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幼白
“我看不懂她在弄什么,但我觉得她没打算做选择题。”云见文回望着路潇的方向,隔着山山水水,回味着她刚才的神态,“她现在很平静,平静的过头了,她可是毁灭与杀戮的化身,欲望不灭,总要找到宣泄的途径,那杀欲既然不是向外的,就只能向内了。你打的什么算盘你自己知道,我不和你计较,大不了道不同不相为谋,但她要是出事了,这笔业债你敢背吗?”
对面嘈杂的背景音忽然全部消失,听筒内静可闻针:“她在哪儿?”
云见章把锅铲丢回熄火的灶台上,解开围裙扔到脚下,转身退出了锅碗狼藉的厨房。
他凝神思索,视线无意识停留在阳台的茶水架上,然后眼睁睁看着咖啡壶后面开出了一朵兰花,不禁恨得握了下拳——冼云泽弄出来的这些东西根本不怕杀虫剂,烧也烧不死,淹也淹不死,谁能想到有一天他杀个蟑螂居然还要动用法术?
云见章叹了口气,他趁冼云泽精神颓靡时,顺手在他身上施过一个定位法术。
此刻他张开右手,金色尾戒融化为液体流向掌心,重组成一块袖珍星盘,星盘里嵌套着几十个大大小小的金属圈,彼此靠齿轮关联,牵一发而动全身,金属圈细如发丝,偏偏上面还刻着肉眼难辨的刻度,他手指掐了个掐,星盘便在机械作用下运行出复杂的轨迹,最上方的准星飘忽移动,迟迟不能显示出固定方位,这意味着冼云泽已出离娑婆了。
域外世界无穷无尽,若恒河沙数世界之恒河沙共汇聚一处,也难计数域外一沙之地内世界数,何况一沙之外,仍是无边无际的域外呢?
好在冼云泽从没离开过娑婆,认不得几个异界,外面的世界对他来说都陌生而危险,不是可以藏起来偷偷哭的好地方,而他最熟悉也最有归属感的域外,大概就是被凌阳风律切割出去的定平和三州旧址了。
云见章收起星盘,再次看了一眼咖啡壶上的兰花,而后转身离开。
他决定把房子卖了。
就卖给安全局。
三州旧址内,空气依旧像滚油泼过一般炙热。
找来此处的云见章又一次激活罗盘,准星终于开始有规律地巡游,但他这番操作显然打扰到了某个正在阴暗角落里自闭的青年,于是罗盘受到反噬,瞬间崩碎,散做漫天金粉淋漓落下。
云见章仰头深深吸了口气,将飞散的金粉通通纳入肺腑,待空中闪烁的微尘都被吸尽之后,他张开嘴,唇齿间便含住了一枚金币,币面上镂刻着一个精密的法阵。他用两指捻出一枚火花送上天空,而后又把金币吐到了自己头顶上方,火光便穿过金币的花纹,在地面上照射出法阵的投影,法阵中心的云见章随即原地消失,而后金币翻转落下,也跟着掉进了法阵的余光里。
阵法把云见章传送到了一片全无光明的领域,从此处极致的高温和岩石特征判断,这里应该是岩石圈深处一条不与外界联通的天然断裂带。
云见章敏锐地捕捉到了冼云泽的灵息,只是任凭他千呼万唤,对方都不肯化形相见,甚至不肯回应一点迹象,他只能退后一步*背靠着岩壁,认命般叹气。
“我就知道,弑神怎么会没有后果?”云见章在这寂静无声的地窟内自言自语,“我一直怀疑弑神者真的战胜了神吗?如果他们赢了,那为什么世人最想得到的东西都沦为梦幻泡影了呢?娑婆原生的自在修为成神而生,可沾染了赑犱的灵息之后,忽然就失去了吞噬同类的决心,从此再不能心无挂碍地修行。弑神者们因为贪生怕死才选择背叛,但盗取神明的灵息之后,却成了娑婆最短命的种族,还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反而是青羽准备好了迎接死亡,却可以长命百岁,世代无忧。凌阳氏自诩为神的宣谕使,结果他们想拯救的人类杀了他们该忠诚的神明,为忠义而诞生的氏族最终沦为不忠不义的笑柄。甚至你们两个,也是一个永生不死却生不如死,一个为杀戮而生,但刀剑所向都是自己想保护的人。”
他脸上的笑容越发苦涩:“连我也曾以为自己能毫无顾忌地离开,可如果代价是毁去神的精魂,我依旧做不到。真是荒唐啊!世人越渴望什么就越要失去更多,越努力越是与目标背道而驰,既然求而不得注定是众生共业,那就认命吧!”
