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盼星星
虫子噼里啪啦的撞向门窗,密密麻麻的糊了厚厚一层,遮住了窗外的光亮。
老道士抱着小道士坐在蒲团上,神情悲泯的望着山村的方向,隐隐约约听到村民的惨叫和痛哭,蝗虫出没,天下大乱。
也不知过了多久,蝗虫退去,道观门窗被穿破,只剩下断壁残垣,外间山林草地也变成光秃秃的,焦黄一片,像是遭遇了一场大火。
“师父?”小道士害怕的望着光秃秃的树林,为什么傍晚还枝繁叶茂的树林,现在就只剩下树干了呢?
老道士悲泯的望着不再适合生存的山野道观,良久后望着东方升起的太阳轻轻叹了口气,天下即将大乱,再无安宁日子了:“问心,收拾东西,我们走吧。”
小道士茫然不知所措:“师父去哪里?”
老道士揉揉徒弟的脑袋:“去一个太平地方。”
“太平地方?有水有食物的地方吗?”小道士还不懂远离故土的深意,只想着去一个能吃饱的好地方,便开开心心的跑去收拾自己的衣服,另外还不忘记带上陶罐,“陶罐陶罐,我带你一起走哦。”
陶罐嗯了一声,早该走了。
快走吧,再不走又有危险来了。
就这样,老道士带着小道士,小道士带着小陶罐,背着包袱,一起朝城镇方向走去。
一路上遇到许多结伴离开的村民,大家都朝南方走去,据说南方河流众多,良田众多,只要去了,就不用担心饿死人。
江溪收回思绪,偏头看了下陶翁,两位师傅能安全到达南方吗?
几千公里,全靠双腿,真的能平安走到吗?
她眨了眨眼,重新看向陶翁的记忆。
正午时分,热气笼罩着大地,四周全是气喘吁吁的声音。
“师父,我们还要走多久?”灰头土脸的小道士有气无力的问着。
“等到前面有树荫的地方就能休息了。”逃难一月头发就变得花白的老道士抿了抿干巴巴的嘴唇,指着前方隐约有树荫的方向,“快到了。”
他回头看了下后方的人群,短短一月时间,后面又多了不少人,每个人脸上都写着麻木、绝望和疲惫,全都是从北边逃难过来的。
除了旱灾蝗灾导致颗粒无收、官府增税,导致北地百姓名不聊生,如今外族趁机进犯,不到半月时间已经连占北地三座城池,百姓纷纷出逃前去南方,天下已大乱了。
“师父,为什么朝廷不派兵打走那些外族人?打走了我们是不是就不用离开道观那么远?”离开道观一个月,每天风餐露宿,小道士已经开始想念道观了,他们的山野道观虽然又小又破,香客虽然很少,可他在那里长大,觉得那是他们的家,他不想离开家。
“他们已经尽力了。”老道士看向前方黑压压的人群,他听其他逃难的人说,边城外堆满了战死的将士,一层一层又一层,高高的垒了还几丈,城墙上全是深黑色的血迹,渗入了泥土下方,漫天飞舞着苍蝇,几乎看不见前方的路。
老道士轻轻拍拍小道士的脑袋:“问心,跟紧师父,快些走,不要掉队了。”
小道士点点头,努力咽了咽口水,压下喉咙的干涩,踩着师父的脚印、吭哧吭哧的走在焦黄的土地上。
烈日将土地烤成扭曲的透明形态,隔着草鞋踩在上面,脚板都被烫得发红起泡,他飞快抬起脚,龇牙咧嘴的继续往前走。
一路经过散发着腐臭味的尸体,穿过干涸的河床,踩过泥土缝隙里腐烂得只剩白骨的鱼,总算在快要晕倒时找到了遮阳的一片山林。
小道士一屁股坐在滚烫的地上,烫得挪了挪屁股,他抬起脏兮兮的手擦了下脸,喉咙已经干得冒烟了。
他盯着陶罐里的竹筒咽了咽口水,这是他们唯一仅剩的一点水,不能再喝了。
他将脸埋在陶罐上,试图汲取一点水意,声音沙哑的许愿着:“陶罐陶罐,我们已经没有食物和水了,你给我们一些水和食物吧,再没有我们会死掉的。”
陶罐很想帮忙寻找水源食物,可是意识怎么也挣脱不出陶罐本身。
“真希望你能让我愿望成真。”小道士虔诚的想着。
一旁的老道士看他都热得说胡话了,从陶罐里拿出竹筒递给他:“喝吧。”
“师父你喝。”小道士摇摇头。
“师父不渴。”老道士哑着嗓子,直接将竹筒喂到小道士的嘴边,强行灌了他一些水,灌完水看徒弟嘴唇没那么干了,虚弱的笑着点点头,“你就待在这里别到处跑,我去林子里找找有没有水。”
小道士立即站起来:“师父,我和你一起去。”
“你歇一歇。”老道士知道徒弟的脚已经燎起了泡,不忍心他继续走动,自己强撑着虚弱的身体站起来,头很晕很重,摇摇晃晃的往前走了几步就直接栽了下去。
“师父。”小道士急得爬到师父身边,伸手去摸师父的脸颊,滚烫极了,他连忙将竹筒里剩下的水都喂给师父,声音颤抖的喊着:“师父师父?你醒醒,你快醒醒,你不要死......”
