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卿顾我
谢渭哈哈大笑,将他放在那布满了各色抓周物什的大案上。他茫然无知地爬起来,笔墨纸砚、经书佛珠从他眼前而过,他没有理睬,继续爬,爬了一圈,仍然回到父亲身前。
小小的孩子,伸手摸向谢家家主腰间的令牌,没有握住,最后紧紧按住了父亲的剑鞘。
那是家主的剑,那是象征着修仙界剑道巅峰的剑。
周遭一片寂静。
谢渭的声音在他记忆深处如此清晰,似叹似赞:“谢衡瑾,吾儿……”
意识逐渐回笼,盛大温情的一切如梦幻泡影消散。
魔族蟮镇的夜幕下,躺着一个冷汗淋漓,不人不鬼的少年。
蝉鸣重新喧嚣,星河再次流转。他睁着眼,望着天,感受着那黄粱一梦般的苦与怨。
原来他得到过,原来他失去了。
原来他又失去了。
藏瑾惨笑了起来,他想起了很多,最终从记忆深处剖出了一个名字。
谢衡玉。
那个高高在上的名字,本该是他的人生。
一切的苦怨和不甘,就在这样一个夏夜有了靶向。
他恨谢衡玉。因为他不只是藏瑾,因为他曾是谢衡瑾。
第150章 是他…以命换了他的倾倾。……
“拔剑吧。”
光阴流转,在那个夏夜过后的许多许多年里,对于谢衡玉的怨恨,在藏瑾心中不断地纠缠滋长。
他藏身于魔族边陲贫瘠阴暗的小镇,孤零零地握着他的剑。那双星灰色的双眼冷淡而阴郁,死死注视着千里之外的天都谢家。
如果没有对比,如果他从未恢复年幼时身为“谢衡瑾”的那点零星记忆,或许他不会活得如此痛苦,如此不甘。
可不知为何,自从藏瑾在那个夏夜再次使出踏星剑法后,他的记忆仿佛就被钻开了一个小口,过往那些……甚至尚在襁褓中的画面,如幽幽微光不时透入,将他刺得愈发难堪。
彼时的谢衡玉在修仙界,正是芳名远扬,如日中天之际。藏瑾却如同孤雏腐鼠,置身烈日之下的阴影处,以满心怨愤,瞧着那位高高在上的天都玉郎。
昨日,他闻他拜师剑仙,习得清光剑……今日,他又见他入主白马盟,盛誉天都……
这些,他谢衡玉做得成,莫非他藏瑾……做不成么?
即便自三连城长大,可藏瑾心高气傲,自淤泥之中挣出,伤过痛过,却哪有一日低过头?他自认自己并不逊于谢衡玉,如今云泥之别……无非是……
因他姓了谢,因他占了他的一切。
藏瑾这样不甘,这样怨恨,即便他从未与谢衡玉说过哪怕一句话,但对其的恨意却远远盖过了对魔族的那些。
仇恨模糊了记忆和理智,于是,在浑浑噩噩的某日,他顺理成章地向魔族投了诚——很正常不是吗?他本就被魔族操控着这副破烂不堪的身躯,修习剑术的每一分内力也都由魔息转化而成。
原本,他融于蟮镇,便没有任何一只魔察觉到他的异样。
或许,他早就是魔族了。
藏瑾彻底沦为魔族的走狗,以城主之名,带着满身魔息,重新回到了蟮镇。魔族对他的操控并没有加剧,只是他自己也早已与那张欢喜面密不可分。
他在蟮镇又待了很久,久到他在蟮镇开凿了一口枯井,久到那口井容纳了他全身源源不断的魔息,聚少成多,竟成为了这座边陲小镇全部的魔息之源。
藏瑾逐渐明白魔族力量的来源,魔族百姓以魔息为生,而那些源源不断的魔息,皆是来源于世上万万人解不开、剪不断,苦痛交织,日夜壮大的心障。
心有业障,即生魔。