云见章说完这段话后沉默了一会儿,虽然还是得不到回应,但他知道冼云泽听得见。
“去找她吧,去晚了你会后悔的,万一——”云见章说出两字后骤然停住,静了几秒,直待回声在黑暗中息去尾音,四周重新归于沉寂,他方才落寞轻语,“你能独活吗?”
云见章形单影只地倚靠着岩壁,孤独聆听着自己的心跳,似乎刚才的一切只是他自言自语而已,可冼云泽的气息的确慢慢从空间中消失了。
千里之外,路潇正心神不宁地给骨剑开血槽。
云见文出现后,她突然有了种心怀鬼胎的不道德感,仿佛被人撞破了不光彩的事,许是怕什么来什么,远处再一次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噪音。
“你还没完了?”
路潇愠怒地骂了一句,把匕首和骨剑都丢到石头上,伸手拿起长劫,然后一寸寸扫视过山野,试图从那些别无二致的树木间找出蛛丝马迹,但云见文一定用法术藏匿了踪迹,她没办法仅凭肉眼找出他的位置。
“云见文,我会扒了你的皮。”
路潇抽出长劫,手腕一转附上十二道环纹,刀锋既出,风云静寂,而那唯一一道不甘匍匐的灵息,必然就是打扰她罪魁祸首。
路潇持刀走向那作祟的灵息,蓝色的力场从她脚下散开,滂湃如海潮奔袭,转瞬侵没了这片新生的土地,可当她的力场真正碰触到对方时,却刹那间褪去了凶悍的戾气,径自消散为云烟,而对方的气息则似江河入海,毫无阻碍地直抵面前。
她甚至来不及收刀,即刻回身反扑骨剑。
可那侵入的力量根本不受空间限制,已经先一步在石头前化形出现,并出手抢走了已经雕刻成型的骨剑。
来人当然是冼云泽。
他不可思议地盯着手里的骨剑,触摸着剑柄上刀法利落斜纹,看着剑身上曲线顺畅的血槽,想象她到底怀着怎样的心情,一刀一刀亲手雕刻出了这把用来终结自己利刃,神情逐渐从震惊转为愤怒,最后连化形的手指都在发抖。
他恨不能把证物贴在路潇脸上质问:“这是什么?”
路潇目光闪躲,不敢看他:“你怎么来了?一定是云见文,千万别让我逮住他……”
冼云泽猛地推了一把路潇的肩膀,强迫她把视线转向自己,即便刚恢复记忆时被血海深仇冲昏头脑,他也没想过和路潇动手,可现在他甚至意识不到自己失态了,只一双眼睛死死盯着路潇的脸。
“你说了那么难听的话,就为了逼走我然后自杀吗?”
路潇回避着他的问题,还朝他伸手:“那是我的,还给我。”
冼云泽搪开她的手,撤退一步。
“你以为牺牲自己就能拯救所有人了?是不是还觉得自己很悲壮啊?”冼云泽讥讽地笑笑,然后又摇了摇头,“不,你不是,连云见章都知道我不可能独活,你呢?你是没想到还是不敢想?或者——只要我不死在你前面,你就心安理得了?路潇,我真的很失望,原来你是这么懦弱又没有责任感的人。”
“我不会让你死的。”唯独这一句话,路潇说得斩铁截铁,如同一个承诺,然后她接着说,“但我也不能放弃这个世界。你们都让我拿主意,好像我有选择一样,可我有的选吗?”
冼云泽回答:“既然你不知道牺牲谁,那就选我吧,来,做你该做的事。”
“你说真的?”
冼云泽认真点了点头:“这辈子就当活错了,来生再相见,我也不会把她当成你。”
他说完注视着路潇,准备好听她狡辩、听她道歉,听她声嘶力竭抑或恼羞成怒,但没想到她开口却异常平静。
路潇点头:“好,这是你说的。”
第192章
路潇答应的如此干脆,甚至没有给他反悔的机会。
她从衣兜摸出一些残留的谷粒,向掌心吹了口气,只留下一颗渺小的粟粒。
蓝色的力场重新从地下浮起,覆盖视野所及的每一寸土地,气海升腾,直抵遥不可及的天空,好似把一切都淹没进了海底,而后那蓝色渐浓至黑,涂抹掉了远方的山川和高空的烈日,涂抹掉了空气和泥土,涂抹掉了一切人间的痕迹,气海中凝结出千万万湛蓝的星芒,银河巡天般环绕着路潇,缓慢却坚定地流淌成漩涡。
一粟之内,这是路潇为两人生离死别准备的芥子藏。
冼云泽明白了她是真的想要封印自己。
路潇手里还提着长劫,幽邃的刀锋如空间撕裂的缺口,随时准备吞噬万物,然后她真的挥刀砍了过来,冼云泽也真的没有闪躲,仅仅本能地抬手挡了一下眼睛,而看见路潇动手那一刻,他甚至没有心灰意冷,只是想,这很好,不要再为难了。
长劫触及他手腕的瞬间突然回锋向后,路潇趁机用另一只手捏住了他的手腕,巧力一扭,骨剑随即掉落,正好被路潇接在手里,她双持刀剑直起身,把才抢到的骨剑倒转一番,掌心反握着剑柄,剑刃紧贴小臂,剑尖指向肘窝。
“至于这个,还是先还给我吧!”路潇说,“你不会还手的,对吧?”
