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落日蔷薇
季遥歌垂下头去,又想——他用了一个假设。
如果,只是如果。
仙途漫长,千年万年,谁都不知道爱一个人,最长能有多长,所谓永恒,在人间能逾越生死,可面对无限寿元,又有多长久?
恐怕他们都没有答案。
林中传来几声窸窣异动,虚无缥缈的对话结束,季遥歌与元还皆是神情一凛,释放神识到那异动处。
发出声响处正是季遥歌与原风晚约定的鹰嘴岩,离她们这颗大树还有十丈之隔,二人神识之下,鹰嘴岩的情景一目了然。原风晚并没依约而至,来的只是个白色符人。那符人只有巴掌大小,脸上是墨绘五官,在星夜里看着诡异可怖,但眼下这符人只在原地兜圈,显得万分急切,似乎在找人。
季遥歌与元还观察许久,断定除了这符人之外并无其他埋伏,元还才向季遥歌轻轻点头。季遥歌也无甚可怕,合心期的大修就在自己身边站着,即便她办不成事,要逃命却毫无问题,当下便从树上跃下,晃眼间掠到那符人身边。
符人感受到季遥歌气息,从地上弹起,翻了几个筋斗跳到她手背上,墨绘的脸庞一团急色,嘴里冒出原风晚的声音:“救我!若想知道长夷下落,就来救我。”
季遥歌眉头大蹙,待要问原风晚的情况,那符人却忽然起火,转瞬化作灰烬。季遥歌抖去灰烬起身,放眼望向万仞,只瞧见夜色中重峦墨影,阴森无边。身边有人影落下,却是元还飞来。
两人在夜色中对视一眼,也没过多交流,季遥歌已经做出决定:“顾行知和原风晚的新洞府在琼泽洞天,我知道路,想去探探情况,你……”
“你与你同去。”元还不作二话,与她同时掠起。
借夜色为掩,二人在山间几个腾跃,转眼就飞到琼泽洞天附近。二人速度放缓,落在离琼泽洞天最近的一座小山峰峰头上,琼泽洞天所在处一片寂静,四周并无无相剑宗门人,三重宫阙里有宝光轻闪,金红二色交映,似荧点从山外一路蔓延入宫阙之中,是为这次双修结礼而作的布置。
粗粗一看,并无异常。季遥歌铺展神识,遥遥探去,也未发现不妥之处,正欲再往前一步,却叫元还攥住手臂。
元还神情冷凝非常:“先别过去,谢冷月在里面。”
季遥歌一惊。
————
火树飞荧与六角悬灯从山外一柱一柱亮至三重宫阙之前,殿外重莲盛放,仙气氤氲,七星白莲铺地作石,灵玉为阶,将人引往山间华殿。雕作万仞三龙聚星的博山炉内,幽幽一缕清香逸出,绕着重重红幔飘入内殿,龙凤双烛燃起满室光华,照着云欢玉榻,旖旎无声如烛芯浅燃,本是人间至喜。
“好孩子,杀了他。”
冰冷剑柄触及她的手背,伴随着听了八百年的慈悲声音,如毒蛇蛇信,噬骨而来。
原风晚一个瑟缩,回神,身上嫁衣未褪,满目惊惶。
“我要你亲手杀了他,乖。”
他温柔一声,将剑柄递入原风晚掌中。
第188章 剑饵
即便如今元还已经臻至合心境界,这万仞无相宗也并非他说闯就能闯的,更别提今日众多大修云集,稍有不慎就要引发乱斗。只是季遥歌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宾客尚未散去,谢冷月有何目的非要在原风晚与顾行知大礼盛会当晚对她出手?
“想知道?进去看看就知道了。”元还不以为意。
季遥歌不无顾虑:“原风晚约我今晚相见,如今却出此意外,焉知不是他师徒三人使诈。算了,长夷的下落我自己也能寻找,不是非原风晚不可。”他们师徒间的事,早已与她无关,她好奇心也没强烈到要以身犯险的地步。
“怕什么,有我在。只是进去探探,不会有事。”元还双眸如炬,紧盯琼泽。
“我可要事先声明,这是我的私事,没有好处予你。”季遥歌瞧他兴趣十足的模样,忍不住揶揄他。
他转过头,自嘲道:“我在你身上做的赔本买卖还少了去?现在跟我算这些,早就来不及了。”语罢他抬手掐她下巴,惹得季遥歌恼得想骂人,他却又正色非常道:“把茜纱拿来。”
季遥歌只得将茜纱取出给他,他展开兜头一罩,先将自己笼住,又张开手臂,道了声:“快进来。”脸上正儿八经的表情却没掩去眼中兴味,季遥歌知道他故意使坏,借机报复这些日来她的疏远,当下却也反驳不了,因此只恨恨扫他一眼,眸中水波潋滟,竟是少有的羞赧,动人至极。元还心头一荡,直叹美色误人,待她收敛心情果真贴到他胸前站定,不过轻轻一触,元还竟有些把持不住,还不待季遥歌说话,他先后悔了——这节骨眼使坏,折磨得不是他自己吗?
