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幼白
有个路人旁听了他的自叙,插话说武舟可能是自己的老乡,并向他展示了十分相似的纹身,只是路人的纹身面积更大,纹路也更加复杂,好像穿了一件黑色短袖一样。
路人说这是他们氏族的传统,族中的婴儿满月起就要开始纹身,往后每年还要再补充一部分图案,直至八岁图案圆满,也就标志着可以长大了,应当为族群贡献自己的力量了。从武舟身上的图案来看,他应该是不到一岁的时候被遗弃的。
武舟的智力比普通人更低,轻易就被对方的花言巧语唬住了,当天便跟随陌生人回到了虎魄镇。
在镇民的热情款待下,武舟将自己的身世吐露得一清二楚,然后酒也撤了,菜也撤了,慈眉善目的镇长变了脸,命人将他捆了起来,还根据他的自白找出了他的生母。
武舟的生母是一名酿酒师,生下他后,偶然发现孩子反应很慢,惊觉他可能有智力缺陷,而在虎魄镇里,每隔五年,会举行一次成人礼,成“人”礼,村中8-12岁的孩子届时会被拆解开,再按照零件优劣,重组成一个个没有童年记忆的“小大人”,每个人都要遵从培养计划,一步步走上既定的岗位。
二世为人的孩子将按照大脑归属回到父母身边,但这个除了大脑之外,身体和记忆都被替换过的孩子,还是他们的孩子吗?大部分父母是不在乎的,毕竟父母们也没有童年记忆,也是这样的长大的,当他们看见昨天还抱着自己的脖子荡秋千、耍赖要零食的孩子突然换了张脸、茫然问自己是谁的时候,心底或许会有些许失落,但他们更期待孩子可以升级换代,一夜间洗去顽皮的孩子气,瞬间长成聪明又强壮的栋梁之材。
按常理,武舟的母亲应该是最期待拆解的人,虽然武舟只能分到最次一等的肢体,并将被剥夺学习和交流的机会,彻底变成又呆又傻的残疾人,但他也将享受整个镇子的照料和供养,从此不再是她一个人的累赘。
可是她偏偏受困于一种莫名其妙的悲伤,不愿想也不接受那种结局,于是偷偷把武舟放在竹篮里,顺着河流放走了,对外则说孩子已经溺水身亡。
如果武舟没有回来寻找自己的身世,这本该是一次完美的逃脱,然而现在他们都成了小镇的罪人。虎魄镇一向很尊重生命,这里没有死刑,犯错的镇民只会进入拆解再分配流程,置换掉前额叶,清洗成空白的人,然后继续为虎魄镇贡献他们的全部。
所幸进行拆解之前,他们还需要为武舟补全完整的纹身,这让他有了求救的机会,武舟用没被搜走的备用手机录了一段求救信,母亲则利用自己对镇子的了解,想办法把手机扔进了即将运走的酒桶中,这才被来取酒的高弗兄妹看到了。
第77章
世间之大,无奇不有,虎魄镇这点儿蝇营狗苟在千秋万岁的术法门派眼里算不得多大的麻烦,他们见证过的地覆天倾远比一只小小的蜘蛛更难以言说,而岁月教会他们的另一件事,就是少管闲事,修行这条路上,心无挂碍的人走得最长远。
如果换一位买酒者看到消息,哪怕于心不忍,也不会亲涉别人的因果,顶多给武舟母子提供一个求生的机会,成不成看他们的机缘。
可是高弗和黎允不过是两个半大的孩子,还不懂这些“潜规则”,门主让他们出来干这个活儿,就跟妈妈派五岁小孩下楼买包盐一样,纯属嫌弃两个刺儿头在家里烦人而已,这本该是绝无风险的一次旅行,结果被他们玩出了风险。
两个人潜回镇子,果然找到了被关起来的武舟母子,兄妹非常震惊,嘀嘀咕咕权衡着利弊,但主要考虑的是万一镇主跟门主告状,俩人回家会不会挨骂的问题。
他们还没商量出一个结果,便被镇民发现了,镇长不仅出动全员追捕几人,还放出漫山遍野的醉蛛阻击他们,而镇民们都统一涂过艾草汁,可以驱散醉蛛,但他们四个一旦被咬,必然非死即伤。
孟维参听到这里,终于清楚女人的身份了。
他一边帮高弗决堤,一边反问:“那你们还不快逃?跑这儿放水有什么用?”