冼云泽错愕地看着路潇,事到如今,他依旧以为他们是一体的,所以必须一起面对困境,一起做出抉择,他们应该不分你我,没有是非对错,没有谁亏欠谁,但她居然一出手就抢夺武器,还把他困在芥子藏里,她怕什么?难道怕自己伤害她吗?这种被敌对的认知比被封印更让他难过。
热血凉却,理智回归,冼云泽失望地看向路潇,似乎是半年来形影不离产生的牵绊,他们总会不约而地同想到一样的事,感知到一样的情绪,连思想也会从一个人的头脑流向另一个人头脑,所以两个人视线相接时,他忽然看清了路潇隐藏的心迹,同一时间,路潇也见到了他的慌乱。
“路潇!你敢!”冼云泽大惊失色地喊了一句,然后原地消失了,可路潇本就是为克制他而降生的,他即便不化形也逃不出这片芥子藏。
“不是说好了不还手吗?”路潇叹了口气。
冼云泽赌气地以为重蹈覆辙就算结局,把悲剧留给未来也算一种选择,然而路潇怎么可能把爱人交给某年某日对他毫无感情的另一个自己?她是他无涯生命里唯一的生机,错过这一世,难道要他怀抱六个月的光明再次堕入永无止境的死亡循环?那她还不如从未出现过。
既然冼云泽无法舍她而去,她只能在自尽之前先封印他,把他的记忆藏起来,他不是一个执着于过去的神仙,等他再次于漫漫岁月中复苏,还会是那个活泼好奇的小可爱,而人间百态目眩神迷,足以带给他另一场崭新的人生,他会有新的朋友,新的爱人,新的追求,至于有关她的记忆……或许很久很久之后,他偶然兴起,终会寻回这一世生离死别的爱情。
但记忆哪里比得过现实。
冼云泽慌乱的声音从每一个方向传来:“路潇!我会恨你的!”
“好啊!”路潇轻松地舒了口气,反正已经被他看破心计,就不用再藏着掖着了,“我当然知道你会回来,毕竟你总是对我心软,但我没想到你回来得这么快,的确,我现在还没有准备好,但我也绝不怯懦,我不是对自己的命运缺乏决心,那其实是计划最简单的部分,难的是……唉,恨我吧,再给我一点儿勇气!”
路潇把握着骨剑的手放在胸前,用指节感知着心跳,银河般的星芒随心跳闪烁,活也似得吞噬掉一切能湮灭的物质。她极具侵略性的力量不允许范围之内有第二种灵息存在,于是冼云泽被那力量纠缠着、剥离着、吞没着,直到被迫显现出了纯白的灵体真身,灵体边缘被侵蚀出细小的微尘,看上去光影迷幻,朦朦胧胧。
既已退无可退,冼云泽不得不释放力场抵挡。
他们出自同源,力场也有着微妙的相似,但就像一块磁石碎裂成两半,即便天生一体,拥有相同的质地和磁场,甚至拥有完美契合的截面,却再也不能合二为一,以至于越接近就越排斥,越不能容忍彼此的存在,两个人的力场一经交锋,好似水火相冲,立刻迸发出凛冽的冲击,连空间都因无法承载这残酷的较量而扭曲。
可是在二分差距之下,这场对局的结果也同亿万年来的循环一样,毫无悬念。
路潇深吸一口气,走向那被死死压制住的白色身影。
冼云泽虚声恫吓:“你要是剥夺我的记忆,我绝不原谅你!”
“没关系,你这么好,以后一定能结识很多朋友,你们会同甘共苦,分享喜怒哀乐,见识无数的世界,他们将变成你最重要的人,比我重要得多,那时候你就不会在意我了。你不用担心未来,我将带走秦叙异这一支所有的人,他们拿的够多了,不能再拿了。”
“路潇!停下!求你停下!我不想忘了你!我只有这些了!”