“还不快走。”季遥歌语气平静,气息却有些不稳。
元还少不得按下心思,用茜纱将两人细细裹好,把她揉抱怀中,道了句:“把你的气息收了。”声音沉喑,撩人非常,却无二话,拔地而起,带着她往琼泽洞天飞去。
才刚接近琼泽洞天的山头,已有若有似无的剑气飘来,剑气虽微却十分敏锐,若非他们有五灵茜纱这神物,眼下早被察觉。季遥歌缩在元还怀中,不敢妄动——这附近肯定有谢冷月的神识,化神修士的感知很强大,但凡她泄露一丝杀气亦或灵气波动,立时就要被对发现。有茜纱加上元还的遁隐之术,方才令她不被发现。
琼泽洞天上有些机关法阵,不过在元还面前形同虚设,二人左闪右避一阵,终于顺利进入殿内,融在殿壁之上向内窥探,果见谢冷月的身影出现在顾原二人的寝殿内。
殿上情景无遮无掩地落在季遥歌与元还眼中,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均从彼此眼里读到震惊——
谢冷月要杀顾行知。
为什么?
————
殿上幽香弥漫,重幔如烟,烛火摇曳,正是旖旎时分,可殿中景象却无一丝温柔。
顾原二人还穿着白日结礼的嫁衣,却分执两端。顾行知身上被数道黑色剑气所缚,吊在半空,喉间被黑爪紧扼,逼得他不得不仰起下巴,双眸蹙作狭长幽缝,惊愕的目光夹着迷茫困惑与痛苦,落在谢冷月身上。原风晚双手颤抖地握着剑,似桃羞李艳般的脸颊已一片惨然,一边摇头一边望着顾行知,眉间挣扎眼中悲苦,发上炽金凤冠垂落的珠帘不断撞出细脆而凌乱的响音,慌不成调。
“师尊……我不能……”原风晚朱唇嗫嚅。这场结礼她足足等了八百年,若说从一开始,她只是贪恋顾行知所给予的温柔,钟爱他的人品样貌,那这八百年间的相依相伴,则让她完完全全爱上顾行知这个人。这段从白韵手中抢夺来的爱情,却已倾注她一生所有感情。
纵然她卑鄙无耻,手段低劣,可她却敢堂堂正正地说一句,普天之下,没有任何一个女人比她更爱顾行知,以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就算是事事强过她的白韵,也比不上她。
为他而生,为他而死,为他承受种种倾吐不得的苦楚与委屈。花八百年时光,她让自己完全替代白韵,刻到顾行知心上,成为他的双修眷侣。
而今夙愿得偿,一世双人,她人生最盛大的幸福已抓入掌中,却没等到品尝之刻。
“为什么要杀师兄?师兄是做错了什么?我,我愿意代替他接受惩罚,求您放过师兄,放过他!”原风晚语不成调地求谢冷月——跟着谢冷月八百年,她知道谢冷月骨子里的狠毒绝情,但她还是要求。
谢冷月一身青袍,谦润如玉,唇边嚼着惯常的慈悲笑,站在二人中间仿佛是个傀儡师,顾原二人就像他指尖下的两尊木偶,他的悲悯,不过源于已经看透的结局。
“他没有做错什么。”他轻轻勾动指头,看着原风晚被迫举剑,“韵儿,为师养你这么久,倾注无数心血在你身上,助你碎丹重结,渡过鳞蜕之关,予你无数天材地宝,给你这万仞山上独一无二的尊宠,放任你种种作为,为你不惜与昆都结怨,你以为这一切,是无需代价的吗?”