高弗且搬石头且答:“我们跑了啊!差点就没跑掉,幸亏有个不认识的年轻人突然出手救了我们。”
孟维参心思一动:“年轻人?”
“和我差不多大,也就十八九岁,个子很高,身手很好——太好了!绝对不是一般人!”
孟维参断定这就是他追踪的人,赶忙打听:“你们什么时候碰到的?那人还在这里吗?”
“你们认识?”
“那人或是我家里一位故交。”
高弗擦了擦汗,摆手道:“别急!我得慢慢说啊!”
高弗兄妹虽然年轻,但也是顶级门派教出来的徒弟,由擅奇门术数,他们俩带着武舟母子在追兵的围堵间辗转腾挪,滑得跟泥鳅一样。
可虎魄镇和世家门派打了千年的交道,自然有防备术数的后手,镇中大路地下三米深的位置,早就预埋下金铁汞打造的深桩,打乱了五行通路,所以镇内的五行方位和阴阳气理都是错的,在这样的地方施展奇门阵法,就如同在雷区里跳舞,一不留神就要碰钉子。
幼稚伎俩,对修为稍高些的术士无异于儿戏,奈何高弗兄妹到底年轻,碰到几次钉子后,渐渐有些慌了,女人便是在这个时候和他们意外走散的。
然后剩下三个人都被逮了起来。
镇民对如何处置两个衍天派的小辈产生了分歧。
虎魄镇是一个以酿酒为业的商镇,和衍天派这种传奇立身的术数门派完全不在一个等级,简单理解,商镇里住的其实是依附于世家门派的普通人,需要靠买卖换取必需物资,比如虎魄镇的人只要在观花赏月的间歇酿几坛酒,再去交换灵丹妙药和维持小洞天的法力,然后镇子里所有后天疾病就都可以医治了,人间的苛捐杂税、战火饥荒就都与他们无关了。
至于衍天派,他们完全能够自给自足,把山门一关,可以千万年不与人间来往。
衍天派这种于外界无欲无求、能从画里倒出衣食住行的地方,没有什么稀缺资源可供位高权重者享受优越感,自然就会形成一种温和安逸的氛围,所谓家主、门主从不是炙手可热的权座,只是授任者都有责无旁贷的觉悟罢了,这种环境下,反而是弱小者更容易被放纵,高弗和黎允仗着年纪小,那是真敢上宗庙掀瓦、搁祖师头上动土的。
这也意味着术数门派的门风和需要牺牲弱者以延续族群的风气是有冲突的,道不同不相为谋,一旦虎魄镇的隐秘传播开,立刻就会失去所有买家,虎魄镇再也得不到维持小洞天的法力,镇民都将被流放回人间,而对这些习惯了长命百岁、无病无灾的镇民来说,寿均才80岁、充满不可知灾难和疾病的人间简直就跟地狱一样。
所以保守镇子秘密最好的方法,就是处决掉高弗两个人,彻底让他们闭嘴。
但衍天派来找人怎么办?稚子幼徒失踪,那可是天大的事情,不可能随便混过去,万一被衍天派查出纰漏,整个镇都不用活了。
于是两边镇民一个吵着毁尸灭迹的手段,一个嚷着刑侦技术的突破,半天讨论不出个所以然。
镇民争执不休时,静悄悄的夜空上方,突然悠悠飘落一样白色的物体。
那是两片白玉兰的花瓣,其中一片花瓣两端翘起,串在一截绿色的树枝上,像是一张白色的帆,树枝末端插在另一瓣玉兰中心,像是一艘白色的船,小小的白色帆船恰恰落在了人群中央。
这条路的两侧根本没有种植玉兰花,就算有,也不可能自己长成帆船的样子。
镇民停止争端,纷纷抬头,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望向树冠的尖梢,只见圆满的明月映衬出了一个人形的剪影。
神秘人从三十米的高空轻跃而下,翩迁落在了人群头顶横贯道路的藤蔓上,□□之躯原当沉重,但那根纤细的藤蔓却一动也没有动,似栖落一只蝴蝶般安逸,这一手功夫震慑住了在场的镇民,谁都没敢说话。
神秘人蹲下来俯视着高弗,坦然发问:“我听人说过你刚才用的那种障眼法,你认识秦叙异吗?”
高弗直觉眼前人便是他的生机,果断应声:“十年前,秦爷爷来我家查找历年日食的时辰和方位,还骗走了我的零食呢!”
“那没错了,确实是他能干出的事。”藤蔓上的人笑着站起身,舒展了几下手臂,“既然如此,我来替他还个人情!”
