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卿顾我
池倾愕然,转头望向他,从不期会得到这样一个答案:“什么?”
谢衡玉捏了捏她的指尖,似也有些怔忪:“原本……七年前就该同你说的……辛苦了,在那样的环境里长大,辛苦了。”
如今夜空那一声声烟花炸响,与她曾在唐梨梦中所见的那个逢魔时刻分明极其相似,可不知怎么地,池倾竟然真的完全无法将此情此景,与个幻境联系起来。
那盛大的烟花之响,在她耳畔几近无声,一直回荡的,也只有谢衡玉重复的那三个字——“辛苦了”。
关于她从前三连城的那段过往,真正了解的人屈指可数,而在得知那一切之后,会对她说出这三个字的,从前也只有烁炎一人。
她从未想过,谢衡玉在七苦幻境中,在知晓了她对他那么多欺骗和玩弄之后,还会有一日这样心软而酸涩地与她共同回望,甚至……他甚至告诉她……这些话,七年前他就该与她说。
池倾深吸了一口气,视线中的花灯、烟火与夜幕被难忍的泪水模糊成斑驳潦草的色团,她眨了眨眼睛,泪水控制不住地滚落下来。
之前最悔恨,最愧疚的日子,
本该在她将长命花重新种入谢衡玉眼眶的那天终结。可是如今,那海浪一样惭愧的悔意依旧不断诘问着她的内心,谢衡玉给她的谅解和爱意似乎有点太多了,多到她这样的人……也开始小心翼翼地自责。
七苦幻境的那些片段,分明该是谢衡玉最痛苦最黑暗的时刻,可哪怕面对着那样满是谎言的画面,他却依然会心疼她,共情她已经过完的苦难。
池倾抬手匆匆抹去自己脸颊的泪水,咬牙颤颤强笑:“都过去了。”
两人手牵手在灯市间穿行,那是一条很长很直的大道,慢慢走的话可以逛很久,随着夜色渐深,空中悬浮的花灯逐个暗淡了下来,人潮不知何时散去,两旁的小摊贩也收拾铺子离开。
四周不知从何时起,突然变得很安静,池倾回神的时候,两人带着那小袄木人,竟然已将整条大街往返两圈,她眨了眨眼,笑出声:“街上只有我们了。”
谢衡玉也仿佛回过神,唇角微扬:“今夜逛得太晚了。”
池倾道:“可是我很开心,下次……下次等你痊愈了,我们再来。”
“嗯。”谢衡玉紧扣着她的手,默然了一霎,忽然道,“倾倾,谢谢你今天和我讲这些。”
他唇边笑意恬淡,声音柔和,像是夜色里潺潺的春水:“我似乎……又好一些了。”
池倾侧头望向他:“好一些?”
谢衡玉却并没有多做解释,只道:“倾倾,回头。”
池倾依言转头朝身后的街道望去,那一片悬浮的花灯,此刻像是深海里透明的水母,静静悬浮在眼前,而其下宽阔洁净的大道不知从何突然扬起一阵烟尘,忽而如暗流高起,转瞬便将她带入了一个只有黑白的世界。
谢衡玉和小袄木人骤然消失在池倾身侧,唯有掌心尚存几分余温,她心跳一下子加快,回身四望,在黑暗中忽然发觉周围的一切都变了模样。
楼宇倾颓,周身是难闻的焦炭味,一地狼藉,断壁残垣之下甚至还有半焦的尸身。
池倾如游魂一般忙无目的地四处晃荡,死寂之中,忽然听到人语。她赶忙往人声处而去,只见数十名剑修面色沉重地站在不远处的废墟之上,一手横剑,一手掐诀,却迟迟不见动静。
“确定……都找遍了么?”其中一位最为年长的剑修道。
“找遍了,小公子不在此处。他恐怕……在魔族手里。”另一位神情坚毅的女修回答。
“此处已由家主设下禁阵,我等皆是阵眼,一旦我等祭阵,虽能使广厦重起,街巷复原……底下压着的那些人,可再也回不来了。不仅仅是小公子,哪怕遗漏一个人……”
“没有遗漏!”忽然身后有一个年轻些的剑修双眼含泪地重复道,“师兄,没有遗漏了,黎明将至,不该犹豫,应速速祭阵。”
此言一出,周遭皆是寂静,年长剑修转头对上那年轻剑修的双眼,黑暗中,却似被他某种的泪意刺痛。他骤然闭上眼,扬天长啸一声,手中长剑骤然刺出。
霎时血色如瀑,池倾只觉魂灵俱颤,下一霎便被无形的剑意推去几里之外。她愕然转头,只见那早已付之一炬的灯市街巷,却在一道无形的阵法屏障中,以肉眼可见地速度恢复,砖瓦重砌,断木新接。
