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卿顾我
池倾看了他一眼,问沈岑道:“你如今既身在公仪家,若这家族败落,于你也没有好处。之后,可有想过何去何从?”
沈岑沉默了片刻,眸中神色晦暗不明:“……这不用你们管。”
他说完这句话,转身便往林园外走,头埋得很低,步子也走得很急,简直像是落荒而逃一样。
池倾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忽然问谢衡玉道:“你们从前,感情很好吗?”
谢衡玉笑了笑:“他的那条青铜臂,是我给他做的。那时候……我在谢家地位并不稳固,雷杖之事后,许多外门中人也刻意回避着我,沈岑……他是外门中最支持我研究机甲术的人了。”
池倾想起幻梦中看到的那些场景,想起谢衡玉在海上石场被沈岑失手推入虫潮的样子,想起他在宗祠中孤立无援的样子,最后又想起沈岑进入浮生一梦后,愧疚地想要在幻梦中弥补的样子,心中着实对此人失了许多好感。
幻梦中的愧疚越重,现实中的伤害就越深——没人比她更明白这个道理。
她抿了抿唇,小声道:“看起来……他也不像是很会支持人的模样。”
谢衡玉抬手摸了摸池倾的长发,失笑道:“其实沈岑也不容易,他天赋不错,但很小的时候就被公仪家的人施了蛊。那时候谢家正在广收孤幼,他便被送入了外门,开始向公仪家传递着谢家剑术功法之类的消息。那时候他年纪还小,传出去的东西虽也无伤大雅,但毕竟心虚害怕,性子便不是太好。”
池倾没料到这一茬,微感愕然:“你知道他是卧底,还愿意与他交好,甚至现在他又回到公仪家,你也不生气吗?”
谢衡玉垂下眼,显然有一瞬不想再讨论这个话题,他从池倾掌中拿过那枚替换为阵眼的浮生一梦,迎着空中洒落的夜昙光亮照了照。
他漂亮的桃花眸久久凝着那水晶,不知又从中看到了是什么画面,许久后,谢衡玉才轻声道:“天都世家,是压在修仙界所有人头顶的巨兽。一人之错,往往是迫不得已、随波逐流。当时他离开谢家,我确实有些难过,可我知道他也有苦衷,因此……
不好再多说什么。”
不好再多说什么——这也是池倾此刻的想法。
她看着谢衡玉的侧脸,皎然的夜昙华光将他衬得更加柔和,纯洁无瑕,仿佛是最软的云朵或者棉花。就好像……什么痛苦都能被他承受,都能被他化解。
池倾不知道,这样一个人,究竟得有怎样坚强的心脏。
鬼使神差地,她抬起手轻轻抚上谢衡玉心口,在片刻后,被他伸手牵住。
掌心的温热相贴,她没有说话,只在心中隐约泛起陌生的感觉来——她想认真地看清他。
想看清……谢衡玉。
第35章 谢衡玉说:“我为您执剑。”……
“那个,可以……再给我喝点水吗?”
阵眼置换后,林园中的草木敏锐感受到大阵约束的力量有所改变,原先被池倾喂过茶水的小草不知何时攀到池倾身边,小心翼翼地用草尖尖戳了戳她的小腿,语气轻轻软软的,明显带了几分讨好的意味。
池倾牵着谢衡玉的手,低头望过去,眉眼一弯,失笑调侃道:“啊呀,你长得好快,都爬到这里来了啊。”
小草左右晃了两下,弱弱地解释说:“这都是圣主妖力的缘故啊,多谢圣主。”
池倾微笑:“唔,现在倒不喊暴君了?”
小草扭了扭叶子:“圣主想知道什么?我现在可以告诉圣主啦。”
小草虽然有些警惕心,但显然并不多,加上草木本就亲近池倾的缘故,阵眼一换就软了性子,池倾闻言,与谢衡玉对视一眼,有所顾虑地小声道:“如今阵眼在我们手中,为避免公仪汾窥视,是否可以使林园暂时屏蔽外界?”
谢衡玉点头:“这并不难。”
说话间,那正方形的水晶在谢衡玉指尖飞快地闪烁变幻起来。不过片刻,林园外围四周已隐隐约约地漫上层迷雾,一眼望去,只觉得与自然雾瘴没有半分差别,毫无破绽,却果然将整座林园都封闭了起来。
池倾这才低头望向小草:“你对公仪襄了解多少?对她的那位夫人,又了解多少?你知道公仪襄究竟是因何而死么?”
小草点了点叶子尖尖:“圣主圣主,公仪襄可不是什么好人,我们都知道,他私下会打骂他的夫人,打得可凶了!”
