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幼白
路潇放好箱子后回到房间,座位上的无脸人还朝门口伸着手,她走上前与之十指交握,并坐在了他对面的椅子上。
“试着一根根弯曲手指——不愧是我的作品,关节都很灵活。”路潇捏着无脸人的下巴,左看看右看看,“嗯,就是皮肤太白了,需要再补一点蓝色。好了,回去吧,冼云泽。”
椅子上的无脸人瞬间肢体凝滞,变回了僵硬的泥塑,而床上那只八分人偶却活了过来,人偶趴在枕头上,伸长手臂,划拉着枕下那台比自己还长的PAD。
路潇摘下了无脸人的头颅,脖颈接口处,脊椎骨关节清晰可见。她为了让这具身体看起来更加真实,着实花了不少时间和精力,比如用3D打印机打印出与冼云泽身高等比的钛金骨骼,再一块块拼接成型,然后按肌肉走向补贴好黏土和硅胶皮肤,所以即便X光机下,这具身体也有不错的表现,她甚至用自己的手指给人偶复刻了指纹,所以它看上去才如此活灵活现。
路潇把人偶的身体抱去格子里收好,然后带着头颅坐回桌案前,左转转,右转转,仔细观摩人偶空白的面庞,似乎想从中看出冼云泽原本的模样,这一团白泥她早已捏了又捏,团了又团,可还是雕不出当日初见的神韵。
她抱着人头雕琢了半天,精神有些懒倦,随意瞄了眼旁边玩PAD的冼云泽,发现它点开了一个音游,此时正四肢着地、手脚并用地追逐着界面上飞快跳动的琴键,不由得笑笑,而后打着哈欠站起了身。
另一边,冼云泽感知到她要出门,立刻扔下PAD抬起了头,得到一句马上回来的许诺后,才安心地继续游戏。
路潇去洗手间洗了把脸,到办公室做了一杯咖啡,偷了凌阳弋几块饼干,拿了米染一只橘子,蹭了林川一袋薯片,然后捧着这堆零食回房间准备再接再厉。
当她推开自己的房门之后,忽然愣住了,那只被她挪到格子架上的无脸人不知怎么完整地回到了椅子上,他侧着头,左臂拄着椅子扶手支起脸颊,翘着腿,右手搭在翘起的膝盖上,看起来安静又放松,毫不关心突然闯入的路潇。
不止如此,眼前的人体还凭空长出了五官,眉如远山黛,眼含点星光,薄唇轻敛,气韵神检,散发出和当日惊鸿一瞥的白衣灵体如出一辙的仙气,美得惊心动魄,只需静静坐在那里,便让这空辽的房间有了种不一样的气场,便如步瑶庭,如登璇霄丹阙,如上五城十二楼。
路潇屏息站在门口,默默地看了他好一会儿。
片刻之后,她才跟怕吵到他似得,小心翼翼走到椅子前,伸手摸向了他的头,然而手指却穿透皮肤,空落地停在了空气里,原来面前只是一个虚幻的影子而已。
路潇恍然想起曾听宁兮说过,这间凶宅还有一个奇异之处——房间内偶尔会时间错乱,可以看见房间内前后24小时的影像片段。
此刻她还没有完成人偶,所以这段影像并非来自过去,只会属于未来,也就是说,未来24小时内,她一定会雕刻出人偶的脸,然后人偶将像这样坐在这张椅子上。
路潇想明白这件事,笑了笑,再次抱起未完成的头颅,挪步坐到了影像对面,拿起刻刀,开始按照影像的样子一笔笔描绘人偶的五官。有了等比参照物后,她落刀流畅许多,此间影像始终一动不动地望着她,而人偶的五官也在她手下一刀刀成型,渐渐和影像完美重叠。
当她再一次拈起刻刀横置于影像眉宇间,丈量着眼睛比例的时候,影像却突然对她笑了。
浅浅的、自然的,因为忍不住满心欢喜而流露出的笑意。
路潇怕刀刃伤及眼前温馨的笑容,下意识撤回了手,随即想起对面只是一个影子,而影子是不会被划伤的。可她的确没料到影像中的人偶居然是附身状态,那可是冼云泽啊!这位祖宗怎么可能一动不动地坐上几十分钟?
