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卿顾我
谢衡玉恍然之际,从中看到池倾与自己的身影——他们站在一座白玉殿前,拉着手,抬步跨入了殿宇的门槛……
那白玉殿,是谢衡玉少年时的银鞍照白马,是他再也回不去的意气少年时。
谢衡玉灰眸颤抖着,想要移开,却又忍不住继续看下去,直到池倾的手,轻轻覆上了他的双目。
“别看了,这些都是假的嘛,”她轻声道,“这东西叫浮生一梦,据说在修仙界也是大有名气的。”
浮生一梦,大梦三生,万事虚妄。
谢衡玉想,都是假的,他当然知道。
于是他只好闭上眼,用力地握住了掌心的龟甲,不断地在脑海中重新回忆那骰子上的几个点。
鲜红的,困卦。
第30章 谢衡玉在幻梦中,也记得她。……
池倾有时候觉得,谢衡玉的行事,她多少是有些看不明白的。
正如之前谢衡玉告诉她说,要用他们自己的圣品灵器来替换阵眼,这件事在池倾看来无非一招“偷梁换柱”,绝不是什么正大光明的事。
可谢衡玉这厢却抱着那龟甲摆回潭中,正儿八经地掐了诀,认真地看着那龟甲客气道:“我要换了。”
池倾:?你在和谁说话呢……
眼前这景象,实在是有一种“小鸡你好,我是黄鼠狼,我来拜年了”的感觉。
池倾靠着树干,啼笑皆非。
片刻“交谈”后,只见谢衡玉指尖凝出零星灵力光点,倏然飘向龟甲灵器与浮生一梦。
光点化为一字字小巧的符咒,如锁链般将两样灵器缠绕——须臾,龟甲迸发的青光和浮生一梦的白光顺着锁链开始快速流动、交换起来!
谢衡玉解释道:“之前说,圣品灵器作为阵眼时,和其主人神魂有一定联系。为了不惊动阵眼主人,交换阵眼时,就需要取得灵器的信任——至少让它认为,我们的目的,并不是对大阵不利。”
池倾好奇道:“那你是如何取得这龟甲的信任的?”
光说一声“我要换了”,恐怕不够吧?
谢衡玉垂着眸,浅笑不答。
池倾轻笑了一声:“还挺神秘。”
说话间,谢衡玉却忽地眉心微蹙,嗓底溢出一声闷哼。
池倾稍怔,定睛望去,只见那龟甲与浮生一梦之间的符咒锁链竟突然在谢衡玉掌下无序地扭动起来!
那锁链此刻如同两条撕打的狂蛇,不受控制地缠绞,而原本开始相互融合的青光与白光,也在须臾间重新分裂,变为了泾渭分明的两种颜色!
谢衡玉食指与中指并拢抵于额前,似是极用力,那手背乃至小臂上青筋顿现,一路蜿蜒入袖中。他原本半跪的姿势未变,可此刻却仿佛承受了什么巨大的压迫,身体绷得极紧,近似一弯满弓的弦。
池倾直觉不妙,心头突突跳起来,她低下身凑近谢衡玉身旁,却见男人死死咬着牙,双眸紧闭,额角泌出大片冷汗,脸色霎时苍白到骇人的程度。
“谢衡玉?”她伸手握住他的小臂,声音中透着几分焦急。
究竟是从哪一步开始出问题的?
是那个意义不明的卦象?还是谢衡玉确实隐瞒了他与龟甲之间的联系?
男人此刻仿佛被困于梦魇,即便池倾在身旁低唤,仍然没有叫醒他分毫。事出突然,池倾来不及多想,抬手拭去谢衡玉额角的冷汗后,便将目光投注到了浮生一梦之上。
……若谢衡玉当真没有隐瞒她任何事,那最大的可能,就是浮生一梦的属性,与这龟甲的属性起冲突了。
但按理说,这不应该。
浮生一梦是种包容性极强的灵器,烁炎最初将它炼造出来,就并不是为了将它作为杀器使用。藏瑾身死后,池倾一连好几个月走不出来,彻夜失眠,烁炎心疼妹妹,于是将浮生一梦赠予她,令她得以在幻梦中与藏瑾告别。
由此可见,浮生一梦本身并不是件对人危害极大的东西,否则烁炎也不会放心将它交于池倾,而池倾也更不会选择用它来替换龟甲作为阵眼。
可偏偏谢衡玉如今的样子,倒像是被浮生一梦困住了似的。
池倾死死观察着谢衡玉神情的变化,攥着拳权衡了片刻,忽然咬破手指,探手握住了那与
龟甲绿光纠缠着的水晶灵器!