池倾眉心一动,脸色沉下去,她低低应了一声,席地而坐,从储物戒中拿出灵草开始给小草泡茶:“继续。”
小草说:“可奇怪的是,他的那位夫人虽说也算是个出生名门的小姐,但却对此从不反抗,就好像……有什么把柄在公仪家手里似的。后来这位夫人诞下两个男孩,身体很快就彻底垮了,这两年来一直闭门不出,我们就很少听到她的消息了。”
池倾吹凉了杯中的灵草茶水,往小草根里浇了下去,轻声问:“这位夫人,姓甚名谁呢?”
小草舒服地晃了两下,随意地开口道:“我不知道她叫什么。但我知道,她是南疆阮家的四小姐。”
南疆阮家?!
池倾手中的动作一顿,新注入杯中的茶水,差点就烫到了她的指尖。
正在此时,小草突然“啊”地惊呼了一声,整棵草登时往地里一钻,像是吓坏了般,连带着周边大片开了灵智的绿草齐齐缩了回去。
谢衡玉拉住池倾的手,将她从地上带起来,眉头紧蹙,目光锐利地投向林园外围,脸色微沉。
池倾道:“怎么回事?”
话音未落,一雌一雄两声锐利的啸叫从林园外哗然而起,随即整块林园瞬间地震般摇晃起来,迷雾中的土地翻陷,似有巨大的怪物从深处挣扎而出。
谢衡玉的脸色是前所未有的沉冷,他抬眼望向空中明月,后又将视线落在半空悬浮的夜昙上,倏然出手,双掌凝住月辉与华光,猛地身前聚拢而来!
一把集华光为实质的利剑,登时横于青年眉前。
“是护阵灵被放出来了。”谢衡玉低声对池倾道,“我去把那些东西解决掉,你千万不要乱跑。”
池倾挑起眉,对谢衡玉这种叮嘱小朋友的话感到几分好笑,但打量他过于严肃的神情,便也不再多言,只道:“明白了,你去吧。”
两人对话时,迷雾中那巨大的异动已经越发响彻,仿佛是什么多足虫兽爬行时碾过草地的声响,自迷雾中逐渐朝两人这边靠来。谢衡玉将浮生一梦握于掌心,深深凝视池倾一眼,又重复道:“不要乱跑,等我回来。”
池倾神情自若,笑着朝他歪了歪头。
须臾,谢衡玉整个人都化为一道苍白冷光,径直朝迷雾而去,倏忽消失。
池倾这时才微变了脸色,立刻从储物戒中摸出一个雪花状的小片朝空中一丢,那小片甫一升空,当即化作一只透明的小虫,扑闪着翅膀跟着谢衡玉而去了。
池倾朝后退了几步,蹲下身扒拉开草地,揪着那快要藏进地里的小草,有些着急地低声道:“出来!我还有问题。”
小草察觉到护阵灵被谢衡玉引开,立刻冒了头:“你快问!问完就别蹲在这里了!你会让我暴露的呀!”
池倾问:“阮四小姐是在哪一年嫁入公仪家的?她如今在哪里?公仪家的牢狱又在哪里?”
恰在此时,一声巨大的嘶叫声冲天而起,小草尖叫着飞快回答了所有的问题,一头钻入土地,死活都不出来了。
池倾起身,神情极度难看,蓦然,空中有两半剔透雪花自她头顶颤颤巍巍地飘落,她抬手一接,识海中骤然展开一幅画面。
——迷雾中,一人在明,一人在暗。
谢衡玉置身华光之中,周身既有暗林又有迷雾,却危机四伏,暗藏杀机。
那在暗处之人身着一袭紫色大袖锦袍,潜伏迷雾之中,默默注视眼前的青年,在他身后一圈,林园中的那些石像竟已幻化成真——毒蝎、蟾蜍、蜈蚣、蜘蛛,以及林园外的那两具蛇尾人身像,竟都紧紧盯着谢衡玉,蓄势待发、蠢蠢欲动!
池倾指尖捻着那雪花轻轻一动,识海中的画面倏然拉进——那紫衣人地面容显露,赫然便是公仪汾!
他垂着眼,从腰间取下一柄长萧,至于唇边轻轻一吹,分明没有乐声响起,可他整个人却无比陶醉地摇晃起来。
更诡异的,是他身边的那些护阵灵,也仿佛听到了这乐声音一般,轻松自在地开始扭动!
