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幼白
米染一边编辑信息一边给她解释:“世间因果不讲道理,这案子牵扯的人命太多,不管恩仇都要入运的,比如这上万参与者要是都枪毙了,下死刑判决的法官会结下什么因?要是赦免这些参与者,百万亡灵含冤难申,主审官要担什么果?包括未来各家派来释放怨灵的帮手,一口气结下成千上万救命之恩,将来会不会被拉进俗世强清因果?我以前跟你说过,修行人最忌讳沾染因果,不作恶但也不行善,就是怕被迫入世应那个根本不想要的果。”
“呃,那告诉组长有什么用?”
“我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原理,但凌阳氏在娑婆的权限的确高的离谱,拿到组长授权,就可以把一切因果算他的账上,这样对所有人都好,你别忘了,我们本来就是在替组长做事。”
路潇若有所思点点头。
“他怎么没声音了?已经冻住了吗?”宁兮看了会米染打字,忽然意识到许老板已经好久没说话了,“体质真差啊!那就这样吧,林川,去把他姐夫给我带来。”
“好的。”聚精会神打游戏的林川拔冗答应了一声,“够用吗?干脆按照公益基金的受益名单抓吧!”
“别!别去!”冰柜里传来微弱的呼唤声,“阴司中殿里有一卷生死簿,记载着紫城从古至今所有人的前世今生,你拿到那卷生死簿,就知道有多少人行走阴司了。”
宁兮问道:“阴司中殿在哪儿?”
“紫城有三座古楼连通阴司中殿,西郊城隍庙,东陵郡王府,还有城中衡府的藏书阁,我的身份不够进中殿,我已经把知道的都说了,你们别找……别找我家人。”
接洽人:“衡府是文物保护单位,离我们最近。”
阴司诸公肯定不会束手就擒,一会儿打起来难免逃走几只孤魂野鬼,所以得留人在上面照看,还得带个苦力下去当打手,宁兮想了想说:“小路潇,你跟我来。”
衡府建在城市内环最好的位置,周边建筑高度代代高长,已经成了钢筋水泥的丛林,唯有它被四扇郁郁葱葱的林荫包裹着,七百年来依然维持着最初的模样,而这座宅院,不过是衡氏家族资产的九牛一毫,站在衡府门前环视四周,凡能看见的商业建筑都有衡氏家族的股份,如同一颗疯狂生长的竹子拓展出了笼罩山峰的根系。
今日雪落纷纷掩映丛楼,仿佛竹林生花,一夜生死。
衡府作为具有历史价值的古建筑,依然保留着古典外观,但内部设备和装潢都远远落后于时代,早就不适合居住了,地产所有人只安排了两只狼狗守夜,然而毫无意义,那两只狗一见到冼云泽恨不得长出手来替他把门打开。
两人很快找到了藏书阁,这是一栋砖石结构的单体小楼,雕花对开门上横插着一条门栓,此外再无保险。
路潇抽出门栓拿在手里,然后推开了藏书阁的大门,里面的典籍早已经被衡氏搬至他处,仅余一座空楼,灰白色的墙壁上残留着一圈尺幅超过六米的壁画,画的是天兵伏魔图,一百零八位仙魔各有特色,仰窥全貌,极为震撼。
宁兮将手按在壁画上,一阵哔哔啵啵的裂石声后,墙面从他落掌处裂开至屋顶,刚好劈开了一位天兵,只见一枚铜钱从天兵身体里掉出来,刚好掉进宁兮翻转的手心。
“这些壁画是未启用的傀儡,这地方确实有古怪。”
他说着后退一步,抬脚往墙面上踢去,裂隙立刻延伸向四面八方,劈开每一只仙魔,众多铜钱琳琅落地,滴溜溜四下滚动,最后时刻,分作两边的中军大旗里滚出一颗足球大的金珠,重重砸碎了青砖地面。
