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落日蔷薇
轰——
震天响动再度响彻昆都,梵天屏如同镜子般碎了三分之一,金色碎片漫天扬起,元还唇畔洇出血丝,仍未有收手之意。猊兽再度撞来,眼见屏障要被彻底撞碎,一声清冽女音由后传来。
“元还——”
那声音被各种异响淹没,无人顾及,只元还听到,他松开结印之手,朝声音的方向弹出一束雪白蛛丝,将人拉来。
蛛皇背上很快落下两人,血腥味卷入元还鼻间,他看到遍体染血的季遥歌,不由蹙眉。季遥歌却将手中抓着原风晚扔到蛛背上,原风晚双腕具割,被放尽半身蛟血,已是虚弱不堪,只一息尚存,睁着眼看季遥歌。
“帮我保住她的命,留着她还有用。猊兽交给我!”季遥歌没有任何解释,语毕看着元还煞白的脸,忽然纵身扑上,沾着血的唇毫无避讳地贴到他唇际,迅速一吻后抽身,只道了声“多谢”便走到蛛背之前,正对猊兽。
元还以指腹搓揉着唇瓣,拈下殷红血色,也不知是自己的,还是蛟血。
砰——梵天屏障彻底碎开,无数金片纷纷扬扬落下。
炽烈的气息涌出。
花家所有人与其他修士眼睁睁看着猊兽踏出屏障,看着无数火雨聚集,欲砸向完好的城池,脑中只剩一片空白,瞬息之间,一声惊天长啸响起。
天际暗云间竟翻电过雷,轰然而起,猊兽忽然止步,惊疑抬头。
谁都不知出了何事,只看着一身血色的纤细身影浮空,以蝼蚁之渺傲立巨兽身前。
蛟血为引,蛟魂为慑,再加上媚骨心术,足以令蛟王复苏。
城中所有兽类,不论凡仙,都在同一时间曲膝而伏,将头埋向地面,低鸣不歇。猊兽感觉到眼前渺小的人类身上传来无上兽威,压得它透不过气来,它咆哮两声,似看到蛟影腾空,又在其间嗅到丝熟稔气息。
“见到本座,还敢放肆?”凛冽沉语在黑夜里响彻昆都,令得万兽伏首震颤,众修齐望。
吼——
猊兽再度咆哮数声,竟四足俱曲,缓缓跪落。
兽语化作雷音:“吾主归来——”
不是吾王,竟是吾主。
跪拜之势,亦非仙兽面见蛟王之礼,蛟为万兽之王,说的只是蛟族在万华兽中的地位,却并不意味着其他仙兽完全的顺从,然而眼前这只猊兽向季遥歌所行的竟是主仆之仪。
这变故令季遥歌也诧异非常,她原想用蛟王之力震慑猊兽,好找机会安抚,却不想这猊兽竟有臣服之兆,她不由回头看向元还。
元还摇摇头,只道:“它似乎尊你为主,你便试试吧。”
季遥歌略作思忖,忽腾身而起,飞向猊兽,那猊兽兽首果然乖乖俯下,任由季遥歌落于兽首之上。
花铮并其他几个花家尽皆色变——
昆都花家的世谱之上有载,持地匙者,如老祖亲临,有伏兽之能,为地渊猊兽之主。
第127章 蛟血(完)
漆黑的夜被燎城大火照得通明,所有人的脸庞都笼在晃动不安的橘色光芒里,瞳眸像被蒙上透明的橘晶石,触目所及的一切都带着火色。渺小如蚁的人冲入猊兽焰峰般高涨的鬃毛间,像被炽焰吞噬般,只剩下黑色轮廓。风很大,卷着浓云在天际翻涌,蛇电惊闪,宛如银蛟游戈其间,霎那间又将站在猊兽兽首上的人照得锃亮。
正是那个被困在剑台上的小小低修。
原风晚颓然倒在蛛皇背上,半支起身遥看季遥歌,属于白韵的迷人眼眸因为虚弱而半搭,里面充斥着迷茫,她费尽手段想要成为的人,到头来,她却连对方是什么样的人,都不清楚。
万仞山风华绝代的师姐已经不再,记忆像被颠覆般,眼前的季遥歌没有一丝一毫像白韵的地方。她千辛万苦夺舍而来的只不过是人家早就想丢弃的躯壳,前后六百年,她仍旧比不过。