他的语气从要挟转为哀求,硬话软话都说尽了,依旧改变不了什么。
路潇俯视着眼前的灵,高举长劫:“娑婆不再是你的牢笼,你自由了。”
猎物近在咫尺,一向心应手的刀却忽然变得沉重,手指和手臂也各有各的主意,迟迟不肯落下招式,她咬紧牙关几次努力,只换得胆气泄尽,心脏像被攥住一样疼。
她到底错估了自己,她根本连斩下第一刀的勇气都没有,何况封印冼云泽不只一刀的事,往昔的故事里,这场屠戮是以年为单位计算时间的。
片刻之后,路潇放下了刀,她把长劫交由左手,腾出右手把冼云泽扯了起来。
两人相对而立,她像从前一样枕肩抱住他,肌肤相贴,交换着温暖与心跳,闭上眼睛就当作时间暂停,假装一切苦厄都可以原地静止,他僵硬的动作在她的怀抱中慢慢柔软,终于也抬起双手,轻轻环住她的身体,无声回应了她的拥抱。
路潇倚在他的颈窝里呢喃:“对不起,我爱你。”
原谅我贪恋这片刻温存,如果有来生,请连这一句一起忘记。
冼云泽随即感觉长劫的刀锋抵住了后心,他试图推开路潇,但根本没用,两个人的实力差距太大了,既然反抗注定徒劳,他也就放弃了,只能再次专心抱住她——明明同生共死都算圆满,可怎么到头来依然是他一人独活?
路潇手里的刀颤抖到没有章法,全凭一股意气维持着腕力,刀锋刺入灵体,没有血流如注,但她忽然听见冼云泽说疼。
“疼。”
单薄的音节振聋发聩。路潇忽然感觉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应声而碎,不只是她濒临崩溃的意志,还有指甲上裂纹指向的最后一块骨骼。
这具遭受诅咒的躯壳早已脆弱如积沙,而这一刻终于在冼云泽的低语下完全溃散,路潇的肉|身瞬间冰消雪散,卸下与生俱来的枷锁后,磅礴的力量奔溢而出,仿佛被笼住的光摆脱了手掌,一瞬间就铺满了整个芥子藏。
路潇来不及适应陡然乍现的灵体,便立刻凝聚成化形,并试图收敛肆意狂飙的力量,可惜为时已晚,那力量的一点余波便足以震碎芥子藏,然后义无反顾肆虐向境界之外。
境界之外便是人间。
——应是人间。
因为那本该是人间的地方,此时仅仅伫立着一座神殿。
原野之上,一座冰川被鬼斧神工裁去顶峰,削作一片辽阔的冰面,冰层通透而洁净,其下空若无物,但冻结至阳光都照射不到的深度后,却呈现出凝墨般的暗黑,立足其上,仿佛悬停于万丈深渊,令人陷入坠落的恐惧,悚然不敢起身。
冰湖上空悬浮着一朵与湖面等大的云,云外是刀切一般齐整的蓝天,俯视山坡,还可见一条条滚龙似的白云贴着地面渐次下行,满衍大地,构成了一道通往地平线外的无尽阶梯,只有云层罅隙里间或冒出一些赤褐色泥土和植被,组成了视野之内仅有的色彩。
虽然状况离奇,但这里确实流动着他们最为熟悉的灵息,必定是娑婆无疑,可眼前的景色又别有一种诡谲气象,仿佛混沌初开,尘埃未定,金木水火土尚且野性难驯,万事万物都还在孕育、萌发、生长,而这幅世界绘卷也才刚刚著下第一笔,那无数波澜壮阔的故事便待由此开始。
路潇下意识地想确认冼云泽的位置,却在扭头的中途突然停住动作,然后生硬地别回了头。
数分钟前的宣示犹在耳畔:但我也绝不怯懦……
路潇泄尽心气,已经没办法继续动手了,但放弃这个对她来说唯一圆满的结局后,又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冼云泽,最后她既没能给他永恒的自由,又辜负了他的信任,算是把这辈子唯一不能搞砸的事情彻底搞砸了。
输得太难看了,无话可说。
她沉默着,静静等待冼云泽逃走或者爆发。
结果他既没有离开,也没有说话,只是近前一步抓住了她的手腕,用力往下拉,用坚定的态度逼她放下手里的武器,她顺着力道松开五指,刀剑一并落下。
忽然无故风起,尚未落地的长劫被卷携高飞,轻巧得好似一片羽毛,随后重刀竟真的褪去了冷硬的金属色泽,从幽邃的刀身里生出了纤长的羽丝和透明的羽管,逐渐转化为一支真正的黑色翎羽,可下一秒,这片翎羽便被轻风送入云端,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