听着他压抑、害怕的哭声,江溪一颗心都揪了起来,真想穿到这个时间点去帮帮他。
那时的陶罐也这么想着,焦急的大喊了好几遍:“小道士,去找水,找到水就能救你师父。”
“是谁在说话?”忽然出现一个老者的声音,小道士呆住,疑惑的看向四周,其他逃难的人都离得远远,他没瞧见人影:“阿翁在哪里?”
“我是你手旁的陶罐。”陶罐焦急的告诉他。
“是你在说话?”小道士不敢置信的看着陶罐,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拍拍大脑门:“师父,我也热厨幻觉了吗?我也要死了吗?”
“我真是陶罐,因为你每天都在我耳边念叨着想装满粮食,想要吃饱,所以我便有了意识,现在我终于能让你听到我说话了。”陶罐急忙告诉小道士,“你快按照我说的去寻水,不会有事的。”
“陶罐陶罐,在哪里?你快点带我去。”小道士焦急的问道。
“里面走一炷香的地方有一处水潭,水潭旁边长着一棵果树,果树上挂满了绿色的果子。”陶罐刚才听到一只鸟经过时说的,他领着小道士朝山里走去。
小道士有些担心师父:“陶罐陶罐,师父怎么办?”
“把他放到树荫下。”陶罐努力挤出人形,帮着小道士将瘦弱的老道士拉到无人注意到的树荫下,然后领着小道士匆匆跑向水潭的地方。
小道士跟在后面,望着陶罐的背影,“陶罐陶罐,你长得好像我师父啊,我师父也这么高,也是这样的头发,年纪也这么大。”
陶罐就是按照老道士长的,他回头看着瘦骨嶙峋的小道士:“你为什么总是重复叫我两遍陶罐?”
“不行吗?那我叫你陶翁好不好?”小道士的意识里,这么老的人除了师父就是阿翁,“陶翁陶翁,等下我告诉师父你的存在,他总说我天天和你许愿说话没用,可现在你不就出来完成我的愿望了吗?”
“陶翁陶翁,什么时候能到那儿,我和师父已经一天没吃过东西了。”
我是这个意思吗?
陶翁陶翁,不还是两遍吗?
陶翁想纠正他,但时间紧急,还是先去打水要紧。
很快他们跑到了小水潭旁,潭水还算清澈,里面还有几条小鱼小虾在游动,旁边有几棵大树,树上缠绕着许多粗壮的滕蔓,蔓上稀稀拉拉吊着一些黄褐绿色的果子,果子上还长着细细的毫毛。
“陶翁陶翁,是这个果子?”饿极的小道士已经闻到果香,口水不由自主的往外溢。
“对,你打水,我上去帮你摘。”树有些高,陶翁担心小道士爬树摔着,毕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自家孩子,必须得护好。
“好。”小道士先趴到水潭旁边喝饱水,又拿陶罐装满水,陶翁也将所有果子都摘了下来,两人没停留,匆匆往回赶,快要靠近师父躺的位置时,激动得喊了一声:“师父,你看我带回什么了......”
他话音未落,前面林子里传来马蹄声,一群外族人拿着刀,玩乐似的冲入逃难的人群中,肆意的杀着,此起彼伏的凌虐惨叫飘入小道士的耳朵里。
他转身想跑,可想到师父还在前面,他必须去救师父,于是小心翼翼的往前走,没走几步就被一个外族人挡住了去路,“这里有个小孩,竟然还拿着水。”
小道士下意识的护着陶罐和果子,这是给师父的。
“正愁没有水喝。”外族人走到小道士身前,一把抢过陶罐,仰头猛灌了好几口。
“不许喝,这是我给师父的。”小道士想抢回来,刚靠近就被外族人揪住衣领,高高举起并要扔出去,就在这时,昏迷的师父醒了过来,摇摇晃晃的扑过来,一把扑倒外族人,“问心,快跑。”
“你个老不死的。”外族人翻过身,将老道士压在身下,用力的揍着老道士。
老道士用尽全身力气拖住外族人,虚弱的朝小道士喊:“问心,快跑,快跑,别停下......”