神秘人方才跳下树冠的动作轻盈似落叶,如今再举身跳下三米高的藤蔓时,却忽如山崩地陷,迸碎一洼砂石。
尘埃未定,风沙眯眼,高弗感觉有人趁乱扯断了束缚自己的绳子,然后推了他的后背一把。
“等着给我鼓掌吗?跑啊!”
高弗被这一声吆喝惊醒,拉着同样解脱的师妹和武舟撒腿就跑,三个人趁着追兵被人阻截,足足跑出去了两公里远才停下,他们找了个树洞歇脚,正喘气呢!忽然被人扒开挡住洞口的树皮钻了进来。
高弗吓了一跳,认出来人后便敲着心口抱怨:“哎呀!吓死我了!”
神秘人重新掩上树皮,笑嘻嘻问:“哎,你们犯什么事儿了,怎么这么招人恨啊?偷了人家鸡呀?”
“实不相瞒,我们偷了两个人。”黎允回手拍了下武舟,“其中一个就是他。”
黎允详细交代他们的遭遇,最后总结说:“这个地方太变态了!”
高弗跟着师妹一起骂了几句,这才想起来对神秘人抱拳致礼:“请问朋友怎么称呼?”
神秘人扬眉反问:“你们不是会算吗?算算我叫什么?”
“不想说算了,既然你师父姓秦,我就叫你一声小秦君。”高弗见到神秘人身手了得,必是解决难题的关键,于是问,“小秦君,这件事你管不管?”
神秘人轻松地笑笑:“若你们所说属实,这件事我管到底了。”
武舟连忙自证:“我保证没说过一句假话!我可以带你去他们的养蛛房。”
虎魄镇的布局非常规整,内外三道同心圆,中心圆是酒厂重地,外一层建筑着民房和作坊,最外层分布着原料区、晾晒区等大块生产区间,继续向外则空余着大片未经采伐的山水植被,青山秀水间还点缀着亭台楼阁,风景自是清新陶然,来买酒的外人只能在专门待客的客居里交易,根本进不了三道防线。
镇民只想到他们要往外逃命,没想到他们还敢往里面走,因此防线之内的守备反而更加松懈。
蛛房是虎魄镇的核心,必然设置于防线之内,但蛛房里又饲养着大量剧毒之物,异常凶险,所以还须游离于居住区之外,这样一来,可供选择的地点就有限了,而一条又窄又深的峡谷把第二道圆截去了一个飞边,峡谷两面拉着拦路索,显然是在看守着飞边里的东西,这被看守的地点便是虎魄镇的蛛房了。
自外看去,蛛房高二十米,外观如一只竖立在地上的火柴盒,四四方方,通体漆黑。
但再走近一些,就能看到蛛房外墙上那些不断摆动的蜘蛛的脚了。
原来这栋房子的建筑手法并不简单,其结构类似于蜂巢,镇民先用硬木搭建出了蛛房的外墙骨架,骨架将建筑表面分成一块块半米见方的格子,格子四边设有轨道,正适合插入一张半米见方、一毫米厚的薄木板,木板由弹簧卡扣固定,随时可拆可卸可替换。
镇民利用醉蛛*肢节之间有空隙的特性,将薄木板插入蜘蛛的八足和身体之间,再在薄木板四边钉上一圈一厘米高的木条,木条的高度刚好超出了醉蛛肢节最远拉伸距离,如此一来,醉蛛便不可能自行逃出木板,一旦醉蛛强行挣脱木板,身体和足肢就会自然分离,身体落在蛛房内,肢节掉在蛛房外,它们又没办法开门去外面捡回自己的腿,所以掉下来就等于活不成了,出于求生本能,醉蛛只能安于现状,于是都被乖乖关在了木板上。
养蛛者只需定期把薄木板从墙上拆下来,把蛛身一侧埋入饲料盘中,静置几分钟,就算完成了喂食,全然不必担心这些身负剧毒的小家伙会突然跳起来袭击自己。
这些独居的小动物原本十分好斗,但身体与足肢分离后,它们完全失去了攻击力,只能被迫和平相处,因此十分有利于密集养殖,这里的每一块薄木板上都关着50只左右的醉蛛。
粗略估算下来,养蛛房的表面至少关着八十万只醉蛛。
整个饲养流程像割蜜一样,安全且高效。
普通人见到眼前这栋奇怪的建筑,只怕会当场生起投掷燃烧`弹的冲动,武舟虽然是第二次来这里,见到蛛房后还是又一次“哇”地吐了出来,高弗和黎允也忍不住抱着手臂簌簌跺脚,感觉浑身皮肤都像被头发丝扫过一遍似得又麻又痒。
几个人蹲在草丛里守了一会儿,便蹲到一个倒霉鬼提着裤子从蛛房里跑了出来,看样子是来解三急的。
兄妹俩在夜色掩护下摸到了倒霉鬼背后,趁人家刚提起裤子,突然一个卡脖子,一个抓脚腕,强行把人抬回到了藏身处,神秘人屈指弹了一下倒霉鬼的喉节,他咽部肌肉瞬间痉挛,一声也叫不出来了。
“嘘!”神秘人做出噤声的手势,阴恻恻地恐吓,“问你什么答什么,敢乱叫的话,我就抓只蜘蛛咬你,再把你扔进河里喂鱼,那样的话,鱼吃起你来也会很方便吧?”