而且他到底在看什么,居然会专注到失神?他的表情怎么会这样陶然?眼神又怎么会这样温柔?
路潇忍不住摸向了影像的脸,但她手指即将触及影像时,眼前的一切瞬间烟消云散了。
她的手指停留在空中,心底忽然有种没来由的怅然若失,仿佛错过了什么。
第63章
在幻影的辅助下,路潇顺利完成人形五官的雕琢,剩下就是补充妆容了,小人偶爬上桌面,监督路潇给自己的全尺寸身体涂装,还时不时提出点不具可行性的建议。
比如现在,冼云泽又一次费力地把PAD推起来,给路潇展示看屏幕上的美杜莎:“我也可以在头顶上种一些蛇吗?”
路潇果断拒绝:“不行。”
而后它又找出一张二郎神的图片,契而不舍地提议:“那我可以在额头上多长一只眼睛吗?”
路潇摇头:“不行。”
冼云泽:“那我可以用肚脐眼说话吗?”
路潇:“你做个人吧!”
建议屡次被拒,冼云泽很失望,啪嗒一声推倒PAD,点开音游,发泄似的在屏幕上蹦跶起来。
几个小时后,涂装完成,路潇放下手中的笔刷,后退两步,仔细观详起自己的作品。
她由衷感叹道:“我的作品可真完美啊!”
冼云泽停下游戏,站在PAD上附和:“我长得可真完美啊!”
路潇屈指弹了一下小人偶的脑门:“你不要过于自信!”
小人偶却一本正经地与她争辩:“我是真的好看!”
路潇原想编几句刻薄的话讽刺它一下,但看着按照冼云泽本体雕刻成的模型,想了想,没说出口,毕竟事实摆在眼前,它说得的确对!
自从开始制造这只等比例人体,路潇就为冼云泽买了不少服装,只是模型完成前没办法试穿,于是都扔连着包装一起扔进了行李箱。
模型上的颜料还需要一定时间定色,暂时无法使用,路潇决定趁着这段空闲,整理下给冼云泽买的衣服。她打开行李箱,把衣服逐一拆开挂进衣柜,整理到行李箱底部的时候,意外看见了一只造型奇特的埙。
这只埙呈卵形,质地非瓷非陶,更像是琉璃或者水晶,表面除一个吹孔外,却没有其他音洞,恐怕最有天赋的音乐家都不知该如何吹奏,但是路潇却对这种“乐器”极为熟稔。
事情依旧发生在她不堪回首的童年。
秦叙异跟她说,这东西是古代游牧民族用来指挥马群的乐器,简单易学,十分方便,然而等他勾起了路潇的兴趣,真正教起来,却足足用了五年时间才让路潇熟练掌握其用法。路潇学会这种乐器不久,恰好升入中学,学校开设了多种音乐课程,她惊讶地发现音乐老师都不认识这种乐器,而秦叙异教给自己的曲子也根本不符合五音十二律,说这东西是乐器都高抬它,路潇一度怀疑那个骗子诓自己吹了五年的泡菜坛子。
她得知真相以后,立马回家开战,和秦叙异打了个天翻地覆、鸡飞狗跳,算是告慰了自己白白浪费的五年光阴。
虽然音乐老师们都用夸张的表情表示路潇居然能把咸菜罐子吹出曲调,简直惊为天人,合该去学声乐的,但路潇已经对音乐产生了心理阴影,坚决不肯往这方面努力了。
回忆起昔日旧事,路潇不禁微笑,伸手拾起衣柜底部里的埙,从开口处倒出六枚质地各异的珠子,选了一只金色的珠子放回去,然后六指捏起埙,悠悠吹了起来,埙中的金珠随气息滚动,以路潇远超普通人的触觉,能够清晰感知到金珠移动的轨迹,而埙发出的声音居然和她当日在地宫中吹出的哨音一模一样。
实际上这根本不是什么乐器,而是用来学习操纵鸣砌的教具。
简单来说,演奏这只埙时,里面的金珠会被吹得滚来滚去,想要让它滚到一个特定的方位,就需要吹出一个特定的音节,音节和方位对应起来,便是一道指令,进入鸣砌地宫后,凭口技复现这声音节,对应金珠的方位就会生成武器,六枚珠子则代表着六种武器,当年秦叙异让她着重练习金珠,想必是因为她惯用刀的缘故,至于其他五颗珠子,她其实也是会用的。