“师父......”小道士想跑回去救师父,但被反应过来的陶翁拉着往林子深处跑,没跑出多远,一只箭远远的飞向了他。
小道士只觉得忽然心口一痛,脚下一软的跪在了地上,整个人都扑在了陶罐上面,口中鲜血淌出,滴答滴答的滴在了陶罐上。
他努力仰起头,努力张开嘴:“陶翁陶翁,我真没用......”
救不了师父,甚至连师父的期望都完成不了。
那个果子好香,可是他再也吃不成了,如果能吃一口就好了,小道士嘴角上扬,慢慢闭上了眼。
“小道士。”陶翁失神的看着笑着却没了生气的小道士,刚才还好好的,怎么就没了?
明明他都找来水和食物了,小道士为什么还会死?
为什么会忽然出现这些外族人?
陶翁转头看向朝小道士射箭的外族人,正在对老道士补刀,鲜血汩汩往外流,蔓延向四周土地,鲜红刺目,让他失去了理智。
冷风肆虐,尸横遍野,江溪缩回手,不再去看那满地尸体,她抱歉的看着陶翁,欲言又止:“陶翁......”*
陶翁并不在意她窥探过去,望着窗外淡淡的笑了下,“是我对不住他们。”
“他们不会怪你的。”江溪知道陶翁已经尽力了,那时的他刚可以说话,很虚弱阻挡不了恶人,而且历史洪流中,天下大乱时死亡是必然的,普通老百姓没有抵抗的能力。
“不止他们,还有那个老太太,还有一个乞丐,还有陈忠。”
陶翁安葬好老道士和小道士后,便一直留在墓前,每日打水和摘野果放到墓前,小道士生前一直吃不饱,死后总要多吃一点。
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在他快要消散时被一个上山挖野菜的老妇人发现了,直接将他带回了家。
老妇人用他腌制腌菜,腌菜时她总是说希望这一罐味道能最好,卖个好价钱,给孩子买顿肉吃。
他记得小道士每日祈愿百姓仓廪充盈、家宅平安,于是努力让老太太的腌菜变得好吃,后来老太太也确实因为腌菜好吃卖得好。
只是好运不久,当地征兵役,老太太的儿子孙子强制被带走,最终死在战场上,她也因此郁郁而终。
后来他被人捡走,落魄的书生,被卖掉的女人,再后来兵荒马乱的,有个乞丐捡到他,带着他一路乞讨食物来到这里,有天喝了酒,为了躲避驱赶,一不小心栽进了冬日的冰河里。
河水湍急,一下子冲散了他们,他找不到乞丐的身影,最终只能沉入水底,沉睡多年,在快要消散时遇到了陈忠。
他们每个人都向他许愿,都希望他能帮助他们,可最后自己却未真正帮到过他们。
“陶翁,这不怪你。”陶翁只是被寄予期望的物灵陶罐,不是神灵,他只能在小事上帮忙,更多的帮不了。
而且没有人能阻挡时代洪流的推动,他们所有人都不过是一个动乱时代的缩影,一个微不足道的普通人。
人如蜉蝣,如何能撼动大树呢?
江溪轻声宽慰陶翁,陶翁是心善的,只是他们每个人都抵不过命运罢了。
她看向窗外,就像外面那些失业后只能去送外卖的外卖员,还有越来越年轻的环卫工,还有憔悴的出租车司机。
和小道士、乞丐、陈忠一样,每个人都在为了吃饱饭而努力着。
他们或许曾经都有稳定的工作收入,只是慢慢的年纪变大、经济下行、技能不够、被科技替代,慢慢的就变成没用的人了。
除了做这些混个温饱,再没能力去做其他,无奈又无助。
时代的灰尘,落在每个人身上都是一座山。
它很高很大。
没有足够的实力越不过去。
越不过去的,便成了漫漫人生路上一个不起眼的小点,最后慢慢消失得无影无踪。
江溪重新看向陶翁,他活了好几百年,见证了那么多次时代变迁,却一直没消散,好像是有独特本事在的。
陶翁褶皱的脸上露出笑容,他可能是有神灵庇佑,每次快要消散时都会有人捡到他,重复着小道士同样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