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幼白
房东放下电话,骑着小电车就来了,他边开门边交代情况:“这房子之前租给了一个画画的,他两个月前合约到期,怎么都联系不上,我打开门一看,屋子里空荡荡的,他已经搬走了。这人真是,明明是个长租客,不租了也不提前打个招呼,害我的房子空了两个月。你看看这间房子,正规一室一厅,南北通透,采光绝佳,收你4000一个月绝对不多,水电还余十几块钱就不算了,你退租前账上别欠费就行。”
路潇走进门内,发现房子里果然已经搬空,仅剩下浅黄色的木质地板,蓝白纹路的墙纸,罩着防尘罩的简易家具,窗台上还遗弃着一些黑白棋子以及一些水粉块。
“三个月起租是吗?”
“最少三个月,你看行不行?”
“行。”反正都是公款报销,她答应的很痛快。
路潇签了合同拿下钥匙,反手就把房东关在了外面,这间屋子里充斥着怨气,浓郁得如同雷阵雨时天顶的乌云,任何一个正常人在这里坐上十分钟,就会感到狂躁不安,如果长时间遭受侵染,灵魂都可能受到侵蚀,她可不想多处理一个受害者。
路潇拉了把椅子坐下,拿出手机叫外卖,一份煲仔饭,一份原味烤核桃。
冼云泽掀起衣服,打开胸腔处的陶板,小松鼠便在他的身上簌簌逃窜,同时发出不安的警告声,它凭借动物的本能感知到了危险,急切地催促着伙伴离开。
“来!”路潇对冼云泽伸出右手。
冼云泽走来近前,把左手搭上她的右手,路潇顺势将珠串拨到了冼云泽的手腕上,然后握了一下,十字符文转印至陶泥上,人偶便泛起了微微的蓝光,小松鼠感知到了一种安宁的力量震慑住了房间中的煞气,很快安静下来,乖乖蜷伏回了冼云泽的头顶。
冼云泽握着路潇的手忽然发力,一下把她从椅子上拉了起来,然后顺势抱住了她,如今的他比路潇还要高一些,两相拥抱的时候,刚好能吻到路潇的额头。
于是他虔诚地亲吻了她的额头。
路潇温柔地拍了拍他的背:“怎么啦?”
“我现在可以真正地拥抱你了,不是你抱着我,也不是我抱着你,这是一个真正的拥抱。”
路潇笑笑:“这有什么值得感慨的?”
“可是我已经期待了很久,我们三个拥抱在一起。”
“三个?”
“还有一只小松鼠。”
“是,还有一只小松鼠。”路潇笑着捏了捏小松鼠蓬松的尾巴。
路潇虽不像宁兮他们一样熟悉各种怨灵的来龙去脉,但她也自己的处事方法,其中最有用的一条诀窍就是等。
怨灵不惯忍耐,这么一个大活人入住了它的地盘,必将激发它的愤怒,而怨灵的愤怒就是怨气,怨气也会暴露它的踪迹和它的身份。
路潇盘腿坐在地板上,用水粉块画出围棋格子,一面吃煲仔饭,一面教冼云泽下围棋,松鼠在冼云泽身上跳来跳去,时常蹦下来偷走几颗棋子,两人一鼠共下一盘棋,棋子越下越少,最后终于下不下去了,冼云泽用力摇了摇头,被松鼠藏进头发里的棋子噼里啪啦掉下来,逗得路潇咯咯笑。
时至黄昏,夕阳照进窗框,把房间里的一切都染成了橙红色,如同一张温馨的老照片。
阳光晒过的地板暖融融的,路潇脱下外套平铺在地板上,随后枕着手臂侧躺下来,冼云泽便也面对面躺在了她的身边,并握住她摆在身前的另一只手。
松鼠捧着核桃在他们中间上窜下跳,嗅嗅路潇,又推推冼云泽,最后打定主意把核桃推进了冼云泽的头发里,还用两只前爪仔细埋了埋。
“喂,松鼠在你的头发里蓄窝呢!”