那是一条全新的大道,与逢魔之前一般无二。
只是,渺无人烟。
她怔怔见证眼前那一切的发生,却难以思考,如游魂一般朝着莫名的方向而去。
她不知道自己会走到何处,仿佛天生就有要去的地方。
她在天都飘了许久,月落日升又月落,她终于飘到了一处远离天都的……荒山。
她绕着山转了几转,上山又下山,终于在山脚的一条小涧边发现了自己要找的那个人。
她低头盯着他看了许久,借着朦胧的月光,她看清了他的脸。
那是年幼的藏瑾,小小的孩子,走路都困难的年纪,面色早已死白发灰,被魔族残害,随意地丢在荒山。
谢家派了很多人,没人找到他。
池倾突然明白,现在的她就是一个游魂。
她想,她或许是藏瑾双魂之中幸存的那一个,千里迢迢找到了他死透了的尸身,如今,终于是重新回到他身体里的时候了。
第143章 是谢衡瑾,选择了谢衡玉。……
许是因她如今身为藏瑾残魂的缘故,池倾感觉自己比平常木讷许多。可当脑海中甫一浮现“回到藏瑾体内”的想法后,她便立刻感到全身都被一股强悍的力量拉扯着,往藏瑾的尸身之处而去。
须臾之间,视角迅速切换,这次池倾几乎是如同悬浮在高空的寒风,在修仙界这片陌生的土地上徘徊往返。
她的意识是模糊的,来回之间没有任何方向,也并不知道自己究竟要飘往何处。
比起妖族而言,修仙界的疆域算不上广袤,可良田富庶,百姓安居。她以俯视的姿态,将目光投向地面一处处房屋宅院,那里面的人在她眼中仿佛蝼蚁般渺小的黑点,她扫了一眼,迅速将视线移开,又随风往更远的地方而去。
时间流逝飞快,池倾不知究竟过去多久。直至修仙界由南至北都被她走遍,当她再一次随风飘回北方时,已是春和景明的季节。
这一次,她不再随风徘徊,而是不由自主地停留在了一处奇高的楼阁之上。那楼阁立于某处险山峰顶,飞檐直刺云间,似有夺日之势,她从最顶层的窗棂而入,透明地、安静地站在空荡的房间里,与一位盘腿端坐于蒲团之上的白发老者对面而立。
白发老者并没有发觉她,而她也并不知自己该说什么。
此刻的她,是一团无意识的游魂,几乎连本能都完全丧失。
忽然阁楼之外传来清脆的铃响,白发老者睁开如鹰隼般凌厉的双眸,目光直射窗外——他瞧见一道剑气正来回撞击着檐下的铜铃。
老者的目光很平静,仿佛对那剑气的到来早有预料。
他一摆手,阁楼周遭的阵法骤然开解,不久之后,有沉稳的脚步声踩着坚实的楼梯拾级而上。
“家主还是来了。”老者缓声道。
谢渭停下脚步,抬手对老者作揖。对于修士而言,彼时的谢渭正值壮年,可他两鬓却已生华发,苍白难掩,更不宜尽除,只好整整齐齐得束起,显得格外刺眼。
真奇怪啊,他的面容分明并不苍老,甚至称得上英俊,但整个人的气质,却让人轻而易举地想起,他是一个痛失幼子,也正逐渐老去的父亲。
谢渭深拜起身后,才对老者毕恭毕敬地开口:“阁老,请为我卜卦,我想知道,谢家来日之颓势,还有何人可止。”
老者沉默了片刻:“家主,这些日子,虽你并未第一时间找我,我却已为谢家,为天都,为修仙界,日日起卦。”
他抬起手,袖底竟盖着数块碎裂的龟甲,阁老摇了摇头:“双魂双命之人,世所罕见。纵然谢家受天命庇佑,危难之年总有双魂双命之人降生,可朝朝劫难,却也因此而起。”
他抬眼望向谢渭:“当年我算到小公子恐有如此大劫,早早行下逆天之举,告诫家主与夫人应对之策——小公子应早断情根,苦心向道……唉,却不成想……”
阁老长叹一声,抬手将膝上龟甲一片片收入储物袋,随后道:“家主,此卦,并非我不愿为您占卜。只是放眼前路,如入迷瘴,当下,无果。”
言毕,长空大风忽起,自窗外呼啸而入,池倾如枯叶轻盈,倏然被吹向高空。
她随风一直飘一直飘,忽然眼前出现了一处清幽的小院,那院子上空笼罩着无形的阴云,浓重的,仿佛永生无法散去。
她垂眸望去,瞧见院内坐着一位身着麻衣素服,不施粉黛的清瘦女子。那女子的脸色如纸苍白,面无表情地望着一架小小的秋千,伸手一下下推着那秋千椅,泪水无声地爬满了她的脸庞。
