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松庭
在短暂的凝重后,此人很快冷静下来,小麦色的面庞没有多余神色,望着头顶浩浩荡荡的儒者,他以食指中指抵住喉咙,嗓音回荡在山谷之上。
“玄武院院尊霍启滥杀无辜,已按军法处置,诸位若是想为你们死去的小师弟出气,我可以让人将尸首送至玉皇顶,任凭诸位处置。”
尸首?
珑玲眉心微动,转念一想,很快明白了尉迟肃的用意。
——抓梅池春的主谋霍启已死,只要他咬死否认梅池春的身份,最讲究名正言顺的儒家君子便师出无名。
正如墨家逢玄龟令求救必出,儒家也绝不会在名不正言不顺的情况下攻打死生冢。
诸子百家之所以与九州民间那些不成体统的小势力不同,皆因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必须贯彻自家的行事准则,否则何以在乱世立足,让天下万民信服?
被身旁少年握住的手指动了动,珑玲缓慢地反握了回去,看向尉迟肃的眼神戒备几分。
梅池春目视前方不动,却也捏了捏她的手,仿佛安抚。
江载雪略一蹙眉,道:
“大将军王说笑了,我小师弟不就站在你身旁吗?”
“阁下看错眼了,这里没有你们儒家弟子,此人乃是曾经意图背叛兵家投效巫山的兵家叛臣,昨日他使出我兵家绝学「风林火山」,死生冢的兵家弟子皆为见证,阁下执意要将他指认成你们儒家弟子,莫非是想借此插手我兵家内务?”
梅池春眉梢微挑,若非自己就是他口中叛臣,真是忍不住替他这临场反应的能力抚掌赞叹。
梅池春笑道:
“难怪尉迟武当年容不下你,既有实力,又还有点脑子,尉迟武正当壮年,岂容你一日日在他身边虎视眈眈?”
“你应该庆幸,如果当初坐在大将军王这个位置的人是我,我绝不会给你执掌兵家大权的机会,更不会让你有投效巫山的可能。”
梅池春面色如水,不见波澜。
珑玲却拢起细眉。
投效巫山?他何出此言?
当年她对梅池春不假辞色,自然是有原因的。
十年前的那个梅池春虽然总是缠着她,说些似是而非的俏皮话,但并不会因此就在争夺龙脉时放一点水。
战场相逢,她与梅池春的每一战无论胜败,都极其凶险。
她那时听命于蔺青曜,自然不会惜力,而梅池春也对争夺龙脉有一种莫名的执著,阴谋阳谋层出不穷,一旦咬死就绝不肯松口。
尉迟武因此而极信任梅池春,给了他号令整个四灵院的权力。
……可话又说回来。
他为何会成为兵家弟子?
珑玲在幻象中窥探过他在玉皇顶的回忆,更是亲眼见证着他作为兵家诡将的百年。
他若是对儒家有恨,当年风头正劲时便可挥师东出,率领兵家攻打玉皇顶。
若是想要权势名声,他应该向世人公开自己太子姬弃的身份,九州仍有许多周王室的拥趗,以他的能力,这样做绝对比以一个兵家弟子的身份起步更快。
如此思索,珑玲才发现自己对他似乎所知甚少。
她一直被动接受他的爱与恨,却从没想过,自己主动靠近真正的他。
“——梅池春要是真想投效巫山,又何至于十年前被司狱玲珑所杀?”
僵局之中,突然响起少女平淡而有力的嗓音。
尉迟肃略有动容,朝她投来幽深视线,死生冢上空的江载雪等人,也终于注意到这个与梅池春并肩而立的身影,聆听她接下来的话。
“你口中的兵家叛臣,在他执兵家大权期间,是否是兵家百年来最为强盛之时?”
“十年前的兵家,实力雄厚可与巫山、墨家、儒家三家平起平坐,他花费数十年时间大刀阔斧改革,与农家交好,让兵家弟子不必依赖烧杀劫掠生存。”
“世人唾骂梅池春是个在九州掀起无数战火的魔头,但你们不得不承认,他一人担下了兵家所有的罪责。他死,世人对兵家的骂名一笔勾销,而你继任兵家之主的位置,虽是凭实力上位,但至今仍在站在他为你打下的基石上,享着他为你留下的荫蔽——尉迟肃,你能否认这点吗?”
整个死生冢的谷底回荡着少女不算凌厉的嗓音,话音落下,周遭一片死寂。
……差点忘了。
眼前少女不仅仅是与他爱恨纠缠百年的心上人,也是这天下唯一能与他匹敌,于生死一线间相识相交的知己。
梅池春很轻地笑了笑。
公孙秉站在人群中,敏锐地感觉到人心浮动,隐隐有了偏向。
尉迟肃默然片刻,道:“我若执意杀他呢?”
少女嫁衣如火,手中却拎着一把与她一身雍容格格不入的利刃,拇指推剑出鞘,凛冽的压迫感无声蔓延。
“那就只有请你再三思了。”
话音落下,片刻后,人群中不知是哪个莽撞兵卒突然出声:
“大将军王三思!”