而知道了这只埙的存在,也就知道了地宫的弱点,那就是埙气孔的位置不可能射出武器,只要守住这个方位,也就守住了这个杀局的生门。
那日听见女人召唤长剑的哨音前,路潇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还学过这门手艺,直到听见了那声熟悉的哨音,看见金珠的位置弹出长剑,她才恍然大悟了埙的秘密,意识到这个秘密之前,她是误入陷阱的小白鼠,意识到这个秘密之后,地宫成了她的后花园。
路潇学习用到的埙应该比女人用的高级得多,因为她能明显感受到自己学会的音节更复杂,传递给鸣砌的指令也就更精准,武器出击的速度、运转的流畅性都要高一大截。
路潇拿着埙回忆往事时,房门被人叩响,她懒得站起来,便随意叫了一声冼云泽,只见门扉悠悠开启,宁兮出现在了门外,但不等他走进来,房门又哐地一声摔上了。
稍后宁兮自行开门进来,还回头瞪了一眼房门,然后呵斥路潇:“一个好好的智障交到你的手里,才过了几天就变得又智障又恶毒,你是不是应该反省一下自己?”
路潇耸肩:“凡事先从自己身上找原因,也可能是你长得特别——嗯,招人恨呢?”
宁兮挑了路潇一眼,她知趣地闭上了嘴。
宁兮走到书桌边,环抱手臂靠着柜子,静静地盯了路潇一会儿,盯得路潇有些发毛。
“你看我干什么?”
“给你缓冲的时间够长了,该聊聊了吧?”
路潇还以为自己就这么混过去了,看来埋起脑袋当鸵鸟的想法确实不太行。
“唉,好吧,你想问什么?”
“那座岛是什么地方?”
路潇摩挲着下巴,深思熟虑道:“据我所知,那座岛可能是一座很岛的岛,你知道吧?就是一座海岛。”
“你给我端正态度,你都有办法驱逐影枭了,别再跟我说你什么都不会。”
“冤枉啊!登上那座岛之前,我都不知道我会驱逐那东西,对了——”路潇眨着两只闪亮亮的大眼睛问他,“副组,你相信光吗?”
宁兮的眼神锐利起来:“我给你好脸色了是吧?”
路潇赶快摆着手补充道:“我没逗你,我说真的,影枭其实是一种光。”
宁兮听完了她口中稀奇古怪的童话,点了点头:“这茬算你圆过去了,然后呢?你怎么会操纵岛屿上的鸣砌?”
路潇吹了一下手里的埙:“也是秦叙异教的,但我学会这招的时候,甚至不知道世界上有这么一种生物,这曾经是我小学新年晚会的才艺表演,那个骗子害我丢了多少的人!”
宁兮现在真觉得路潇活到大不容易了,怪不得她总想着去刨了秦叙异的坟。
“那云见文呢?”
路潇提到这个人就恨得咬牙切齿:“我不认识他,我要知道他是谁,我早出去逮他了!”
“你真的从没去过那座岛?”
“我敢发誓,从出生到现在,整整24年,我根本不知道世界上有那么一个地方!”
宁兮微微一笑:“那24年之前呢?”
“……”
“跟我玩文字游戏没意思,我也不用你发誓。”宁兮看着她,叹了口气,“组长说娑婆世界的人伤不到云见文,那就真的办不到,而你生于斯长于斯,却能够轻易打伤他,你的力量必然也和神职有关,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和神职有关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路潇委屈地拧着脸:“副组,我还没干嘛呢!”
