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风歌且行
这根红丝带本是一对,当年她系了一根在沉云欢的头上,留了一根在自己手里。
当年神明以心为她续命,虞青崖为偿还此恩,拼死也要还神明自由。桑雪意晚来一步,只来得及抓住她的一缕残魂,往后一十三载,她就在这西域里游荡,四处躲藏,不敢露面。
直到深秋,迦萝传信告知她,沉云欢要前往西北之北的雪域神山,途经西域。从那日起,虞青崖便守在西域的边境翘首以盼,本想着哪怕女儿路过时让她遥遥看一眼,就以满足,却没想到有人设局钓引沉云欢步入西域,开始挖掘十多年前的旧事。
虞青崖长恨十数年,心中有说不尽的悔,更害怕沉云欢得知当年真相之后从此恨她,所以不论如何也不敢向她袒露自己的身份。
然而沉云欢何其聪明,从她主动唤她“常姨”的时候,虞青崖就意识到,她已经猜出了自己的身份。
虞青崖在当初送走她的时候,嘴里念叨着“向前走,莫回头”,却仍是从心底里希望沉云欢有朝一日能再回到这个困锁她的西域,与她再见一面。
她的爱何其自私。她希望沉云欢直上青云,一生欢愉,所以为她取名为“云欢”,却仍在得知她今生渡万劫,来世享富贵时,选择让她活下来受苦受难。她央求沈徽年封印沉云欢五岁前的记忆,希望她入仙门之后远离尘世纷扰,不受父母所累,却还是在临走前给她系上祈愿“当归”的红丝,舍下一缕残魂在这房中日日夜夜等候。
她既要沉云欢活得自在,忘却过去,又舍不下“母亲”的身份,哪怕出不了西域半步,也要用迦萝的眼睛,远隔千万里,看着她长大。
若非如此,沉云欢或许也不必面对这满是劫难的人生,承本不应承的责任,受尽苦楚,活得疲累。
沉云欢生来就吃尽苦头,想来也对她这个母亲也抱有怨恨。
恨她生而不养,恨她改变她的人生,恨她明知桑雪意是个十恶不赦的魔头,却仍要生下他的血脉。
恨母亲是罪人,恨父亲是恶人。
恨命途多舛,皆由母亲一己私欲的爱而起。
“青崖——”门外传来一声欢快地呼唤,紧接着从里头锁住的门被轻易推开,桑雪意脚步轻快地踏进来。
他身着雪白衣袍,卷发半绾,碧绿的眼睛像是嵌在无瑕瓷器上的宝石,笑起来好似月牙弯着,却也掩不住里面的光彩。桑雪意语气欢喜:“我将你藏在那破屋子的残魂拿回来了,你的魂魄可以完整了!”
虞青崖不想搭理他,没有动弹。桑雪意却根本不在乎她的冷漠,走近了弯身一瞧,才看见她脸上滚落了泪,忙将笑脸一收,半跪下来仰面看她:“为何哭了?是我走的时间太久,想我了吗?”
虞青崖不应声。桑雪意就把她拉起来,抱在怀里,动作温柔地为她擦着眼泪,才蹭了两下,就不安分地往她眼睛上亲,吐字含糊:“你怎么总是哭,你这眼睛一含水,就勾得我有点忍不住……”
话音还没落下,他就感觉心口剧烈一痛,低头一看,原来是虞青崖拿了一柄短刀刺进了他的胸膛。赤红的血瞬间喷涌,极快地染红雪白的长衣,晕开怒放的花朵。
虞青崖这才开口,冷声道:“桑雪意,滚开。”
刀还插在心口,桑雪意却低低笑起来,丝毫不在意这伤口,只是将虞青崖抱得更紧,亲昵地蹭着她的耳朵,语气满是眷恋:“谢谢青崖送我的礼物,这把刀我会好好珍藏的。”
桑雪意早就疯了,或者说他从一开始就是个疯子,只是太过擅长伪装,骗了当年在桑家作客,尚年少不更事的虞青崖。
他就是用这张漂亮的脸,这双宝石一样的眼睛,把虞青崖骗得忘却平生所学的礼节,骗上了床榻,还当起了贼,做出偷盗的行径。
虞青崖恨桑雪意,却更恨当年那个愚蠢的自己。
于是虞青崖口吐恶言:“能不能滚远些,我现在看见你,闻到你身上的味道就想吐,简直比闷起来放了几百年的马粪还叫人恶心。”
桑雪意却双眼一亮,欣喜道:“难道你又怀了?”
虞青崖拧眉:“你脑子是不是有病,我现在是个死人,怎么怀孕?”