“嗯,它要把我的头发扯掉了。”
两人任由小松鼠作威作福,却一动也不动,只专注地看着彼此,许久之后,同时笑了出来。
路潇微笑着闭上眼睛,安然地做起了一个有松鼠的梦。
咚。
咚咚。
咚咚咚。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诡异的心跳声吵醒路潇,她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
路潇从已经冰冷的地板上坐起来,敞开的领口斜露着一侧肩膀,发丝蓬乱,睡眼惺忪,似乎仍有一半精神还留在梦里,她倦怠地站起身,踩着满地黑白棋子走向空无一物的墙壁,将手按在了墙上,便更加清晰地感知到了那有力的跳动声。
是了,它就在这里。
路潇徒手撕掉大片蓝白纹路的墙纸,一阵刺耳的嘶啦声之后,水泥墙体完□□露了出来,只见水泥剥落面上涂着非常厚的胶水,白蒙蒙的,让人莫名联想起动物皮开肉绽后暴露的筋膜。
路潇后退一步,抬手将领口拉回肩上,歪着头审度着自己刚刚的杰作。
普通人眼里,眼前或者只有一面布满胶污的灰白水泥墙,但在路潇眼中,此刻这面墙上正贴着数不清的朱黄色符纸,无数符箓层层叠叠,将整面墙糊得密不透风,红色的朱砂鬼眼纹散发出妖异的血光,使得房间里萦绕着一股若有似无的腥气,符箓之下覆盖着一层半透明的筋膜,筋膜上生长着密密麻麻的毛细血管,这些血管一直向内延伸,深度远远超过了这面水泥墙本身,它们直达异度空间深处,供给着空间尽头一颗拳头大小的东西。
那是一颗人类的心脏。
血管随着心脏的节拍起伏,旺盛的生命力透墙而出,连厚密的符纸也藏不住它澎湃的跳动声。
咚。咚。咚。
它顽强地活着,它本不该活着。
路潇抬手摸向墙壁,却只摸到了冰冷坚硬的水泥,那些符箓和筋膜藏在另一个空间里,不能被这个空间的物质所接触,于是她本能地摸向自己的手腕,却摸空了,这才想起珠串此刻着还戴在冼云泽的身上。
但没有关系,珠串的力量来自符文,不在于它的载体。
路潇弯腰捡起脚边的水粉块,以整幅墙为画布,豪快写下一枚她曾雕琢过千百次的符文,最后一笔落成,空间之间的界限被打破,水粉块突然刺入筋膜与符箓,沾染上了一抹血丝,墙里的心脏感受到疼痛,越加猛烈地跳动起来,筋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想要弥补上那处小小的缺陷。
然而没机会了。
路潇挽起袖子,开始大张大合地撕扯符箓和筋膜,筋膜的生长速度远远不及她的动作,点点血色顺着墙壁流淌下来,沿踢脚线积聚成了粘稠的一滩,那些被扯落的符箓一经离手,便自然生出火光,未及着地已彻底燃烧成灰烬,纸灰洋洋洒洒落进血水里,又被路潇的足迹趟成一片浑浊的泥洼。
十几分钟之后,整面墙上的筋膜与符箓便被剥落殆尽,路潇终于能看清异度空间的全貌了。
以那颗跳动的心脏为中心,无数错综复杂的血管连接起其他位置的肾脏,肝脏,胆囊,以及一些扭曲异化到看不出原型的器官,它们没有包裹在皮囊里,也没有以供服务的躯壳,但却像一个完整的生命体那样彼此勾连、相互作用,彰显出一种生机勃发的姿态,就好像是这个房间本身活了过来。
冼云泽像只懒倦的猫一样在地上打了个滚,缠在头发里的核桃咕噜噜滚向身后,松鼠忙从他的脖子上跳下来,两手捧回自己的宝贝,然后又片刻不停地蹦回到他身上,重新把核桃埋好。
冼云泽声音和软地劝止:“你不要再撕了,它很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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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不是它的器官。”路潇看向沾染血污的双手,蓝色的火焰从掌心腾起,转眼将血污烧了个干净,然后她扭头答复冼云泽,“它把别人的器官摘下来,装进这面墙里,用咒术连接到一起,为自己制作了一个近似于人类的身体,可它没有权力占据别人的身体。”
冼云泽小声说:“我也占据过你的身体。”
“你不一样。”
“为什么不一样呢?”
“我相信你,就像你相信我一样。”
路潇说完转回身,但没有接着动手,这些可怖的脏器只是怨气积聚的结果,即便拆掉这片墙,怨灵也可以换个地方再造一具身体,她现在最该做的事情是找出怨灵。
横死之人心怀不甘,最容易生发怨气,变成怨灵。
路潇拨了通特设处信息科的电话,要他们汇总这座小区建成后的全部凶案报告。
意外的是,这片小区建成13年,并没有发生过凶案,周边仅有的两起凶案也案情明确,死者的身份和死因都不太可能催生怨灵,路潇怀疑这栋楼里还存在别的未知死者,但她拒绝了现在通知烟城安全局到场的提议,只让他们上班后再行知会本地接洽人。
翌日天明,路潇被一阵敲门声叫醒,她开门把安全局的特工们放进来,自己则浑浑噩噩地去洗漱了,她拿了个一次性杯子站在客厅里刷牙,顺便看穿着全套防护装备的特工采取地面上血迹的DNA样本。
本地接洽人看着她在一屋子人面前洗脸梳头,还只能认认真真汇报:“我们会化验这些血样能不能匹配上DNA数据库。至于这个画家,本名闫鑫,32岁,烟城本地人,没有犯罪记录,名下无车,电话停机,网络痕迹止于三个月前,我们已经在和他的亲友沟通他的去向了。”
“刑侦方面你们专业,这个人就交给你们调查了,有线索直接通知我。”路潇把牙刷丢进垃圾桶,随手把头发扎了起来,“哎哟!你们来的人还挺多,一会儿正好帮我把这栋楼里所有的房门敲一遍,问问他们有没有见过奇怪的事情。”
接洽人:“有没有个方向?什么样的怪事?”
路潇答:“这栋楼内应该存在至少一起未知死亡,所以就先查失踪人口吧!”
