跌坐在椅子上,痛哭出声:“你们这些冤孽啊!”
……
庄太夫人回到万家,独坐良久,终于还是提笔写了认罪书。
她去了英国公府,将那份认罪书给了英国公夫人。
英国公夫人低头看了,只是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留下这么一句话,此后她再没有见过庄太夫人。
那之后,庄太夫人开始做善事,开始施粥赈济。
她疑心英国公夫人把自己的孩子送进了济慈院,所以大手笔地四处撒钱,希望可以惠及到自己的亲生骨肉。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她始终都没有得到亲生骨肉的消息。
她开始觉得倦怠,甚至于有些疑心——是不是从一开始,英国公夫人就在看自己的笑话?
孩子真的在她手里吗?
庄太夫人就像是一根弦,短暂被拉紧之后,很快又松弛下来。
她重又恢复成了最开始的样子,性情之酷烈较之从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庄太夫人看万沛霖这个儿子更不顺眼了。
他越是少年早慧,越是得人褒赞,她就越是生气。
她想:若是我的亲生骨肉在这儿,还有你什么事儿?
偏她又不肯在外人面前苛待他,甚至于在长宁长公主和宫里贵妃那儿,也一口一个“我的儿”,叫得亲亲热热。
庄太夫人开始怀旧,开始跟儿子谈起温氏。
她不无唏嘘地说:“也不知道温氏现在在哪儿,是不是还活着,早知道,就不把她卖掉了,毕竟是你的生母呢……”
看万沛霖痛苦,让她觉得快活。
可是万沛霖的反应越来越无趣了。
他开始读书,开始变得淡漠,他有了要好的伴读,两个人一起斗蛐蛐儿,玩骰子。
庄太夫人就叫人把那个小伴读拉出去打:“我们少爷一向勤勉,生是叫你这种下贱坯子给带坏了!”
万沛霖跪在地上连连求情。
庄太夫人痛心不已地摇头:“你居然为了一个小厮违逆母亲,全然忘了规矩,这种祸害,我岂能留他?!”
叫重重地打,不许留情。
万沛霖跪在地上,脸朝地面,肩膀不住地抽动。
庄太夫人脸上带着一身虚无缥缈的微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鱼骨一般的脊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