真是……不甘心。
毁天灭地的大战似乎暂时平息,花铮带着花家众人与所有修士朝蛛皇处聚拢,火光下的眼都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愕茫然。猊兽吼了两声,嘶哑而低沉,不像先前那般疯狂愤怒,只带着几分急迫,甚至有些悲伤。
季遥歌单膝落地,伸手抚着猊兽额顶,片刻后站起,扬声道:“花城主,众位前辈,猊兽之狂,乃因其失子。有人潜入火脉之内,趁猊兽幼崽离巢玩耍之机将幼兽盗走,猊兽寻子心切,故才狂怒而出。此前我与元仙尊曾入火脉探寻火脉近日异动之因,发现火脉近日异动也是因为猊兽。元仙尊与我本要将此事告知花城主,奈何归来的时机恰撞上剑试之期,我们还没找到机会向城主及花家诸位前辈禀明此事。”
花铮闻言马上望向元还,元还点头,遂将火脉内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说出,只隐去季遥歌蛟魂出体一节,又道:“依我所推,入火脉藏兵者与后来盗幼兽者为同一人,幼兽被盗,猊兽离巢寻兽,此人才有机会把这批东西带出地渊,再趁剑试之期带出城去。此番发生在剑庐之试上的意外,是有人刻意而为,目的就为趁乱行事。”
花铮越听脸色越凝重,良久方愧道:“昆都半年前就失窃了一大批矿产,不想竟被藏于火脉,难怪我三番四次派老六暗中搜查均不得果!真是可恨至极!此前之事倒是本座与我花家之人误会二位,幸而元兄弟与季仙子大度,还愿出手助我昆都度劫,此胸怀令我等汗颜。”
元还摆手:“城主言重,眼下并非说这些的时候,当务之急是找到盗兽者,将幼兽交还猊兽,否则猊兽势必还要狂怒,届时便谁也安抚不下。”
此语一出,众人不由又是一惊,都将目光投向季遥歌,季遥歌的笑被火光染得妩媚,沾着血污的脸庞透出难喻的妖邪:“想必花城主与诸位花家前辈已心中有数,有本事盗矿炼兵者在昆都地位不低,极有可能就是剑宫中人,眼下大抵就在……”她目光逡巡过在场的花家人,意思已非常明显。
分明只是结丹后期的女修,那瞳孔间的异彩,几近穿透人心,叫人发怵。
“你的意思是,始作恿者就在这里?”花老六横眉怒竖,浮在半空的花家人,除开几位不涉昆都事务的长辈,就只有他们这几个兄弟。
季遥歌矮身摸着猊兽的头,侧耳聆听,仿佛在欣赏什么美妙乐曲,面露享受:“听,那人心跳得很快,情绪大起大伏,恐惧、担忧、愤怒,哦对,还有内疚,是不是也对自己盗走幼兽引发昆都大劫感到愧疚?被我说中了?心跳得更快,更加恐惧,怕被发现?真有意思……”她一边说,一边缓缓转头,眼眸直望花老三。
惊变之下,人的情绪几乎无法掩藏,借着夜色的掩护,她铺展神识,催动《媚骨》,悄然无声地感受。
四周修士探究怀疑的目光都投向花老三,他本就觊觎城主之位,又屡次和花铮作对,儿子花旭又与花眠有私怨,剑试上也是他首先跳出来指责季遥歌……联系前后,确是他的疑点最大。
花老三也是一震,又急又怒:“你们看我做甚?我什么都没做过!莫非单凭她三言两语便要定我之罪?我不服!”
“哦,花三叔原来也知三言两语不可妄定他人之罪?可我在试剑台上时却是被你们三言两语说成与鬼域勾结的妖修呢?若非这场变故,恐怕现下我已锁在你们花家的牢狱之中。”季遥歌站起,扬笑嘲道,“证据?不必那么麻烦,找到幼猊就知道是谁将它带走的。”语毕她一拍猊兽之头,喝了声,“起!”