路潇踩住金球,用力碾破一个口子,里面果然露出了骷髅蝶蜷缩的翅膀。
不同的黄泉有着不同的生态环境,其诞生的骷髅蝶也有着不同的外观,眼前这只骷髅蝶的形态与阴曹地府里那些有些许不同,意味着它诞生于另一片黄泉。
此间依然弥漫着黄泉独有的阴冷氛围,却不像他们之前所到般浩瀚,黑暗里只孤单单悬着一座古老巍峨的宫殿,建造宫殿的砖石都有集装箱大小,飞檐与栏杆上还漂浮着灯笼一样的绿火,陡峭的白玉阶梯顺延而下,尾端断裂于半空,像是被黑暗吞噬了一半。
通往宫殿的路程意外顺利,只出现了一些被破坏的机关,似乎有人先他们一步来过这里,路潇见状警觉起来,手指划过门栓,将符文附着其上。
这座宫殿的施工方如此肆意妄为,简直不把结构科学放在眼里,浩大的建筑内部居然没有任何支柱,简单的就像个盒子。
宫殿内也没有划分出前殿后殿,只悬挂着一匹匹瀑布般宽广的黑色布幅,凭此将空间布置成复杂的迷宫。这些布幅的首端都挂在屋顶上,尾端堆于地面,众多布匹逶迤交叠成地毯,厚的地方像是小山,即便薄的地方也有一丈深,走近细瞧,还能看见这些巨幕上均用赤、银、金三色金线绣满蝇头大的小篆,记录着无数人的生卒年月和前世今生。
路潇震惊道:“那混蛋说到生死簿的时候,可没说工作量这么大,都信息时代了给我把生死簿电子化啊!”
宁兮思考着说:“我猜这东西肯定有索引。”
此时宫殿深处射来一束幽微的光,正巧落在两人前面的巨幕上,光芒打透布匹,照出一只巨大的蚕的影子,腰粗堪比网纹蟒的蚕尚自一屈一折地做出吐丝的动作。
路潇用门栓挑开这幅幕布,那光芒与巨蚕却突然消失了,随后又出现在了更前方的一匹悬幕之后,一进一退之间,路潇两人被引诱到了宫殿的中心。
第119章
这里屹立着一座巍峨的石山。
石山百丈余高,表面光滑如玉,没有一丝裂纹或者风化的痕迹,像是某种仍然不断生长的结晶,唯独右下角凿出了一个不规则的缺口,刚好能把河底那块三生石严丝合缝地嵌进去,以此推断,这座危危山峰便是三生石的主体了。
三生石外环绕着七根图腾柱,位置刚好与幻境中男女鼓乐的地点一模一样,只不过那张诡异的鼓皮已经不见了。这些图腾柱的纹路深仄复杂,纹路的凹槽里藏着无数蠕动的影子,竟然全都是密密麻麻或赤、或金、或银的蚕虫。
宫殿各处幕布的尾端都汇集至山脚,襁褓般包裹起图腾柱和三生石,温柔地呵护着这些冰冷可怖的石头。
三生石下的布堆上,白发的年轻人盘膝而坐,他一手抻着长长的布幅,一手托着柚子大的花灯,借助方寸胧光阅读着刺绣的文字,那只花灯上还爬着一只小小的金蚕,小虫一屈一伸,恰如方才幕布上的投影。
年轻人听闻脚步声抵近,便放下布幅,抬头望向渐行渐近的两个人。
“这一卷就是阴司官差的名册,我替你找出来了。”
路潇左右巡视一番,神情很是警惕。
年轻人安抚道:“不用担心,这里只有我一个人。”
路潇跳上布堆,走到年轻人面前:“我担心的就是你,你可比他们麻烦多了。”
“你好像对我有些误会,大家初次见面,我觉得我应该介绍一下自己——”
“不必了,直接去死吧,死前让你这张脸见见光。”路潇伸手捏住了他的脸,用力一拧,却只感觉到了温暖的人类皮肤,并没有万象鲨的面具,这人竟然真的与他们坦诚相见了。
年轻人没有反抗和躲闪,只蹙着眉抱怨:“疼。”
路潇松开手:“你不是云见文?”