便是因此,魔族往往趁乱而起势,盛世则蛰伏。
藏瑾有时会去蟮镇的那口,集了他全身魔息的井边呆坐很久。井中无水,却完完全全地映出他丑态毕露的模样。
他如今……到底算是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但是话又说回来,在蟮镇的那几年中,他心中除了修炼与怨恨,偶尔……还是会被一些别的事情干扰。
那些干扰来源于蟮镇的魔族百姓。
自从藏瑾开凿了那口枯井,而蟮镇百姓发现每逢十五,这井中便会涌出大量魔息之后,他们便渐渐地……变得懒了起来。
世人都说,魔族本性最是好乱好斗,无恶不作、无奸不犯,可究其根本,却也只是为了那一口魔息罢了。
蟮镇百姓并不多,每月靠着那井中魔息,居然也够了平日修炼生活。于是不知不觉地,这小镇变得分外太平祥和,竟然数月都未曾有过一起人命争端。
藏瑾担了个城主的名头,对于这一城魔物却并没什么责任心。只是非常偶然的一次机会,他难得又想起池倾说过的那些话,于是掀了掀眼皮,入眼的景象……竟然与昔日少女憧憬的画面,有了几分相似。
“那里的百姓能够自给自足……或许也会有如我们一样弱小贫苦的孤儿,可他们无需学习欺骗和偷盗,就能够获得一碗热乎乎的粥粮。”
藏瑾张了张口,觉得荒唐——池倾若来到蟮镇,大抵也会觉得难以置信,她曾经梦中的定居之处,竟能在这魔族小镇寻到三分相似的影子么?
他深吸了一口气,从枯井旁站起身,灰眸茫然,心头颤颤。
可那刹那的出神,终归只是刹那。
魔族仿佛也是自那日起,才终于想起这个被安插在蟮镇的,不人不鬼的走狗。
他们开始给他下达一些指令,借藏瑾之手,将魔族的势力逐步渗入妖族与修仙界。
他确实是被魔族胁迫,可他那刻满载怨恨的心脏,也并未因此感到半分不安。
他成为了魔族按插在修仙界的眼线,做了个沽名钓誉的银叶谷主。
又随手洒落几滴墨渍,任凭魔族势力渗入妖族各个角落,肆意发展。
而后……他终于向谢家出手,终于载着多年的苦怨和不甘,开始不怀好意地搅弄谢衡玉的人生。
“拔剑吧。”
彼时,在他听到谢衡玉说出这三个字的当下,他终于取回“谢衡瑾”的身份,堂堂正正地站在这位“兄长”面前。
当年一个高居天都云端,一个屈于魔族之下。而如今,情况仿佛终于逆转,他站在他双眼皆盲的“兄长”面前,看似求他指点,实则志得意满,占尽上风。
“兄长眼疾难愈,又如何瞧得清我出剑?”谢衡瑾低眸笑着,于谢衡玉面前仗剑漫行,足下无声,如毒蛇匿形。
谢衡玉答:“世间万物皆可为剑,万物之间也皆有剑意。风过有声,心动有感,剑锋所指,未必要用双眼丈量。”
谢衡玉话音未落,谢衡瑾竟已拔剑,那是踏星剑法的第一式,来势汹汹,如平地惊雷乍起,滚滚而来,须臾之间,已近谢衡玉门面。
谢衡玉乌发白绸随风而起,低眉垂首间,身前半寸却陡然升起一道无形的微弱剑意,那剑意孱弱,却四两拨千斤般,将谢衡瑾的剑气荡偏分毫。
惊雷般的剑气几乎擦着谢衡玉脸颊而过,白绸被利刃斩开,轻轻随风而落,谢衡玉抬手于半空接住,疲惫地挡住双眼,转身走回房内:“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房门随即合拢,谢衡瑾提剑站在那如雪谷般空荡的院中,许久后,才怔怔仰头,看着白昼天光洒落。