“我不是说你做错了事。”宁兮语气缓和下来,伸手抓了抓她的头顶,“只是自有记载以来,入世的神职几乎没有一个善终的,我们修行的目的在于求生,和这些求死的人产生瓜葛,只会结下恶缘,我不希望你和他们走得太近。”
路潇嘀咕:“那你们还和组长在一起。”
宁兮顺手在她头上拍了一掌:“我们几千几万岁的人了,当然知道分寸在哪儿,你才多大?”
路潇捂住头,瞪着宁兮嚷:“我成年了!”
“在我这儿,你这个年龄离具备完全民事行为能力还远着呢!”宁兮向门口走了几步,之后又立在门边说,“我和此世的缘分并不深,我的亲友都是世外神仙,等哪天组长玩够回家,米米修成正果,我就会离开娑婆世界,林川也会回陶虚,之后哪怕娑婆灭度我也无所谓了——你的麻烦再大能大得过世界末日吗?小路潇,你太小了,你那些所谓秘密、所谓烦恼,只要说出来,我都会想办法帮你,但如果我离开后你再搞出什么烂摊子,就只能自己担着了。哦,你还能期待一下那个智障,他上次因为乱吃东西在这栋房子里自闭成弱智,好像是四千多年前的事情了,真是非常靠得住,你就指望他吧!”
宁兮说完没有等她回答,打开门便走了。
路潇愣了一会儿才消化完他的话,然后忍不住腹诽,因为是毒蛇化生的,所以说话才这么毒吗?
但她无法张嘴反驳,她的确有秘密。
过了晚七点,路潇的房间里依旧阳光充沛,晒得人懒洋洋的,她仰头看着玻璃穹顶,伸长手臂,示意性地拨了一下太阳,控制房间的冼云泽便将穹顶旋转半周,太阳谢幕,穹顶外转眼生起一片璀璨繁星,格子架上错落的烛灯也渐次点亮,重新为房间带来光明。
路潇瞄了眼房门,放弃了去正楼吃晚餐的打算,毕竟刚被宁兮阴阳怪气一通,万一出去打了照面可能会很尴尬。
她摸了摸桌面上的小人:“冼云泽。”
人偶苏醒,把桌面上的饼干袋踩得咯吱咯吱响:“你担心岛上的女人是坏人,抚养你的人也是坏人,和他们有关系的人都是坏人,小蛇会把他们找出来全杀了。”
路潇瞠目结舌,她千算万算,算漏了这个小祖宗,冼云泽和她心意相通,她肚子里的那点盘算在它眼里就跟敞开的账本一样,一感应就感应到了。
“可你又想让小蛇帮忙找到他们,查到他们是谁,就能知道你自己是谁。”冼云泽仰头看着她,“我早都看到了,你记忆深处的那片荒芜。”
路潇一时语塞。
表面上看,她真的很像一个正常人,她有一对普普通通的父母,有一大群亲朋好友,在家人的期待下从医院里出生,按部就班读完了幼儿园小初高,最后考上了一所不好不差的大学,她人生的每个阶段都有据可查,平凡到不起眼,似乎只是秦叙异意外闯入了她的生活,才把她带入了凡尘之外的真实世界。
但事实并非如此。
她脑海最深处,藏着数以万年计的混沌时光,是秦叙异把她从那里放了出来,然后她自己走过了轮回界线,选择了合适的父母,赋予了自己生命,所以她生来便有记忆,后面与家人相处的过程中还产生了七情六欲、喜怒哀乐,从感情丰富程度上讲,她已经和人类一模一样了。
但她算是一个人类吗?
路潇不止一次问过秦叙异,自己到底是什么?秦叙异坚定地回答她是人,只不过是从一条不同寻常的路走进了人间,于是她也笃定自己就是人类,她作为人而诞生,与人类知交相伴,像人一样生活,可终有一日,大家一起抵达生命尽头时,至亲挚友们遁入轮回,而她的归宿又在哪里呢?
秦叙异唯独在这时沉默了,想了很久之后说,不要害怕,我会先替你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