“真是冤枉,云见文是我哥哥,我叫云见章,你是文明人,不可以搞连坐,我哥哥做的事不能算在我头上。”
路潇蹲下来,平视着这个笑容友善的男人:“那你搞这些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你们对我的家人有成见,想必不会好说话,所以得想个办法给你留个好印象才行。紫城地下的这些魑魅魍魉,就是我送给你的见面礼。”
“但是你——”路潇仔细回想了下,发现这家伙除了搞砸了两艘船,给医院楼顶开了个洞之外,好像还真没造成过人身伤害事故,“但是你弄坏了一栋楼和两条船,经济损失也要赔的!”
“呃,你真要我赔钱吗?那我只能找他们凑份子了,救命之恩,众筹相报,不过分吧?”他边说边环指满殿的生死簿,“我可以给这笔钱起名叫做人头税。”
安全局肯定不能让他挨家挨户收人头税。
路潇忽然想起一个人来:“差点忘了,殷洋呢?”
“殷姐姐病情不太好,我把她送回医院了。”
路潇想到这里一拍手:“那你帮她偷盗别人寿数这事是真的吧?”
“算是真的吧,但也不全是你想的那样。”
云见章站起身,摸了摸三生石:“这就是阴司掌控紫城百万人生死轮回的方法了。”
他将手按在三生石上,驱动咒语,石面瞬间渗出无数血丝,密集排满了每一寸石面,血丝有些暗淡,有些鲜艳,有些细如牛毛,有些粗比钢针,每根血丝都朝着不同的方向疯狂蠕动,看起来就像一块长满寄生虫的腐肉。
云见章随手从石头上引出一道血线,拈在指尖绕出一个手诀,层峦叠嶂的黑幕之中,忽然有一幅布匹猎猎震响,然后凌空飞来他的身前,云见章抓住这张布卷,但见其上一段小篆字体正发出红光,与他指尖的血线相互呼应。
“以一个人的血液为媒介,可以在三生石上编织出其人命运线,这条线上的一丝一毫,分别对应着当事人的命运阶段,通过特殊手法以及术数掐算,就能够准确定位并截取特定的命运段落,进而将这段命运交换给其他人。当然,就像器官移植需要配型一样,命运也需要匹配,命格强大的人,命运线艳丽而粗壮,命格衰弱的人,命运线黯淡而纤细,如果命运差距过大就无法匹配了。想要剪切命运线,自身命格至少要比被裁剪者强大几倍才行,而这些阴差的命格根本谈不上贵重,所以千年来一直被他们肆意玩弄的,只有苦苦求生的普通人啊……”
云见章看着那段发光的文字说:“衡旭,先天不足,本来活不到弱冠,但是他窃取了别人的命运,今年已经27岁了,上个月夫妻宫动运,刚结了婚,还给未来的自己安排了三个孩子。”
路潇抬眼看着缠满红线的三生石,心中悚然,如果他所说为真,那有多少人的命运被无端改写,错失了本属于自己的人生。
“殷姐姐天生一道灵气,有非常强的直觉。”云见章点着自己的眉心示意,“我发现她的时候,她已经重病缠身、救无可救了,但她直觉自己身上的问题不是医生能解决的,于是到处卜卦算命,然后被骗了很多钱。我最初也只是想从她身上骗20块钱付车费,没想到后来被卷进了这么麻烦的官司。起先我还不知道三生石和命运线这些东西,只能强行扶正她的命运,可是她病好后不久,又染上了新的绝症,周而复始,没完没了,仿佛有人把她当成垃圾桶,不停地朝她的生命里倾倒垃圾。我花了很多精力,终于摸清了阴司的底细,之所以从你们手里劫走三生石残片,也是为了找到彻底还原她命运的方法。”
一直在旁倾听的宁兮问道:“这么说,她只是一个受害者?”