公孙秉垂首而立,并不意外地在心底倒数。
三、二、一——
随着三声静默倒数,谷底再次有人高呼三思,就像一颗颗火星落入干草堆,撩起摧枯拉朽的火势,顷刻间连绵成山呼海啸般的声势。
“大将军王三思!”
这一声声如浪潮拍打在山谷中,层层叠叠涌入上空。
“霁明。”
江载雪听到这一声唤,立刻朝身旁的银发儒者躬身垂首。
“老师有何吩咐?”
银发儒者样貌约莫三十出头,宽额美须,仪表瑰杰,灵修容颜难老,但见他一头华发,也能猜到他的年纪至少在两百岁以上。
“献之身边那女子,你可认识?”
江载雪扫了一眼,摇头道:
“学生不知,但师弟从前在兵家经营百年,有一些忠心追随的下属,或二三相交的知己,也不奇怪……老师,那个尉迟肃不过是看准了我们儒家死穴,想要颠倒黑白而已,师弟能靠借来的躯壳撑到现在,已经是极限了,迟则生变,还请老师速速下令,营救师弟。”
银发儒者无言望着下方的珑玲。
那目光沉寂如万年冰封,在无声的注目中,好似沧海桑田般漫长。
珑玲看不清他的眼神,但能感觉到这个人似乎在审视自己,那种来自四境巅峰的绝对压制,即便只是透过目光传递而来,也令人寒毛倒竖。
他认出自己是司狱玲珑?
不,直觉告诉珑玲,他此刻的眼神,绝不仅止于此。
银发儒者缓缓抬起手。
下方的尉迟肃目光一凛,周身荡开一股刚劲气流,轰然冲击过整个谷底叫嚷的兵卒,红绸如烈火翻飞,在这位四境灵修的灵压之下,众将终于安静下来。
“尔等既然执意擅入,不知日后九州万民问起今日始末,儒家该用什么借口来解释强闯死生冢之举?”
尉迟肃疾言厉色,眉宇终于有了几分怒容。
却听上方飘来银发儒者的淡然嗓音:
“借口?矫饰语言,则人品心术,尽属可疑,儒家君子绝不捏造事实,贻人口实,今日率三千君子闯死生冢,乃兵家掠人在先,颠倒黑白在后,你巧言善辩不愿交人,我也不再与你废话,你要师出有名,我就给你一个师出有名——”
“尊周室,攘乱臣,迎太子姬弃,以正天下!”
……太子姬弃!
梅池春的身份在尉迟肃整个计划之外。
不只是他,恐怕天下人也不会想到,曾经在九州掀起战火无数,被世人唾骂为魔头的梅池春,竟然会是那个天生聪颖,颇得民心,本该成为九洲天子的太子姬弃!
难怪会引来玉皇顶三千弟子,难怪连从不露面的外王孟檀渊也被惊动。
儒家本就是周王室最大的拥趗,如今九州之内,他们信奉周室之心最诚,认为只有天命在身的周室后裔才能净化太岁,安定天下!
众人霍然朝那重伤之下面容苍白的少年望去,然而那少年却全无半分身份超
然的倨傲神情,反而面容一僵,攥紧了珑玲的手。
“不好,快走!”
珑玲之前满心被梅池春的身份占据,此刻后知后觉,才将太子姬弃、梅池春和阿拾这三个身份真正联系在了一起。
尚未回过神来,便听上空传来震天骇地的一声巨响。
“……是儒家十六字诀所炼的真言字诀!”
看着那在半空中与死生冢护山大阵相撞的墨色篆字,见多识广的公孙秉惊诧高呼。
一字之力,撞向整个护山大阵而不碎,这人不是简单的四境灵修!
珑玲也在这烈烈飓风中,辨认出了那张隐约有些熟悉的面孔。
当初在「商君方升」,她曾在梅池春的幻象内直面过这个人,他就是梅池春口中的老师——
“儒家外王,鬼谷六杰之一,孟檀渊。”
蔺青曜遥遥望着天上月白身影,从齿缝里挤出了这几个字。
论起关系,此人与他母亲蔺苍玉还是同门师兄妹。
不过这层关系毫无意义。
当年同门的鬼谷六杰,结业离山后各自为政,即便是昔日同门,为了各自信仰,杀起来也绝不会手软。
如果梅池春真是太子姬弃,诸子百家秘术众多,他又是周王室血脉,有天子气运,死而复生之事也不是全无可能。
“蔺大人!兵家现在自顾不暇,正是我们离开的时机!”鸦九道。
蔺青曜收回视线,看向不远处在兵家弟子护送下撤离的那两人。
他冷冷道:“不急。”
死生冢谷底小径错综复杂,只有玄武院的兵将才能辨别哪条是死路,哪条能四通八达。
替珑玲他们引路的兵卒道:
“——顺着这条路,每逢岔路,见三选中,见四选右,右……”
“右转无路就上行,”梅池春接过他话头道,“你放心,我知道这里该怎么走。”
那兵卒惊讶:“您怎么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