浮生一梦的主人原是烁炎,转赠池倾之后,便重新认了主,此刻那几乎癫狂的灵器触及主人的血液,倏然便冷静了下来,将周身白光尽数吸纳回去,乖乖落回池倾的掌心。
池倾握住浮生一梦,刚松了一口气,脑海中却骤然响起骰子在空荡荡的龟甲中掷动的声响!
她瞳孔骤缩,心中霎时警铃大作,视线刚落到一旁的龟甲上,手中的浮生一梦却忽地开始发烫!
池倾抬起手,却见一道白光从浮生一梦中迸发出来,绕着她的手臂纠缠而上。而与此同时,脑海中的骰子自龟甲中滚落,掷响声稍歇,她眼前不知何时又浮现了当初出现在她与谢衡玉面前的那几个红点!
“可恶,这究竟是……”池倾心中烦乱,掌心凝出暗红色妖力,恨不得一拳下去直接劈了那装神弄鬼的龟甲。
可正在此时,一双颤抖的、冰冷的青铜假臂从夜色中探出,骤然牢牢锢住了池倾的动作!
电光石火之间,池倾一个激灵,下意识反手朝那假臂之主挥去——却在下一瞬生生停住!
红色妖力将击门面,淡淡一点光,照出个面目清秀、神情阴鸷的青年人来。
池倾观他身形,认出来他便是那树后留纸的青年:“……是你?”
青年默然点头,余光好似瞟向谢衡玉一眼,却很快移到他身前龟甲之上。
青铜臂探出,覆盖龟甲,很快便被那青光丝丝缕缕地纠缠住了。
青年伸出一只手,不只是嫌弃还是避嫌地拉住谢衡玉的一点袖袍,抬眼对池倾道:“信我,就走一趟。”
池倾眼皮一跳:“去哪?我凭什么信……”
话音未落,龟甲的青光便直直冲入青年体内,他喉中痛呼一声,双拳紧握,原本看向池倾的褐色眼瞳间,刹那便失去了焦点!
池倾视线落在青年拉着谢衡玉衣袖的手上,心一横,低声道:“算了,看在他的面子上,再信你一次。”
她一边握紧掌中的浮生一梦,一边扣住谢衡玉的另一只手,浮生一梦的白光与龟甲青光大震,遂同时涌入她的体内。
识海一阵剧痛!接踵而至的,是道略有些熟悉的声音。
“你还好吗?一定要坚持住!”那声音清澈稚幼,其主人应当是个还没有变声的孩子。可虽说音色差距甚远,几处咬字,却已经与池倾印象里的谢衡玉非常相似。
池倾用力睁开眼,看了看尚还躺在自己掌中的浮生一梦,脸上闪过一丝困惑。毕竟,按她从前使用浮生一梦的经验来看,若被困在幻梦中,她是不可能见到灵器本身的。
……但如今,浮生一梦还好端端地在她身边呢。
她面露不解地,将目光投注到那声音传来的方向——眼下正是黎明时分,入眼处是个一望无际的海上石场,坚硬的大石交错堆叠着,在被海浪反复冲刷光滑的石头底下,无数食腐的黑棕色小虫,正如潮水般朝池倾面前涌来。
池倾天生不喜欢这种恶心至极的甲壳虫,直接从石头上蹦了起来,一把薅住身侧不远的少年就要跑。
……然而,她的手却如触空气般,轻飘飘地从那少年的手臂处穿了过去。
池倾身子僵了僵,回过头,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这是她第一次,在浮生一梦中,成为了一个“旁观者”。
旁观者,顾名思义,就是无法亲身进入浮生一梦的人。当年烁炎将浮生一梦交于池倾,最初几次入梦时,她因害怕妹妹沉溺于幻梦无法自拔,便亲自当过两回“旁观者”。
旁观者无法与陷入幻梦的人进行交流,但却有能力在梦中人彻底混淆真假的那刻,强行击碎梦境将人带回现实。当然,这种强行破梦的做法对于灵器而言,有着极大的损耗,因此能成为“旁观者”的人,也往往是浮生一梦所认可的人。
据池倾所知,浮生一梦迄今以来所认可的“旁观者”,也只有其铸造者烁炎一人。
而对于池倾这位时常扮演“梦中人”的主人,浮生一梦内里还是觉得她有些不靠谱的。
所以,这次浮生一梦能勉强让池倾作为“旁观者”,恐怕不仅是因为它信任池倾,更大一种可能性是……
池倾紧了紧掌心那块微微发热的水晶方块,将目光投向了少年时的谢衡玉身上。
更大的一种可能性是,浮生一梦认为谢衡玉极可能沉溺幻梦,难以自拔,因此才不得不替他选了一位相对靠谱的“旁观者”。
可凭池倾对谢衡玉的了解,一个能取得七伤花的人,绝对不会过不去浮生一梦这关……除非,确实还有更复杂的情况,混在了浮生一梦的这局中。
龟甲?