桑雪意道:“那你是个死人,又不吃东西,怎么会吐呢?”
虞青崖有气无力:“滚……”
“家主!”门外传来一声禀报,打断了两人的对话,“寻到巫神骨的下落了!”
第181章 盗取巫神骨玉牌留遗声
得益于师岚野没日没夜地往她身上输送着神力, 沉云欢的伤势恢复得极快,反倒是师岚野自己被天枷重伤,连着好几日身上的伤痕都没有愈合。
师岚野便是将玉神心收回后, 天枷也没能消失。
沉云欢一边给他包扎着手臂上狰狞的伤痕, 一边问道:“这东西到底是什么?”
“十恶不赦之罪加身, 天枷是为限制我神力而生。”师岚野低着眉眼,顺从地受沉云欢摆布,任她将自己包得一层又一层。
“你做什么了犯这么大的罪?”沉云欢将纱布一束, 紧紧扎住, 掀起眼皮看他, “难道从前救我一命,就是十恶不赦?”
师岚野与她对视, 山洞里亮着微光, 在她的脸上覆上一层温暖的光,更衬得她眉眼莹亮明媚。他慢吞吞道:“你以为你的命廉价?”
神要救人, 自是动动手指的事儿,哪怕当时的师岚野在西域没有任何香火供奉, 还关在暗狱之中被取血许久, 但他的神力没有受到任何压制,否则也不会在远在千里的京城停了那场大雪。
想要一个凡人复生, 还用不着献出他的玉神心。沉云欢的命格太过特殊, 特殊到连他的眼睛都看不清, 仿佛她的死是命中注定, 天意而为, 因此将她复生,改她命格,师岚野便背上了十恶不赦之罪。
“那为何扶笙、霍灼音那些与鬼阁有牵连的人身上也有天枷?”沉云欢半蹲在他面前, 将那些黑乎乎的药草在掌心里揉碎,状似无意地问起来。
若说她身上出现那样颜色艳丽的天枷,先前她不知,现在倒是可以想明白。想必她背上的就是天枷最完整,也是最初的形态,届时因为她体内有玉神心的缘故,也是天枷出现的源头。但她不知扶笙那几人身上为何也会出现天枷,“难不成鬼阁也是桑雪意秘密建立的组织?”
师岚野道:“他无法离开西域。他以魂为锁,在瀚海中心建立锁魂阵,以此困住你母亲的魂魄,倘若他离开西域,那锁自然就散了,为了找到你母亲,这些年他没有一日踏出过西域。”
沉云欢一听,便知桑雪意不是鬼阁的阁主了。鬼阁虽神秘,但并非了无踪迹,这些年各地都有他现身的消息,况且细细算来,鬼阁建立的时间早于桑雪意在西域作乱的时间。
“是你的神血吧?”沉云欢把手里的药草一把糊在师岚野的伤口上,随后倾身凑过去嗅了嗅,草木的清香扑鼻而来,他的身体里不像是流淌着血液,倒像是流着各种各样的草木汁液:“桑雪意应当是与那鬼阁的阁主有勾结,以你的神血为交易给了别人一些,阁主又用它炼出法器,即为扶笙的木偶身,邪神观音的玉净瓶,霍灼音的耳饰,这些应该都沾染了你神血的力量,所以他们用之,就会有天枷负身。”
可那人究竟是谁呢?显然这次西域的事,并非只有桑雪意参与其中。鬼阁的阁主,以及残害同门弟子的姜夜,这其中也有摆不脱的关联。
“那你这伤势又是从何而来?”沉云欢实在没有多少用这种药草给人治疗伤势的经验,上上下下地忙活一番,两只手满是黑乎乎的汁液,顺着她的胳膊往下流。
师岚野的眸光盯着那缓缓往下落的汁液,伸出手掌接了个正着,淡声道:“桑雪意找到了我,要抢夺玉神心。”
比起桑雪意这个尚未飞升的凡人,天枷所施加的伤则更重,师岚野无法与凡人动手的原因便是在这,没有玉神心和神格,他便是不死之身也很难承受天枷。
所以即使没有与桑雪意多交手,他仍重伤至此。
一声鹰啸传来,由远及近,继而一股风灌入山洞之中,掀起无数砂砾尘土。海东青展着一丈之长的双翅,飞入洞中之后迅速缩小,落地就化成人形。
师岚野瞥她一眼,默默将外衣拉上,将结实的胸膛脊背和尚未包好的伤势一并掩住。
迦萝快步跑来,“出事了!出事了!”
