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菌行
秦归燕顺着他指的方向,落在一片黑厚的土地上,所谓灵堂是一处大院正堂,里面挂着灵幡。
白事四人组都是有素养的,见干活的地方到了,纷纷面色一整,临瞳余光瞥见先前还有些不情愿的小秦也换了脸色,面上带出几分悲伤。
她开始入戏了。
田三叔将他们带到地方,各个穿上孝服,白布系腰,头戴丧帻。
要说这哭丧也是个辛苦活,逝者才咽气时有初终哭,招魂时要复哭,给逝者擦洗遗体时要沐浴哭,还有饭含哭、小敛哭,大殓哭。
田三叔起先是自己哭,后来发觉嗓门实在不够用,哭久了眼泪也没了,这不行,显得不够孝,场面不够隆重,这才下定决心,要请专业人士来。
秦归燕就是那个专业人士。
他拉着小秦,叮嘱道:“秦姑娘,您可是关外白事第一妖的传人,看你的了。”
秦姑娘,您可要卖力呀!
秦归燕微微点头,调整表情,对临瞳伸出胳膊,临瞳愣了一下,才扶上去,黄安安举起唢呐,用力吹响哀乐。
秦归燕掏出张白手帕,倚靠着临瞳走到灵堂前,拉长了嗓音,用哭腔喊了一声:“娘——啊——”
那带着颤音的呼喊未落,秦归燕已瘫软在地,跪坐在地,用带着哭腔唱起来:“叫声我的那个亲娘——你怎么就走了啊——你的闺女我啊,好像在做梦一样啊——你这一走啊——撇下儿女令我心碎啊——”
临瞳往上拉她,秦归燕身子往地上趴,两人这一拉一扯间,搭配黄安安的唢呐,顿时凄风苦雨,哀伤遍野,田三叔师门里的同辈,神农谷来随份子的白发老头颤巍巍的指着她。
“这家孝女好,真孝顺。”
田三叔收了份子钱,听到秦归燕还在哭,不由得感叹:“还得是这家。”
秦归燕一手帕子捂脸,一手拍地:“你走得这么早,也没赶上好日子啊,才活了七百二十岁啊——”
临瞳对她耳边小声:“七百二十岁不早啦,她过得好日子比你我都多。”
秦归燕不理,推了临瞳一把,让他别影响自己发挥,继续一边唱一边哭:“虽说,只隔了一块木板,儿女思念却难传啊,您为了儿孙一辈子啊,女儿我来送你了呀——”
唢呐声越发高昂,田三叔在灵堂上一跪,也跟着哭起来。
正如莫语所说,秦归燕是个哭丧的天才,她哭得极为伤感走心,声泪俱下不耽误她把词唱清楚,现场许多人被她哭得一起落泪,当真是凭一己之力,将整个丧事的悲戚情绪升华。
临瞳架孝,离秦归燕最近,耳朵险些被震聋,听到秦归燕哭到“女儿多想下去陪你啊,娘啊——女儿明年就去找你啊——”时,竟是也鼻头一酸,被唱得别开脸抹泪。
第21章
葬礼哭丧的专业人士,在哭得差不多的时候,会站起来,端着个盘子一边哭一边走,若是哭得好,这一圈走下来,盘子能被钱铺满。
秦归燕头一回哭丧,被临瞳搀扶着站起,单手拖着个铁盘,两个眼圈红彤彤的人转了一圈,托盘里的银钱、灵石便堆成小山。
来参加宗门长老老娘葬礼的神农谷修士,从老到小都被秦归燕唱得满脸动容,全随礼了。
收完了钱,秦归燕又下去了,这回不是跪地上,她跪累了,直接盘腿坐,唱起莫语曾经的拿手好戏,《十谢母重恩》。
莫语只说过秦归燕没和她细细学过哭丧,可她还是有学过一点皮毛,这不,最后一曲唱完,现场没有不哭的,连魔尊都在擦眼泪。
这一日,秦归燕凭借一点粗浅的学习和绝对的天
赋傲视整个哭丧界,当场就有人和田三叔打听秦归燕是哪家的,往后家里死了人还找她哭。
秦归燕找了个清净地方,一边数钱一边休息,雪不在端来一碗面:“喏,吃吧。”
白面上堆着扣肉和豆腐,秦归燕将钱袋收好,接过碗,先喝了一口面汤,干哑的嗓子总算好受一些:“莫语以前居然能吃这碗饭,真了不起。”
雪不在笑问:“嗓子受不住了?我这里有润喉的丹药,是神农谷的青尧道友给的。”
秦归燕接过润喉丹,没有吃,只攥在手中:“我不喜欢白事,哪怕我知道,我终有一天也会躺到棺材里。”
那一天离她太近了。
秦归燕想,等办她的丧事时,临瞳已经进天地轮回了,没法给自己的丧事随份子,临瞳看起来也不像有钱的样子,要是他在天地轮回中没发挥好,两人轮回路上还得一道走,也好,下辈子就成同龄人了。
到时候就请莫语来打理她的身后事吧,就按今天田老娘的排场办,在黑水县租个大灵堂,请大黄吹唢呐,莫语哭灵,最后上路的时候,让雪不在撒个漫天纸钱,把声势壮起来,她要轰轰烈烈的、让十里八乡都知道一代美女小秦没了,此乃浑天界一大憾事。
想着想着,笑出声来。
“以前,我在血影教做护法的时候,曾和修真界很多高手决斗,是那种赌上命的死斗,太多了,我不记得我有没有杀过神农谷的修士。”
秦归燕将丹药捏碎,粉末落到地上,看起来是一枚正常的、品质极好的丹药,可她敢吃下去吗?