这栋楼有两个单元,每单元六层,每层三户,共计36户,能敲开门的全部开门见人,敲不开的联系房主确认出租情况,如此详细询问一遍后,太阳已经正当中天了,而这栋楼内除闫鑫外,唯一无法联系上的只有501的住户。
路潇问:“501住着谁?”
接洽人:“501的房主是一个失能老人,不记人不能说话,一直住疗养院呢!现在这房子只有他孙子吴强一个人住,三个月前,物业为维修外墙保暖,挨个找业主签字,结果没找到他。吴强是三代独苗,爸妈亡故,所以不会有人给他报案的,这人现在可以说是失踪了。”
“登记成失踪吧,我们上去看看!”路潇按下旁边准备站起身的冼云泽,示意他不用跟着一起来,“痕检还没忙完,你身上有我的符文,留下帮他们镇一下怨气。”
冼云泽乖巧地点头:“那你要马上下来。”
自打小区建成以来,吴强就一直住在501室,他没有正当工作,兜里实在没钱了就四处打打零工,或者跟超市“借”点儿东西,这屋内的家居布置也和他的人生一样,四面水泥墙未经涂饰,家具陈设散乱,到处堆满闲置用品,一眼看过去几乎无处落脚,空气中充满了混杂着霉变的臭味,如同一个小型垃圾场。
路潇接过特工递来的口罩,遮住口鼻,迈过一地零碎向卧室走去,只见床上散落着发黄的被褥,枕头油亮发黑,床边伸手可及处堆满啤酒罐与烟头,放眼一看并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有床头放着一个没用过的泡面桶,泡面桶外缠着厚厚的胶带,桶里装着一台款式老旧的手机,屏幕都已经碎掉了。
路潇指了指那台手机,问接洽人:“能看看吗?”
勘查人员应声而来,拍照存证之后,便尝试开机检查,可惜时间过去太久,手机已经没电了,特工费力从垃圾里翻出充电器,一边充电一边开机,而后果然被开机密码难住了。
特工对路潇说:“有开机密码,我们只能把它带回局里破解了。”
“手机联网了吗?”路潇问。
特工看了眼屏幕:“嗯,有网络信号,应该联网了。”
路潇点点头,拿出自己的手机发了几条信息,接着对特工说:“你再看看,解锁了。”
特工“啊”了一声,再次启动手机,果然发现密码已经消失了。
目睹这一切的接洽人特别惊讶:“这是特设处的新技术吗?”
路潇笑了笑:“这是我朋友。”
特工翻看手机存储的时候,路潇接到了一条来自宁兮的信息:我们去燈城,你来不来?
路潇见到燈城两字,眼神一惊,立刻打开短信手动输入了一串号码,匆忙敲出两行信息后,犹豫了下,又把号码和信息一字一字删掉了,最后回到和宁兮的聊天界面,只回复了一句:我直接去,可能比你们先到。
她揣起手机对接洽人说:“抱歉有急事,你们先查着,我得去一趟燈城。”
不待接洽人做出反应,特工先从那台老旧手机里找出了一个庞大的隐藏文件夹,她从长达200个自动编号的录音记录里随便选了一个,轻轻一点,扬声器随即播出了一个女子的哭声。
“不要……求求你……放我走吧……”
路潇立刻留住脚步,其他人也自觉闭上嘴,所有人都专注聆听着这份不甚清晰的录音。
录音总长20分钟,内容没有中断,似是连贯地记录了一个凌虐现场,哭声凄惨,哀声连连,令人不忍听闻,可想而知,那200余个自动编号的录音里到底还装着什么,而且这些录音里的哭泣声都十分模糊,背景嘈杂,干扰强烈,仿佛是背着当事人偷录的一样。
录音放到一半,已经有特工打电话回安全局通报情况。
如果录音里的女人还活着,她现在在哪?
如果录音里的女人去世了,她被掩埋于何处?
现场安静了片刻,接洽人才认认真真地反问路潇:“这案子你真不管了吗?”
路潇看了看房门,又看了看接洽人,似乎在考虑该选哪边。
接洽人不懂路潇有什么好顾虑的,她了解凶器组的内情,知道组内除路潇外还有四个主管,不至于缺了路潇就运转不开,但烟城这边没了路潇可就真得停工了。
“好吧,即便你走了,我也会全力办案,但你知道,我只是个普通人,这案子里有些东西我尽力而为也没用,我会等你回来。”她顿了顿,叹息着说,“可万一这姑娘还活着呢?万一就差这几天……”
路潇盯着那台老旧手机沉默片刻,最终下定了某种决心,于是直接拨通了宁兮的电话。
“我这儿有一起命案没处理完,可能晚几天到燈城。”
宁兮惊讶地“嗯”了一声:“那你半小时前为什么回复我你要去?我问一下,你说的这个命案,是指你因为不想回来刚才特意杀了个人吗?”
“哎?你才特意杀了个人呢!”路潇气愤地反驳一句,然后报复说,“副组,燈城那边危险吗?你要是遇上危险千万得告诉我,让我也高兴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