距离那日沉云欢与桑雪意正面动手已经五日而过,沉云欢的伤势完全恢复,师岚野收回玉神心后天枷的侵蚀消失,身上还余下些没有愈合的外伤,但整体已无大碍。
当日迦萝嘴里叼着刀,背上驮着沉云欢展翅入了云霄,在云层里徘徊许久才甩脱了桑家的追捕,寻到师岚野所藏身的山洞。这几日沉云欢和师岚野在山洞里疗伤,她则在周围的山头徘徊,时刻注意有没有人偷偷摸过来。
非要紧之事,她也不会这样着急忙慌地闯入山洞。
沉云欢擦净了满是药草汁水的手,问:“什么事?”
迦萝一脑门的汗:“桑雪意寻到了巫神骨的下落,已亲自动身去抢。”
沉云欢面露不解,“巫神骨不在你手里?当时我分明叫你去找了啊,你没找到?”
迦萝心虚,支支吾吾道:“我、哎……非是我没有尽心去办此事,只是我去时,已经晚了一步,那巫神骨在我去之前就被人盗走了。”
沉云欢甚是不满,登时将脸拉得老长,她当时为了牵制桑雪意与他一战,被打得去了半条命,就是为了给迦萝盗取巫神骨争取时间,没想到她根本没将事情办成。
不过现在也不是追究迦萝责任的时候,她既然能得到桑雪意的消息,就很有可能是母亲给她暗中传信,见她又如此匆匆忙忙的模样,沉云欢心中一动,问道:“是谁拿走了巫神骨?”
迦萝道:“是你那表哥,唤作虞暄的那个家伙!”
起伏错落的山脉不见一棵绿树,放眼望去荒漠无边无际,没有任何可以躲藏的地方,此处几乎是西域的边境。
虞暄藏在一块不算大的石头之下,为了将自己掩藏起来,他只能将人高马大的身体蜷缩着,脖子也缩进肩膀中,模样像一只盘起来的猫。
热汗顺着他的脸往下淌,脖子一片濡湿,汗珠流过的痕迹有些痒,他随意地伸手挠了一下,而后对着手中的玉牌威胁道:“师父,你只有我这么一个关门弟子,真不打算管我的死活?”
安静片刻,玉牌里传来怒吼:“逆徒!你脑子让狗吃了?闲着没事盗取桑家的宝贝做什么?!你不知道十八年前桑家是为着什么差点灭了满门吗?!你是要做第二个虞青崖,还是想做第二个桑雪意!你虞家跟桑家到底犯了哪门子的冲?你是蠢疯了,还是吃得太多胃囊顶到了脑子?!”
虞暄被这暴跳如雷的怒骂声吵得耳朵嗡鸣作响,不得已将玉牌拿远了一些,等师父一口气骂完了,正喘息着换气时,才道:“师父莫生气,免得气坏了身体。我拿走巫神骨,也是为了保护云欢,你应该知道她是我姑姑的女儿了吧?当年我姑姑在西域犯下的事惹了众怒,虞家为了平息将她逐出虞氏要送去桑家任他们处置,我爹暗中将她放走,后来连带着我们这一支也摘了字,不准遵辈。”
“我爹到死之前都合不上眼,觉得愧对我姑姑,在她被虞家天南海北地赶着追杀时没有能力保护她,后来有能力了,却也彻底没了她的消息,连死在哪都不知道。”虞暄神情冷静,语气平稳,却相当坚定:“姑姑是他的妹妹,云欢是我的妹妹,当年我爹生前的遗恨,不能成我的遗恨。”
那日与沉云欢争执过后,虞暄就清楚自己不能再坐以待毙,但他也知道自己并没有沉云欢那般卓绝的天赋和神法,以自身的能力,想帮她对抗修为接近飞升的桑晏实在是天方夜谭。
于是他便打起了巫神骨的主意。那日桑家在城中的酒楼大摆宴席,虞暄悄无声息地摸去了桑晏夫人的院落。那里有着极为严密的把守,虞暄无法硬闯,便使出了偷鸡摸狗的看家本领,从地上打了个洞直接钻入桑夫人的卧房。
这么一进,可不得了,发现了个惊天大秘密。那桑夫人的卧房之中,竟是挂满了大大小小,横竖不一的画卷。而那画卷之中,不管是色彩缤纷,还是大漠荒芜的背景,都只有一人在其中,便是他那早已销声匿迹多年的姑姑,虞青崖。
虽然多年未见,虞暄已经有些忘记姑姑的脸,但这些画实在栩栩如生,只看一眼,他就立即将此人认出来。
当他发现桑晏像疯了一样在房中挂满虞青崖的画像,桌上摆满虞青崖的木雕,甚至在内室中设了灵位,放着“吾妻青崖之位”的灵位时,他就恍然大悟——桑晏就是桑雪意。
当年虞青崖与桑雪意的爱情故事,在西域可谓轰轰烈烈,据说当时诛杀桑雪意,也是虞青崖以身为引,桑雪意为了救她甘愿中计赴死。
哪知这狡猾又难杀的桑雪意不仅没死,还当起了桑家的家主,在屋中藏满亡妻的画卷和小像,祭奠亡妻。
而那巫神骨,正摆在虞青崖的灵位之前。
虞暄本想放一把火烧了这院落,但是没来得及,他也就前脚闯进房内,后脚就被门外的守卫发现,只来得及拿走巫神骨,一路被追杀,只得暂时躲在此处。
“云欢的事你管不了!”关良还在玉牌的另一头呵斥:“他们一个修为顶天临近飞升,一个是身负九劫神法,动起手来你敢闯进去,立即就叫你粉身碎骨,你拿什么本事去管?快些将巫神骨还回去,赶紧逃,有多远逃多远!”