临瞳从后厨过来:“小秦,雪不在,你们在这?主家有陈皮,我煮了水,小秦来喝一碗。”
“谢谢临哥。”
对这个本就要夺走自己性命的人,秦归燕反倒很随意,他做什么她吃什么,吃了一阵子他做的饭菜,秦归燕活得好好的,因着餐餐荤素搭配,味道也不错。
临瞳能不能在天地轮回中夺得神位不好说,他至少是个好厨子。
她将面吸溜到肚子里,雪不在打了招呼,说要去给主家折纸人,拿元宝堆金山。
都是修士,本不该讲究这些,田三叔也以为自己是不信的,可相守了几百年的家人一朝离世,他却比谁都殷勤地操办起这些东西。
老娘躺在棺里,他在关外,隔着木板忙活,仿佛母亲还在,随时能坐起来给他一巴掌,笑骂一句“你就是瞎忙活”。
田三叔需要这种感觉,通过母亲的死亡,他知道死是一种虚无,命途尽头什么都没有,他得在这陪着老娘,和她一起抵抗这份虚无。
秦归燕吃完东西,临瞳将碗筷拿走,让她继续坐这。
秦归燕道:“你不喜欢爪子碰水,这碗筷我自己洗。”
“做流水席的大婶会洗,我只是拿过去,你休息吧,哭那么久挺累的。”
临瞳的眼圈也红着,他的眉眼鼻梁生得极好,尤其是眼睛,眸正神清,不见一丝浑浊虚软,这么一双眼睛哭起来也是好看的。
秦归燕仰头看他,不经意想起,这个人和自己说话时,音调总比对其他人低一些。
小临一走,小秦一人在原地坐着,很快就坐不住了,起身四处走动。
铁岭这边的土地也是肥沃的黑土,和高丽那边只隔了条江,江水清澈,北方的冷水鱼本就肉嫩,捞上来加酸菜一炖,便是一道香喷喷的好菜。
田三叔在此种了三百年的田,是当地有名的灵米种植大户,真正的豪富,家里住的却不奢侈,是关外常见的地主住的农家小院,面积不大,屋里无金银珠宝,倒是能透过窗户看见主人家的卧房挂了青牛老人、药葫芦等书画。
秦归燕看见院子里立着棵枫树,冬季光秃秃的,她立在树下,听见背后有人问她。
“你吃润喉丹了吗?”
她回身一看,是雪不在提过的送药的青尧,打招呼:“青尧道友。”
青尧一袭宽松衣袍,背着褡裢,手提虎撑子,听了她的声音,了然:“你没吃,为何不吃?”
秦归燕客气地说实话:“不敢吃。”
“你居然也会怕?”青尧走到她身边,“是啊,我见着你的时候,的确有过对你下|毒的念头,我知道成功的可能不大,可我有过这个念头,因为你在决斗中杀了我小师叔。”
秦归燕不记得他的小师叔姓甚名谁,长什么模样,只沉默以对。
青尧自嘲一笑:“细细一想,我那些念头都没道理,小师叔听了你的名声,主动找到了你,要讨教你的邪剑,和你签生死状,而你成全了他,他死前说朝闻道夕可死矣,想不开的只有我而已。”
“何况你已接受过邢鉴审判,森罗狱中关十年,出狱后沦落到给人哭丧度日,昔日天才跌落尘埃,真是一出戏台上都演不出的悲剧,说实话,看你这样,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秦归燕:“你等等。”
青尧宽容道:“往后我不会再想着找你复仇了。”说完,他释然离去。
秦归燕抬高嗓门:“我哭丧怎么了?怎么就沦落了?你知不知道我是关外白事第一妖的传人,教我哭丧的那个妖修凭这份本事攒下偌大的家业!”