山峦般的猊兽凌空而跃,嘶吼着朝她所指方向掠去,一身火红鬃毛被风吹得如烈烈焰峰,季遥歌稳稳站于兽首之上,眸光穿透夜色似鹰隼盯着某处,将众人遥遥抛下。不过片刻,便有金光如电掠至,她转头看去,蛛皇已腾于猊兽身侧,元还站于璀璨金芒中,风姿卓绝,双眸点漆,蕴蓄无声之力。
追者放眼,只瞧得一片金光火色里,一虫一兽,并驾而驱,形如神祇。
不过转眼之间,季遥歌已驾驭猊兽飞至昆都的内城接引天桥处,这里已一片混乱,沙石滚落,乱声连连,有人正在斗法。在金光与火色的照耀下,斗法之人的模样再也掩藏不住,正是在猊兽发狂之初就带着孙女要逃出城的冯千里,却不知为何被人拦截在此,双方如今正斗得激烈。借着火光,众人都瞧见拦截冯家祖孙的那批人,这批人皆着昆都乌青胄甲,除了眼睛外无一露在外处。
“死士?”花铮惊道。
“这是怎么回事?”花老六亦蹙眉降下。
花家死士是以秘法炼制的械甲人,受炼制者所控,威力无穷,用以保护昆都安全。眼前这批死士,是花家级别最高的死士,可抵化神修士。
吼——
尚无人回答,猊兽的怒吼便先传来,兽口喷吐出灼人炽焰朝着冯千里吐去,双方的斗法暂停,冯千里大惊失色,退避数丈,看着来势汹汹的猊兽,只想逃离。猊兽又会给他逃走的机会,吐出一圈罡焰就将人圈困其中,跟着巨足抬起,一脚踩下,那冯千里化神境界,可修为却只平平,又经历一场恶斗,早已力竭,此时竟难有招架之力,勉强逃遁数招,护身法宝被猊兽一脚踢碎,人也被巨大兽足狠狠压在地上。
“爷爷!”冯霓脸色惨白,发丝凌乱,却早已让雪白蛛网缚在地面,动弹不得,再无先前明艳照人的模样。
众人皆不确定猊兽朝冯家祖孙出手的原因,冯老三却是灵光一闪:“莫非……”
“把幼猊交出来!”季遥歌已经开口。
“什么幼猊,我……”冯千里话未说完,踩在他背上的兽足就一用力,重如山峦的力量压下,顷刻间将他脊骨压断,他发出一阵惨烈叫声。
“别让我说第二遍,猊兽没什么耐性。”森冷的声音虽出自季遥歌之口,却充斥着兽类的无情。
“不要!”冯千里见对方不给自己分辨的机会,察觉到猊兽的巨足已又高高抬起,当下吓得面无人色,求饶道,“别杀我,我给!”
冯霓正在蛛网之内挣扎,闻言却是颓然一倒。冯千里身畔浮起黑色莲子,莲子浮空后迅速生成黑莲绽开,莲蓬上蔫蔫伏着拇指大小的小兽。发现黑莲打开,小兽迷茫站起,看看四周,蔫色一扫而空,自黑莲中飞出,在半空化作半人高的火红小猊,撒欢般朝母兽冲去。母兽又是一声嘶吼,矮身俯头又蹭又舔幼兽细柔的毛,可亲密不到片刻,母兽忽然一怒,似是恼火幼兽三番两次惹祸,张嘴就将幼兽的头给咬在口中,把众修给吓了一跳,待到幼兽呜呜鸣声传出,才发现母兽只是教训幼兽而已。
“冯千里,你我相交数百年,昆都上下亦待你如贵宾,你缘何做出盗我猊兽,陷我昆都于大劫之事?”花铮震声怒道,逼问冯千里。
“不……不是我盗的。”
“不是我爷爷!”
冯千里与冯霓的声音同时响起。
“猊兽在你身上,不是你还有何人?”花家老三亦喝问出声。
“的确不是他。”回答之人却是季遥歌,“猊兽非他所盗,他只是见利忘义想将幼兽带走驯养而已,兼之对我和阿眠有怨,想以天邪沙陷我为魔而已,盗兽者另有其人。”语毕她倾身道,“小家伙,去,把抓你的人找出来!”