“师父!巫神骨还回去,我们可能都会死,那是桑雪意!不是什么桑氏家主,他会杀了所有人!”虞暄道:“掌门呢?他修为那么高,我们管不了,他总管得了吧?为何他到现在都不肯露面!”
眼下所有参宴的宾客尚困在桑雪意设下的阵法里,关良因没有参宴逃过一劫,但也哪都去不了,只能在桑家别院里干等着,给天机门发出的信也没有任何回音。
桑雪意当众撕破脸,显然已经有恃无恐,没将关良起来自然也是不惧他向谁告状的。紧要关头,师弟不见踪影,徒弟火上浇油,陇城乱成一锅粥,搅吧搅吧能直接吃了。关良一个头两个大,气道:“我怎么知道他去哪里了,我都一把老骨头了,别折腾我了行不行?”
“师父……”虞暄瞥见天际泛着灵光,似有人飞速朝此处赶来,他意识到没有时间再与关良多说,只涩声道:“是弟子不孝,倘若此番死在西域,还望师父能帮我敛骨,送回虞家,还有……对云欢说,不管她要做什么,对错与否,我都支持她。”
虞暄说完,便掐了玉牌里的灵力,正要从藏身的石头下逃离,一转脸,登时吓得头皮一炸,浑身冷汗。就见方才还远在天际的人已经到了跟前,一双碧绿的眼睛探进来,笑意吟吟:“你这个小老鼠也太没有道德,把我娘的脊骨偷走干什么?”
第182章 向死而求生山河引神火
虞暄看了桑雪意一眼, 惊恐的情绪如波涛滚过,却很快又平静下来。
他从那块狭小的石头下爬出来时,脑门上已经明明白白顶了个“死”字, 横竖不过一死, 反倒也没那么怕了。
他站起身, 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问:“我姑姑如何了?”
“青崖在我那儿,自然是比在你们虞家好上千万倍。”桑雪意双手抱臂, 好整以暇地站着, 浑身上下没有半点杀意, 好似优哉游哉地跟人闲聊,“也就是我这些年为了找青崖不能出西域, 否则我早就去虞家, 那你们杀个一干二净。”
虞暄的背上已全是冷汗,但不愿露怯, 仍站得直,道:“我想见她一面。”
桑雪意慢悠悠地摇头, “不行。她本就不同意我杀你, 若是带你去见她,你躲到她身后了怎么办?”
那语气充满无奈, 好似虞暄躲到虞青崖身边后, 他就真的无法再动手一样。虞暄道:“你连云欢都下得了手, 她可是我姑姑的女儿。”
桑雪意叹息一声, 说:“她性子相当仿我, 我也是不舍得杀的,但她体内有玉神心。我们还可以生很多孩子,但我只有一个青崖, 这取舍便不为难了。”
虞暄看着他那张理所当然的脸,心中的杀意已冲上了脑顶,紧紧攥着拳头,恨不得要冲上去与他同归于尽。
但理智仍压抑着情绪,迫使他保持镇定,对桑雪意道:“既然我今日注定丧命于此,我也不再挣扎,只是还有几句遗言,不知你能否代我转达?”
桑雪意问:“转达给谁?”
“我的姑姑,和我表妹云欢。”虞暄说着,还往袖子里掏出一个东西,显然也是遗物之类的。
桑雪意有些心烦,暗道这虞家人就是麻烦,死也要死得拖泥带水,又是遗言,又是遗物的。但是转念一想,桑家人死得也不算干脆,他爹到死之前都苦苦哀求,想要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