青尧回头问:“多大的家业?”
“好几十亩地呢!”
青尧想,这算什么大家业?看秦归燕的目光越发同情,摇了摇头,走了。
秦归燕差点冲上去把这个看不起白事从业人员的小子揍一顿。
歇了没多久,秦归燕又去哭最后的大殓哭,哭完便要抬棺去下葬,她认认真真,唱完了全套《哭七关》。
曲毕,雪不在站在旁边,高声一喊“孝子摔盆”,田三叔举起盆儿往地上一甩,砸了个粉碎,更大的哭声响起,秦归燕领头,带着铁岭本地的老太太跟着棺材一路哭,雪不在用力朝天一抛,纸钱撒得和漫天花雨一般,这也是极高明的手法。
田老太的抬棺队伍也极为隆重,这时抬棺材的人叫做“抬大杠”,也叫“抬杠的”,田三叔一气儿请了十六人来抬。
送葬队伍在哭号中走向田三叔事先看好的一处风水宝地,因着近日铁岭放晴,土黄的泥路也不难走。
谁知这路走到了一半,却见不远处也有一支送葬队伍过来,那场面,呵!竟是三十八抬大龙棺的队伍,那棺中装的必不是一般人!
黄安安吹着唢呐,一路不停,腾不出嘴来,神识声却在雪不在、秦归燕、临瞳三人耳中响起。
“那谁啊?死这么隆重,得是多德高望重的人呐?怎么没听见哭丧的声音?”
雪不在眯起眼睛,蛇的视力不太行,他化成人形后也不是擅长看远处的东西。
还是临瞳看清楚了,觉得奇怪:“这支送葬队伍看着风尘仆仆,应当走得很久了,而且队伍前边有十多个抱着灵位的人,这说明送的逝者也有十多个,可他们只有一副棺材。”
可一副棺材如何能装十几具遗体?
秦归燕却明白了,她走到田三叔身边,小声道:“三叔,咱们得让让那边的队伍,他们送的是军户。”
田三叔一惊,听秦归燕说了原委,应道:“那就让,咱们先停下来站路边。”
如此,送田老娘的队伍便停止吹打,齐齐走到路边,让出宽敞道路给那三十八抬龙棺的队伍送行。
胥国帝尊梵朱出身军伍,凭无数忠勇之士、精妙军阵一统天下,结束天下间多年战乱,又令军队出征时不得侵扰百姓,因而民间对兵士们也是尊重的。
梵朱前些年下旨,若有十名以上同乡兵士去世,碍于胥国军队要应对的敌人有些手段阴|毒,军中众人离世后不得土葬,只能就地火化,特许他们的骨灰共乘龙棺回乡,死后也能结伴同行,续生前袍泽之谊。
两支队伍在道路上碰面时,那些兵士沉默地抬着龙棺离开,其中有几人对田三叔微微点头,表示谢意。
雪不在用神识传音和黄安安、临瞳
道:“到底是军伍之人,看他们多肃穆啊。”
临瞳和黄安安俱是应道:“是啊,肃穆,庄重。”
待龙棺队伍走了,送田老娘的队伍准备跟在他们后头重新上路,秦归燕拧了拧白手帕的泪水,深吸一口气,又哭了起来。
“我的亲娘啊——女儿我送你走一程啊——”
那种奇妙的悲戚到极致的氛围再度笼罩送葬队伍。
不多时,后方的龙棺队伍有个抱牌位的人追过来,他大喊道:“前边的,那个哭得最响的姑娘,嘿,你下午还有别的活不?”
哭丧送葬是一天至多哭两场的,上午哭一场下午哭一场。
那小伙举起手里的同袍灵位,大声道:“我好几个兄弟生前都爱热闹,战死的时候没娶媳妇没生娃,没人给他们做孝女,姑娘,你有空来哭一场不?价钱好商量!”
秦归燕一边哭一边抽空问了句:“多少啊?”
小伙子大喊:“五钱银子!我们在兔毛屯,下午要哭一场再下葬,你能来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