“师尊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哪怕,哪怕要我奉上我现有一切,我也愿意,我只求师尊别让我杀了师兄。”原风晚惊惧地看着自己的手无法控地执剑而起,已是满目蓄泪。她愿意给谢冷月所有的东西,哪怕是背叛她的亲族,她也不在乎。
“本尊现在只要你杀了他!”谢冷月动了动指头。
“不——”原风晚凄厉一叫,双手执剑刺向顾行知。
长剑剑尖对准顾行知心口,寒光闪动,剑锋却是一偏,从顾行知手臂重重划过,刹时间鲜血喷溅,原风晚却是松了口气,她额上细汗遍布,将剑抱在怀中,不住摇头:“不能,我不能杀师兄。”
“韵儿学会违逆师父了?”谢冷月毫无意外,唇边的笑甚至更大了些,慈悲中是冷漠嘲讽,约是嘲笑她不自量力的抵抗。
话音才落,原风晚就看到自己的手又缓缓抬起。
“不,不要……”她已惊恐非常,用尽全力来抵抗谢冷月的控制。
嗤——
一声割肉细响,原风晚的剑划开顾行知左臂,鲜血将他红衣浸染得更深。谢冷月操纵着原风晚杀顾行知,原风晚不断挣扎抵抗,长剑便一剑又一剑刺在顾行知身上,虽都避过要害,可……
“韵儿,你越是如此,他就越痛苦。”谢冷月并不在意她的反抗,只是冷冷提醒她残忍事实。
原风晚已近疯狂:“不要,我不要……我不能……”
血自顾行知身上一滴滴落到地面,又浸入毯中,晕开一块块暗渍,沉重的血腥气味盖过了屋中幽香,叫人作恶。
————
那股恶心的感觉,由胃反上来,刺激得季遥歌紧咬后槽牙,眼前有些迷茫,隐约间她似乎看到瘦小的人影举着匕首,遥遥指向另一个人。
漆黑的高塔里,铁链磨着地面沙沙作响,像是恶鬼饥饿的呻吟,似乎下一刻就要将她吞噬,那人站在黑暗里,只有一双泛着猩红血色的眼眸,冷冷注视着她。
恍恍惚惚,她变成那个瘦小的人,没有力量,孱弱不堪,面容稚嫩,细瘦的手抓不牢匕首,也有人在她耳边不断重复着同一句话。
“韵儿,杀了他。杀了他你就能成为我的弟子,成为一个人。”
“好孩子,别怕,他是魔,你杀了他,是为天下苍生除害。”
可他,他是我父亲……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瑟瑟发抖,就像原风晚。
“快,杀了他!快点!不要犹豫——”
她战战兢兢举起匕首,朝着那人蹒跚而去。
————
“季遥歌!”
元神中忽有冰锥般的声音响起,刺入魂魄,将她从无尽深渊中暂时拉回。
幻象消散,小小的人、漆黑的洞与蛊惑的声音通通消失,只有元还清冷的眼神,像长夜不灭的星辰,直入她心底。
她回过神来,心头倏尔涌起强烈的、难以自控的杀气,如同原本已经冻结的冰块,眨眼沸腾。元还眉头大蹙,用力抱紧她,看着她逐渐失控的神情,猛地倾身吻上。
冰凉的唇封着雪一般的灵气,缓缓渡进她唇间,元还的声音同时在她元神内响起:“放松些,收敛你的杀气,不要被过去迷惑……那已经过去……”纵然不知她想起什么,元还多少也能猜中些许。
眼前发生的一切勾起她心底不堪的过往。
以她这般冷静的性情,会被影响至此,那必是一段十分痛苦的回忆。
灵气平缓了她心头戾气,季遥歌很快意识到发生何事,她渐渐平息,将头转开,看着眼前仍未收场的景象,传音入元还元神内。
“很多年以前,谢冷月逼我杀我的父亲。蛟王离梵,是死在我的手上。”
她的语气冷极,仿佛置身事外。
“那一年,我十三岁。就在万仞山缥峰踪的山洞里,我杀了我父亲,而后被关在洞中逾五十年……”
元还听得心如冰刺,又似烈火煎熬,一时竟不能言语。
而她只说了这么一句,便又不再继续,只是喃道:“你曾同我说过,以灵修剑,此灵必是六道众生之灵,会有自己的意识、情感与成长,若要达到人剑合一,剑体情感必需尽数抹除,只留意识,方可为剑。可七情六欲,从成到灭都难以控制。他先夺我亲情,逼我弑父,如今同样……”
“盛极而灭,爱极而毁,则七情失尽,留下来的,只剩被彻底征服控制的意识。”元还何等见识,一点便通,只是越想越觉骇人。
今日是原风晚最为幸福的时刻,若在此时让原风晚亲手杀死顾行知,她所有感情必然被摧毁,而后留下的,不过是听从谢冷月的行尸走肉,剑灵至此初成,他化神圆满,修的剑道,正要借此顿悟破劫,突破化神迈入合心。
以人为剑,委实可怕,如此剑修之法,难怪被冠以“邪”名。
而更可怕的却是,谢冷月主宰了这段感情的生长。
“七情六欲,从成到灭……这段感情,一开始就是谢冷月刻意安排好的。从‘白韵’被囚禁万仞开始,这漫长岁月,他都与‘白韵’不可分离。”季遥歌仍是呢喃,仿佛一下子想通所有。
所以谢冷月允许他们在一起,给他们培养感情最好的温床,一个是天子骄子的大师姐,一个是风华正茂的大师兄,他们有什么理由不相爱?爱到极致再让她亲手抹除,今天面对这场残酷的人本该是她,只是被原风晚夺去而已。
如此盛大的双修结礼,万仞山无上的尊荣,哪怕是谢冷月对原风晚身份的隐瞒,还有那种种刻意而为的接触……都是为了成全今日的剑灵之修。
顾行知他就是谢冷月安排给‘白韵’的……
“他原来是我的饵食。”季遥歌喃道,不经意间唤出很多年没有再喊过的称呼。
“师兄……”
殿上的顾行知却挣扎着溢出声音。
“师尊,为什么?”他痛苦质问谢冷月。
他想知道原因,死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