池倾听不见乐声,只死死盯着公仪汾的神情——忽然,只见他双颊鼓起,双眼充血,极兴奋地朝长萧用力吹气。
他周身虫兽随即而动,倏然同时冲向谢衡玉的方向,而公仪汾一边吹箫,一边舞动着身体,睁开眼,朝池倾的方向,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
识海中所有的画面瞬间暗淡。
池倾猛地睁开眼,抬眼望向迷雾,手指死死攥入了掌心。
她现在,有两条路可以走。
第一,她已经知道了公仪家牢狱的位置,若真正的阮鸢真的被困在那,趁公仪汾被谢衡玉拖住,她便能更轻松地入狱救人。
第二,谢衡玉摘取七伤花时受的伤仍没有完全恢复,此刻正面对上守阵灵与公仪汾,可能要落了下风。她虽妖力有损,但随身灵器极多,若要留下帮助谢衡玉,未必就敌不过那个嗑药鬼。
可是选择前者,谢衡玉或许要出事;选择后者,阮鸢又……
池倾已经太久没有陷入过这种两难的境地,因此内心竟也为自己此刻的摇摆而生出几分不悦来。
踌躇徘徊并非她的性格,因此若是谁害她落到这般境地,她便先去解决了那人!
池倾不再犹疑,一把扯下颈间的储物链,飞身朝谢衡玉的方向而去。
那厢,谢衡玉以光为刃,剑影留痕,手腕翻转提落之际,数百道剑光如九天之辉轰然洒落,霎时朝四方虫兽斩去!
五毒虫兽之中,双蛇人作为林园外守门阵灵,法力最为高深。一道剑势挥落,公仪汾吹箫控制不及,其余几只巨虫纷纷中招,而那双蛇阵灵则迅速分散躲开,在瞧见同类如此下场之后,爆发出更加恐怖的嘶鸣。
公仪汾望着谢衡玉的脸上露出一抹阴狠的笑容 ,冷笑道:“如今小辈当真青出于蓝,这般剑术,怕连谢家都教不来……想不到妖族,竟有这般人才。”
“只可惜今日,落入我手了!”
他一双鹰隼般的细眸冷冷注视着场上变动,观谢衡玉一招出手后攻势骤缓,而那双蛇却配合默契,毫无破绽地缠绞而上,神情不由狂喜:“干得漂亮,是时候全力一击了!”
他说着抬萧近唇,正吸气欲吹时,后颈一凉,却好似被一尖锐的物体轻轻抵住。
“谁?!”那寒气从公仪汾颈后皮肤传来,细细密密,几乎顺着毛孔渗入骨髓,命门被拿捏,他在此之前却全然毫无察觉,一时被摄住,竟不敢动弹。
而那一头,谢衡玉却忽然如遭大创,嘴角溢出一抹鲜血,虽很快被擦拭去,却仍然躲不开公仪汾的视线。
那正是个好时机!只要他稍一引导双蛇,怎么也能将这青年当即拿下。
他眼珠一转,正要往萧中吹气,忽地身前竟传来一声冷笑。
“公仪家主,”池倾的声音轻飘飘传入他的耳畔,鬼魅也似,“您吹的,是什么东西呢?”
早该猜到是这小蹄子捣鬼!
公仪汾不管不顾,猛地朝萧中一吹,那洞口却好似被什么东西堵住,一口气出不去进不来,诡异至极。
公仪汾脸色一变,转头朝着身后抵着后颈的锐物那头望去……瞳孔猛地骤缩!
与他所想不同,他身后站着的根本不是池倾——而是一棵不知何时冒出来的古榕!
是一根榕树垂须缠绕着一根银簪,刚巧抵在了他的后颈!
“哈哈哈哈哈哈。”刹那,池倾恶作剧般的笑声从身前传来,公仪汾猛地回过头,只见池倾坐在他身旁不远的榕树上。
她歪头看着她,小腿轻轻晃动着,那姿态有几分不谙世事的天真,可她脸上的笑容却又非常冷。
池倾的目光慢悠悠地落在他的萧上,越发扩大——正是此刻,无数榕树的垂丝,却顺着萧管的那头不断侵入,片刻,只听“喀啦”一声,那萧竟从中裂开,断为数截碎片!
可、可这是一件法器啊!!!
公仪汾心头大震,一股怒意霎时自腹腔间翻涌而出,摧心烧肝!
他猛地拍案而起,双掌之间化出两柄大刀,飞身直朝池倾劈砍而去!
池倾飞身疾退,却只见身前人影一闪——谢衡玉衣袂纷飞,落于树冠,手中剑光荡开公仪汾攻势,侧目望向她,上下打量,似在确认她的安危。
池倾转眼看向迷雾那头的两只蛇人,道:“不必管我,我可以对付他。”
“我既在此,不必圣主脏手。”谢衡玉将浮生一梦放入池倾掌心,转过头去,直视公仪汾,轻声道,“我为您执剑。”
池倾捕捉到“脏手”这个字眼,忽地心念一动,竟闪过几分被人瞧透了的颤然。
谢衡玉是已经猜到……她想做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