池倾看着看着,忽然想,我认识她,我要留在这儿。
视角再一次切换,这一次,池倾眼前依旧是那个女人。只是中间不知过去了几年的时间,那张原本如芙蓉般清丽娇柔的面庞,此刻已经憔悴到几乎脱相。
女人躺在床上,月光照在她的床边,她静静盯着那落有微光的地面,无声地,依旧在哭泣。
池倾看着她,心里难过而绝望,她顺着月光离开了院子,开启了一场不算远途的冒险。
她仿佛不受阵法的控制,轻易便穿过谢家的内门,过山门,渡大湖,闯过一处处气势凌厉的剑阁与武场,心神激荡。
这一次,她与之前在阁老身旁时不一样,她仿佛被养好了一些,不再是完全无知的魂魄。她心里会难过,会痛苦,也会在注视着那些冰冷的刀剑时心神俱颤。
她甚至有了渴
望,想去摸一摸那剑锋与刀鞘,像用他们斩开一些什么,或许是心中的迷障。
然而她做不到,她只是一抹残魂,很弱小,随时可能消散。哪怕有了喜怒哀乐和欲望,她依旧只是无形的残魂。
弦月高升,她继续游荡。她如今身处谢家外门,那些外门弟子日日做着繁琐枯燥的杂务与功课,几乎是谢家最晚入睡的一批修士,可是此刻夜深人静,就连外门弟子也已陷入酣睡。
池倾从那一排矮房寝室门前走过,除了鼾声再没听到其他,她对此地不感兴趣,转身离开,余光却瞟见一抹微光。
她停住动作,好奇地循着光飘过去,正正停在一个蜷缩成团的少年面前。
那少年像只小鼠,在这微凉的春夜里披着薄被,小心翼翼地将竹简凑到面前一支燃烧近半的蜡烛前,皱着眉头重复默念那竹简上的剑术要诀。
再念大声点。
池倾听得入迷了,往那少年身旁凑得更近,烛火微微摇晃,少年警觉抬眼朝池倾这边望来,只是,他的目光投入虚空,并没有捕捉到残魂的轮廓。
池倾盯着少年的脸,奶里奶气的长相,稚气未脱的五官,一双眼睛在烛火摇曳之中漂亮得惊人。
那是一双星灰色的桃花眸,有雾起春江之美。
此后的每一夜,池倾如这天一样,被唐梨无声的泪水逼退,又如痴如醉地来到这苦读的少年身旁。
少年的天赋奇佳,一春刚过,在蚊虫渐生的时节,他学会了微光之术。那简单的术法被他改进,在夜里往烛台上贴上这道符纸,那微光便只有少年与残魂才能看见。
这一人一魂愈发苦读,如痴如醉,好似是世上稍有的武痴。
残魂仿佛和少年一同长大,时而少年的默念声落入残魂耳畔,仿佛给它了更多的生命。
再后来,少年身量高了一些,他不再埋头苦读,而是新得了一把属于自己的木剑。四季的夜里,他在月光下拆解着那独属谢家剑诀的一招一式,踏星剑法太凌厉,从这小小的少年手中使出,挥不出太强大的剑意……尽管,他早已将那几招练得娴熟。
池倾心中最初只是焦急,想着那剑要是落到她手里,或许能使得更高。
这是残魂心高气傲的心声,却也带着一种希望与少年切磋的热切。
他们夜夜在一处,尽管少年不知道残魂的存在,可是……它喜欢他。
直到有一日,明月高悬,月色皎然,暮春畅然的空气中,残魂陪那少年练了整整一夜的剑术。
翻来覆去,翻来覆去,池倾忽然心窍一动,望着那少年大气温润的剑路,瞬间明白了些什么。
他原来自有剑意。残魂如此大悟,心中怅然若失——他承认,它不如他。
此念一出,视角再一次切换,池倾这次被拽着忽然扶摇直上,又一次从窗口忽然撞入高阁。
那白发的阁老依旧端坐蒲团之上,他的目光穿过残魂,望着窗外高升的朝阳,手中摩挲着的龟甲忽然被他掌心迸发的法力震碎。
他豁然站起身,双目欲裂,血泪汩汩而出,仿佛勘破了什么不可言说的真相。
“有了,有了,有救了!”
身体年迈而精神矍铄的老者,在此刻仿佛陷入了某种恐怖的癫狂,他双手撑着窗沿,双眸向日,扬天长啸:“谢家还有救,天都还有救。”
此言一出,下一刻,却天色骤变,原本晴好的朝阳刹那被阴云全然覆盖,长空骤然阴沉下来,如被魔障笼罩。
老者哈哈大笑,日听风起卦,夜观星卜命的大家,此刻竟然完全不惧这骇人的意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