他知道谢衡玉修习清光剑,本就以光为剑,手中无器仍能纵横剑道。
可他……可他如今分明已经瞎了……方才那道剑意,究竟是……
这是他作为“谢衡瑾”,与谢衡玉过手的第一剑,他抱了必胜的心念,却输得一败涂地,甚至……茫然不解。
此后的每日每月,谢衡瑾就这样仗剑来到谢衡玉院中,朝他出剑,然后失意而返。
是什么错了,一定是什么错了……
他在谢衡玉面前用尽了生平所学的剑术与刀法,他的恨意与怨念却在那落空的一招一式之间化作了深切的困惑,他提剑的手是那样沉,到最后几乎难握一物。
谢衡玉周身那无形的剑意是如此孱弱,却轻而易举地一次次偏开他的招式,形如鬼魅,难以破除。
终有一日,谢衡瑾再未按时前往谢衡玉的院落。
白衣的青年在廊下静|坐整日,于黄昏去寻了他名义上的弟弟。
“拔剑吧。”
谢衡玉见到谢衡瑾,依旧只说这三个字。
“我生平所学,皆已用遍了。”谢衡瑾怔怔盯着眼前双眼俱残的青年,声线惶惑,却早已磨没了怨恨。
他修的是魔族邪术,除了剑法刀法,他本有其他万千手段压他一头。可事到如今,他只觉得无力——他想做回谢衡瑾,想要作为谢衡瑾堂堂正正地击败他的兄长,想急切地证明一些什么。
他想与那魔族荒原惨月下,形如鬼魅的“藏瑾”割席,可如今……如今……
谢衡玉沉默了片刻,脑海中翻出谢衡瑾手中千万次剑气的响动,他用记忆和经验一点点补足了他出剑的画面,许久之后,他突然开口:“踏星剑法最后一式……血盾,你从未用过。”
他深吸了一口气,在这句话出口的瞬间,也明白过来一些什么。
回忆里,池倾绝望的哭喊,与藏瑾使出血盾的场景再次浮现,谢衡玉只觉双眼又哀哀切切地泛起痛来。
他抬手压了压眼眶,以平静到毫无波澜的声音道:“你心结难解,故而难成踏星剑法。”
池倾的眼泪还砸在他心上,谢衡玉心如刀绞,却不得不在此刻面对那个沉重的真相。
他们三人走到这一步,或许真的只是因为那一招“血盾”。
可若没有那一招,他便也再也无缘与池倾相见。
藏瑾终有千般万般的错处,却也只是他,在当年那般走投无路的境地,以命换了他的倾倾。
谢衡玉袖底的手握紧了又松开。他心中清楚,若学不成踏星剑法,藏瑾便再难承继谢家家主之位……除非,除非……
他沉了一口气,抬起头,淡淡道:“我教你清光剑。”
日暮黄昏,万籁俱寂,最后一抹天光自遥遥的西面悄然褪尽,黑夜取代了白昼,谢衡玉一袭白衣站在暗处,如同山水画上寥寥的一笔。
谢衡瑾望着他孤清的影,想不透,瞧不破。
他在骗他吧。
这世上怎会有谢衡玉这样的人呐。
第151章 谢衡玉日日压制的心魔。……
那天开始,藏瑾再次日日前往谢衡玉的院落。
谢衡玉不再喊他出剑,反而敞着房门与木窗,让谢衡瑾在房内案前坐着抄书。
最开始的那几天,两人沉默相对,几乎一言不发。谢衡瑾只管低头抄写背诵那生涩佶屈的
心经,为了完成谢衡玉全篇背诵的要求,往往一坐就是整日。
而谢衡玉在这时,便也就一言不发地坐在离谢衡瑾不远的蒲团坐垫上,面朝着屋内有阳光洒落的方向,整个人像是浸在光里,却又与万物隔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