池倾皱起眉,正思索间,眼前那九岁模样的少年谢衡玉却猛地抽出腰间素剑,利落斩开身后的巨石,在虫潮来临之前,断开了一道裂缝。
他原本站在池倾身旁不远,那算是海上石场的最高处,虫潮并没那么容易漫上来,可谢衡玉那厢刚斩开石头,便又从礁石上一跃而下,重新跳回了虫潮里。
池倾轻呼一声,忍着恶心追上前去瞧。
却只见少年的谢衡玉一连跃下数丈远,整个人都几乎被声势浩大的虫潮吞没了去——然后,他从接近海面的石头间隙处,拖拽出来了一个人。
虽说是个人,但也差不多没了完整的人形。
那人体格瘦小,看身材估计比这时的谢衡玉还要再年幼一些,他一侧的手臂自手肘处齐齐断了,另一侧勉强还剩着一根手骨,只是肌肤和血肉也大部分都被蚕食干净,伤势极其血腥可怖。
而这孩子此刻,整个人便如同一只浸满血水的沙袋,断了气似地伏在谢衡玉肩头,被他连背带拖地,从虫潮中拉了出来。
谢衡玉这会儿年纪还小,骨骼还没长开,一张小小的、漂亮的脸,更衬得那双星灰色的桃花眸又圆又亮。他咬着牙,一手护着同伴,一手执剑撑在地上。那些食腐虫饿极了,见血就扑,甚至顾不得谢衡玉手中仗剑,径直就攀着他的衣角往那血人般的少年而去。
池倾看得心惊又恶寒,恨不能直接把那些虫子给炸了才好,可惜她此刻无法出手,便只能眼巴巴看着那两个小小的少年相互依靠着爬过巨石,勉强回到最初那高石上去。
“你叫什么名字?你也是外门的对吧?你坚持住……我这就给你治伤……没事的,没事的……”
谢衡玉跪在那少年身前,虽身上也有大大小小的伤口,也被那食腐虫追着啃得剧痛,但多少比这少年情况好多了。
他没有顾自己身上的伤势,倒先去替这位素未谋面的伙伴查探。
却在这时,池倾注意到那几乎昏厥的少年睁开眼,视线复杂地落在谢衡玉低垂的脸上,许久后,她听到他闷闷笑了一声,轻声道:“多谢,我叫沈岑……若我今日活下去了,我们做朋友吧。”
九岁的谢衡玉抬起头,眼中似快速闪过了一抹不可置信的欣喜与颤然,随后池倾听到整个幻梦空间响起了巨大的骰子声。
谢衡玉浑身一怔,眼中的欣喜忽然褪下去,他静静看了那少年一会儿,麻木地重新道:“你叫什么名字?你也是外门的对吧?你坚持住……我这就给你治伤……没事的,没事的……”
时光仿佛倒退,少年又一次在陷入昏迷之后重新睁开了眼,他的目光落在谢衡玉身上,随后猛地仰头一顶,如同一只愤怒的小兽,一头撞在了谢衡玉的脸上。
“你为什么救我?!你还不如让我死了!!你管你死爹的闲事!滚!”
谢衡玉措不及防地被他一撞,整个人踉跄着退到那剑气划开的石头外边,半个身子瞬间没入虫潮。
池倾下意识朝谢衡玉伸出手,却看见那少年眼中划过一丝伤痛的清明,他
躺在虫潮中,挣扎难出,如同身陷泥沼,愈陷愈深。
池倾心急如焚,却在少年即将被虫潮淹没的瞬间,听他低低道:“没事的,倾倾,我能出来。”
池倾瞬间愣在原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谢衡玉……在浮生一梦中,竟还记得幻梦外的现实?
他,竟然还记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