小猊从母兽口中挣扎出来,抖抖鬃毛,洒开一片口涎,似听懂季遥歌的话,清如泉水的兽眸在四周修士身上扫过,鼻子嗅嗅,小小的身体渐渐飞起,逼近花老三。花老三惊诧地朝后退去,正要争辩,却见那小猊忽然怒张火红鬃毛,发出低沉兽吼,朝着他的方向纵身掠来。他吓了一跳,岂料那小猊却只与他擦肩而过,只冲他身后之人沸沸直吼。
众人退开,露出那人身形。
不是觊觎城主之位的花家老三,不是不满花铮的花家老五,而是一直以来不论都保持沉默不争不抢的花家老四,花寻。
“老四,这一切都是你做的?!”花铮愕然地看着花寻。
比起花家几个兄弟,毫无疑问花寻是最普通的一个,面容平平,肤色黝黑,身形壮实,像昆都随处可见的铸剑师。
“是我!”花寻不作辩解。
砰——
花铮一拳砸向花寻,将其从天际打落:“为什么?”
盗矿,私炼剑器,贩与鬼域,引鬼修入城,盗兽引发昆都大乱,差一点致使昆陷入万劫不复,这桩桩件件,都是大罪。
季遥歌已从猊兽身上掠到元还身边,蛟血的浓重气息让元还微微蹙眉。
“你早知是花老四了?”
“嗯。如果盗兽之人真是花家兄弟之一,眼见昆都因此陷入大劫必要心生愧悔。我在猊兽身上时便已察觉在所有人的情绪里,只有一人有悔。为证明猜测,我假意疑心花老三,果然那人的紧张情绪略作松懈。不过这只是心术,无法为证,唯一机会就是找到小猊。”季遥歌抹抹脸,搓下一手污血。
“你又如何知道幼猊被冯千里带走?”元还甚是好奇。
“剑试之时,冯霓看我的眼神很奇怪,那时我便对她留心。天邪沙应该是她放的,这证明她肯定与此事有关。祸起之后,我施展心术,已从冯家祖孙方向听到幼兽惧意,不过那时尚不知出了何事……”她满足他的好奇心。
后面的事,元还已能猜到。猊兽狂怒而出,他们来不及想幼兽之事,只能先安抚猊兽,否则待幼猊寻回,昆都已经毁了。
那厢,花家内争还在继续。
“我无话可辩,矿乃我所窃,私炼剑器,勾结鬼域的人都是我,只不过我从未想过要毁去昆都。这只幼兽原不过暂时盗出以引开母兽,本待剑器取出后再送回,谁知待我等取出剑器,这幼兽却失了踪迹,不想是被冯千里盗走。”花寻捂着胸艰难站起,面对众兄弟的怒火。
众人闻言又将目光集中到冯千里与冯霓身上。
“不关我们的事,就是他!是他将天邪沙交给我们,说是可以让花眠出丑落败,也是他暗中将幼猊的行踪透露于我……所以……”
“所以你祖孙二人见利忘义,偷偷带走小猊,祸起之后还想一走了之?”季遥歌接下冯霓之语。
“自古便有修士驯养仙兽为宠骑,我又怎知会引发此祸?”冯霓强辩道。
“我承认,天邪沙是我所给!借此扰乱剑试,让我将剑器运出城去……”
“还能让大哥与我们兄弟几人生嫌隙,一举两得啊,老四!”花老三怒道。
“是又如何?三哥也别将自己摘得这般干净,天邪沙之事,是你那好儿子帮着冯霓做下的!都是一丘之貉,何必在此装无辜?自小到大你便是这般虚伪。”花寻冷笑,“总之我没想过毁了昆都,否则也不会放出昆都死士追杀冯千里,要找回幼兽。”
“你!”
花老三被他说得脸上一阵发红,还要再吵,却被元还打断,花家几兄弟的内斗,他们可没兴趣。
“别吵了,都被鬼修利用而已。给你消息的人长什么模样?”
“不清楚,只是个影子,将我带到幼兽藏匿处,没现形。”冯霓回道。
季遥歌唇边冷意更甚,低头看了眼俯在地上的原风晚,原风晚虚弱抬头,只回她个莫测的目光。
“不好!”花铮却忽然震声,“我们在此耽搁许久,那批剑器如今怕要被运出城去。”
“城主不必担心,阿眠已经带着花家子弟前去截停,眼下也差不多要回来了。”
季遥歌的话刚落地,远空就响起一阵剑鸣,仿佛应和着她的声音,无数剑光在夜色里掠过,如同流星般朝天桥飞来。
“父亲!诸位叔伯!”花眠一声长唤,当前飞来,身后仙剑灵光点点,跟着数十名花家少年,皆随其一起单膝落地,“失窃矿石所铸剑器已被我等截回昆都,所有运送剑器的昆都人也已尽带回,听候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