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松庭
院子里一片静寂,那双幽黑眼瞳里没有眼泪,却荡开层层叠叠的波澜。
“看着阿拾去死,就好像看到你哥在我面前又死了一次,你明白吗?”
张开的双臂僵滞在半空中。
秀秀其实从来没有为自己骗她而后悔过,但此时此刻,看到她那样的眼神,秀秀才突然意识到自己这个身份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
一种强烈的愧疚感铺天盖地而来,秀秀心头泛起难以言说的滋味。
她张了张嘴:“其实,我不是……”
“真服了你们。”
墙根下,容色明艳的公主缓缓走出,双手环臂睨着二人。
“说那么多没用的,好像你们知道那个阿拾被带去哪里了一样,都不知道人在何处,难道要单枪匹马杀进兵家找人?”
珑玲回过头,长睫扇动。
“你知道他被带去了哪里?”
“正如阴阳家脱胎于道家,兵阴阳术与阴阳家本就同出一脉,算你们命好,如今阴阳家覆灭,天底下有这个本事的人没几个。”
姬照蓉倨傲地抬起下颌,对珑玲道:
“要我帮你,也不是不行——说几句‘公主殿下我错了’来听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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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仙殿外云雾浩渺,放眼望去,太岁瘴气与邪祟踪迹都被隔绝在山脉外,这里是山明水秀的桃源,巫山十二殿的领地。
“虽说东君对你在月川城的功绩还算满意,但洛邑和围城两战皆败,这跟你当初的计划可相去甚远。”
出望仙殿,蔺青曜看向身旁裙裾逶迤的师月卿。
师月卿垂首道:
“月卿无能,让蔺大人失望了。”
蔺青曜心道的确让人有些失望。
举荐师月卿的,是曾为卫国令尹、如今执掌法家的理君,说师月卿是他门下最得意的弟子,也是蔺苍玉生前为他选择的未婚妻。
正逢珑玲突然撂挑子,蔺青曜原本对她寄予厚望,以为她能接替珑玲的位置。
没想到她入巫山的首战,仅仅只是剿灭墨家「非攻队」的一支小队,外加一座小城池。
为此,还折损了季衍。
……会和她有关吗?
蔺青曜回想起当日探子传回的消息,说他在青铜城内看到了珑玲的身影。
她触动禁制,灵气被封,除非她杀掉那个自称梅池春妹妹的小姑娘,否则绝不可能恢复昔日陆地神仙的境界。
如果围城大阵被破和珑玲有关,只能是她愿意动手杀了那个小姑娘。
既然这样,她应该已经改变主意,愿意回到巫山,又怎么会站在墨家那边,妨碍巫山行事?
想不通。
从小就脑子有病,现在简直变本加厉。
“蔺大人,”她身旁女使忽而开口,“不知蔺大人今日是否有空闲?婚期将近,月卿大人独自筹办已久,不知蔺大人何日得空前来过目?”
蔺青曜神情微变。
师月卿柔声道:“月卿未能达成目标,已是失职,这等小事,不该再让蔺大人操心。”
自师月卿入巫山以来,两人所谈几乎都是正事,很少谈及男女之情。
此刻提起婚事,蔺青曜才蓦然记起,师月卿似乎并非是自己的下属,而是自己的未婚妻,并且,即将成为与他共享荣辱的妻子。
蔺青曜审视着她柔顺面容,师月卿与他自幼想象的妻子没有分毫出入,就连与他说话时温顺低垂的弧度,也恰到好处。
只是偶尔在某个瞬间。
他会想起那个在他跌入泥沼时,总是悍然挡在他身前,永远笔直不屈的背影。
“……今晚你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可以来神女殿见我,明日我要出一趟远门。”
女使一听神女殿,略有些恼怒地飞快看他一眼。
师月卿温声答:“是,蔺大人这趟是要去墨家吗?”