倒霉鬼像是听到了恐怖故事一样,立刻抬手捂住自己的嘴,以示自己完全了解对方的意思。
几秒之后,他因受激而痉挛的喉咙恢复正常,神秘人便问他:“你们养这么多蜘蛛干嘛?”
武舟就在当场,说谎没有意义,倒霉鬼如实复述了武舟母子的遭遇。
神秘人又问:“醉蛛是哪来的?”
“没、没哪儿……”
神秘人伸出两根手指,模仿蜘蛛腿爬过他的手背:“你欠咬吗?”
倒霉鬼吓得一颤,脱口而出:“醉蛛不是这个世界的生物,它们是通过峡谷底下的通道进来的,留在这里是为了生长蜕化,到了繁殖期,它们还必须回到自己的世界产卵,它的卵只能在自己世界的原生植物上存活。”
问清楚蛛房内的结构和守卫情况后,神秘人打晕了倒霉鬼,吩咐兄妹俩把他捆到树上以防坏事。
然后他们偷偷接近蛛房,悄无声息地放倒了另外三个看守员,终于成功混进了蛛房里。
楼体内部的五面墙上,百万只醉蛛无时无刻不在簌簌游动,圆滚滚的蛛身因对侧肢体的吸引力而撞向薄木板,又因身体的弹性而弹开,发出一种细微的、类似于弹珠落地的弹动声,哒…哒哒…哒哒哒哒哒……无数的弹珠声在封闭空间内此起彼伏,仿佛滔滔不绝的海浪。
蛛房当中竖着三架齐天高的特殊机杼,机械部件之间交穿插错,占据了房间里绝大部分的空间,看样子应该是一套结构复杂的纺机、织机、染色机,为避免惊扰醉蛛,机械没有使用金属,还设置了缓冲装置,所以运行时静音效果极好。
薄木板载有醉蛛身体的一侧放置于建筑内部,每只醉蛛尾端都拉出一条丝线,连接到那架庞大的纺机上,百万条丝线像云雾一样填充起房间,只预留了狭仄的检修通道供人通行,纺机在机械驱动下不停地把蛛丝纺织成纱,纱线经染色机染色后,又被织机编织成布匹。
此时织机的卷轴上已经缠绕了一幅五米宽,一米厚的蛛丝布,布匹薄而坚韧,流金溢彩,似是五彩缤纷的烧箔。
第78章
高弗几人从检修通道钻进纺织机,爬到了机械顶端,那里的房顶有一个小天窗可供他们透气。
神秘人跟兄妹俩商量:“我刚才观察小镇的地势,看到峡谷上游有两个很大的人工湖,他们应该是截断了河道,人为给醉蛛制造了一个出入口。一会我拖住他们,你们想办法把那两个湖挖开,让水重新灌进河道淹掉阵门,醉蛛没了他们也就老实了。”
高弗:“厉害厉害,这招儿够得罪人的!”
黎允:“我辈楷模,值得学习!”
主意既定,他们开始讨论行动细节,此时镇民也发现了被绑起来的倒霉鬼,把人放下来一问,马上打信号把追兵都召集到了蛛房。
镇长带着十几个弓弩手进入蛛房,还是决定先礼后兵。
“两位小友,大家千年世交,不至于这点小事伤了和气,希望你们就此离开,我们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高弗坐在织机上,伸手指着镇长痛骂:“我信你个鬼!你们刚才还要杀我灭口呢!有本事你上来!”
镇长也招手:“我看还是你们下来说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