“我只讲述真相,善恶好坏,你们可以自行判断。”云见章对他笑笑,然后继续说,“阴司最后一次裁剪她的命运,是让她替一个小孩得了绝症,我很快找到了那个孩子,但殷姐姐亲眼见到那个小孩之后,选择了放弃自己,我只能尊重她的选择。不过殷姐姐放过了那孩子,阴司却不肯,它们的法律是不准平民私相交易命运的,所以发现殷姐姐与小孩的家人私下接触过后,就决定撤回这次换运,当然也要审判违反他们规则的人。”
路潇回想起那些口口声声惩恶扬善的阴间老爷们:“这就是它们说的殷洋帮王仁盗寿?”
“嗯,它们说的其实也没有说错,不过殷姐姐用的是自己的寿命罢了。”
提及阴司诸公,宁兮问了一句:你把那些家伙杀了?”
“一死了之,哪有那种好事?”云见章从衣袋里拿出一块缠着不明生物筋腱的玉璜,扔给宁兮。
宁兮接住阵引,便知道了阵门通往何处,他操纵灵气布置成阵法,然后随玉璜一起消失了。
路潇惊讶地盯着宁兮消失的位置,直到云见章拍了拍手,吸引回她的注意力。
“我帮你们搞掉了阴司,帮我做件事吧,算还我一个人情。”
“你想让我们放过你哥哥?”路潇警惕地问。
“不会,他的事情他自己解决。”
“那你想要什么?”
云见章忽然捧着双手伸向她,闪着一双眼睛祈求:“可以给我一滴你的血吗?”
路潇果断拒绝:“做梦吧!你安的什么心?”
“好心。”
“不行。”
“那你放过我哥哥。”
“当然也不行。”
“如果我告诉你我哥哥在哪儿呢?”
路潇有些跟不上他的思路,这家伙怎么说着说着就开始出卖家属了?
“你要我的血干嘛?”
“相信我,世人各有各的打算,各有各的归属,唯独我是完全站在你这边的。”
云见章收了法诀,令三生石复原,然后摸了摸怀里的花灯,指尖被花梗上的刺扎破,一滴血落在三生石上,化成一道杯口粗的直线,清晰地指向他自己。
“没有被|干涉过的命运线,永远都指向本人,分毫不差。”
然后云见章伸出右掌搭住了路潇的左手,金色的指甲刺破她的掌心,引落一滴鲜红的血。他将路潇的血弹向三生石,血液渗入石头,转瞬又反渗出来,随后血涌如泉,包裹住了整块三生石,血泊张扬似火炬,熊熊烈焰指向路潇左下方的一个固定方位。
三生石能牵引出人的命运线。
这是路潇的命运。
她的命运发生了偏转。
路潇眼神一冷,力场霎时扩展至整座宫殿,三生石上腾起蓝色的烈火,将那艳红的命运线烧了个干净。
“这是怎么回事,你对我做了什么?”
云见章赶快摆手:“这可不是我做的,无论我还是区区三生石,都动摇不了你的命格,它只是一面无辜的镜子,如实照出了你的命运而已。”
“你是说有你之外的人改变了我的命运?”
“啊,这还用问我吗?你其实早就知道的吧?只是你选择假装不知道罢了。”
路潇看着身边的三生石,眼里闪过一念复杂的情绪,但很快又消失了。
云见章将手搭在三生石上,再次促动力量牵引出了所有的血线:“烧掉它们,所有被三生石更改过的命运就都能复归原位,你不算哈,你的命运偏转和这块石头没关系。”
路潇知道这笔因果的轻重,打断他的动作:“我来吧!”
云见章看出了她的担忧,笑了笑:“我是神的侍者,是代娑婆众生侍奉神明的人,所以生来就和娑婆众生结着最深重的因果,三生石上这点儿因果对我来说不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