“不是,”走在前头的蔺青曜道,“我要去一趟兵家。”
师月卿面上笑意忽凝。
“我们与兵家项隼的合作已经结束,他在洛邑战败,其他随从也早已四散,对兵家而言只是个无名小卒而已……”
“不是因为他。”
蔺青曜似乎不欲多言,只道:
“一些私事而已,你安心留在巫山,别的不关你事。”
顿了顿,他忽而觉得这样命令口吻,不该是对未来妻子的语气,蔺青曜绞尽脑汁,终于从记忆里某个角落挖出一点温情。
“这趟途径邯郸城,有家食肆的云吞还不错,我记得你也是卫国人,如果不赶时间,带回来给你尝尝。”
第26章
“……这就是你们抓回来的人?我瞧着也不怎么像嘛……”
“像是像的,第一眼看到我们都吓了一跳,现在看着不像……那是因为梅池春哪有这么落魄的时候,看着当然不像了。”
意识尚未完全清醒,梅池春在剧痛中醒来。
刺穿腕骨的锁链有三指粗细,他稍稍一动,立刻有剧痛如雷电贯穿周身,梅池春下意识想要从蜷缩中直起身,却发现自己被囚在一个完全不能舒展开的笼子内。
他第一反应居然是想笑。
从前被抓进敕命鬼狱,尚且没遭过这样的罪,兵家也算得上是他的老东家,没想到下手竟比巫山还狠。
一瓢冻水当头泼下,头皮传来的拉扯刺痛迫使他昂首,迎上笼外无数道视线的打量。
少年脸上血污和尘土被洗净,露出山石嶙峋般的深邃五官。
纵然乌发濡湿,脸色因失血而苍白,那双眼尾略扬的狐狸眼里,仍有一种万事都在掌控之中的笃然从容。
定睛看清后,不少人惊骇后退。
“不知诸位将军将我抓来,是我错认成什么人了?这可真是天大的冤枉啊。”
少年分明在示弱,却不知为何,落在玄武院院尊霍启
耳中,更像是一种似曾相识的挑衅。
“错认?”
霍启起身近前,围着铁笼转了一周。
“我看未必吧?当年司狱玲珑于洛邑红夜一战,手刃梅池春,本要带着尸首回巫山,却在途中遭遇墨家拦截,外头那些蠢东西不知道原因,可瞒不了老子。”
连腮胡子的男人俯身,望进梅池春寸寸凝冻的眼底。
“蔺青曜是不是也跟墨家合作,把他那个辟兵术教给墨家了!他们盗走梅池春的尸首,就是想把他炼成辟兵人,和我们兵家命将相抗,对不对!老子就知道巫山那群人没一个好东西!还想骗老子,老子撅他祖宗十八代!”
“将军聪慧!将军英明!”
在霍启洋洋自得的朗声大笑中,梅池春隐晦地露出一个看白痴般的眼神。
他方才竟真的有一瞬间以为霍启知道些什么。
差点忘了,兵家这些人脑子全用在了行军打仗上,除此之外,简直蠢得挂相。
但梅池春并不会因此而放松警惕。
有时候蠢人比聪明人更需要严阵以待,常言道,不怕聪明人勾心斗角,只怕蠢人灵机一动,说的就是霍启这种人。
“辟兵术?辟兵人?那是什么,闻所未闻。”
霍启笑声骤止,他盯着少年那张脸,仿佛又回忆起当年梅池春横空出世,年纪轻轻就将四灵院其他院尊压制百年的岁月。
“你当然不会知道,辟兵术是万兵之母蔺苍玉所创的独门秘术,兵家只能利用古战场的地势铸域凝煞,召来阴兵,但辟兵术却能真正的活死人肉白骨——”
“「鬼神不逢,枪刃不当,人敌万邪,兵辟太岁」,经辟兵术炼化过的人,无惧太岁瘴气,修行一日千里,是这天地间,最锋利的一把兵器。”
瞳仁微微紧缩。
辟兵术,蔺氏。
梅池春面上如常,心底却有一种可怕的猜测蔓延开来。
“这么厉害?难怪都说蔺苍玉是万兵之母呢!”底下小兵搓搓手,“不过,既然这个辟兵人这么厉害,怎么还会被我们这么轻易抓到?”
霍启冷笑:
“还能为什么?自作聪明,想顺水推舟潜进来,再和墨家或是蔺青曜里应外合罢了!真当我们兵家都是傻子吗!”
“将军聪慧!将军英明!”小兵再次齐声附和。
梅池春只觉可笑,倚着笼子看着这出闹剧。
“那,接下来,将军如何打算?”
玄武院所在的这处驻点名为死生冢,古称函谷,地势深险如函,易守难攻。
巫山或是墨家真想攻下来,没那么容易,他只需多调几个营加强戒备即可。
至于这个疑似死而复生的梅池春的少年嘛——
“死生冢正在练兵,把他扔进谷底,死了算他倒霉,没死就是梅池春无疑,等我来亲手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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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值午后,守卫死生冢的兵家命将酒足饭饱,被这午后晴日一照,照出三分饭困。
一人打了个哈欠,引出一连串此起彼伏的困倦。
谁也没注意到,一只青鸢混在群飞的乌鸦里,在险峻的峰峦上来回盘旋。
“珑玲姐,我待会儿就把死生冢外面的地图录刻至你的玄龟令上,不过,一旦进入了兵家地界,玄龟令就无法与外界联系,你也没有办法向其他人求援,你……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