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落日蔷薇
那厢夏奚姐弟已与身边大修商议结束,由夏奚峦开口:“那就烦劳吕兄出手,一切当以安全为上,吕兄小心。”
姓吕的修士全名吕限,名声在年轻一辈中并不显,已是并隐世状态,可修为却高深莫测,在上修之间却拥有极高地位,正是万华屈指可数的返虚修士之一。
“没想到竟劳动吕仙尊出手。”江尘小声道,怕季遥歌不识,他又解释,“吕仙尊已臻至返虚。”
返虚修士已是万华至高境界,圆满之后步入灭劫,经天劫而后飞升,能修到这一境界的修士,聊聊无几,玄寰就是其中之一,没想到三星挂月还能请出这么多同阶修士,这份实力委实可怕。
若是真的战起,一个返虚修士就能轻而易举摧毁一个大宗门,这么从返虚修士同时出手,怕不要把这伏雷山给掀了?
季遥歌露出惊色:“镜谷战峡有这么难破?”
“你来得晚,有所不知,就这镜谷战峡,前前后后已经折进去十几名修士。上至合心,下至元婴,阁里阁外的人都前去试过,没有一个能胜出三场的,你且看着便知。”江尘便道。
天际一阵烈风刮过,却是吕限飞身掠下,返虚修士的威压自非同寻常,即便已自我克制,也不免泄出几分天生仙力,压得身边低修难受。季遥歌尚能自持,但楚隐并无修为在身,面色浮白,正咬牙苦忍之际,脉门被人拿住,一道灵气灌入,解去他此间苦楚,他盯向那手——纤长素手很漂亮,正是季遥歌。
“可还好?”她低语。
“没事。”他可不愿被她小看,只欲抽手,却被她攥住不松。
“不要逞强。”她不满道,“这满天的强修,你想当着人面摔下去?快看!”
那话中语气分明是从前楚隐对她说过的,如今他技不如人,修为不再,也只有听之任之的份,当下沉心望向战峡。二人连日冰结的气氛,却也随这一句话而有冰释前嫌的味道。
战鼓声如闷雷般隆隆响起,由缓至疾,尤如万军奔腾,天际云涌变化,战峡内景象已改,幻化出了山峦河川,兵马双分,各执万数,对垒开始。
季遥歌没想到所谓的镜谷战峡之阵,非以修为制胜,竟真是两军对垒。
峡内两军,各有营帐辎重,兵力相当,开局便是各配步骑水师,各编营局旗司,宛如凡间国军,一人为将帅,统筹全局。战峡所幻的山峦河川之上,亦有大小城池,城中百姓人数不等,为双方所占,各持半数。
四周观者便如观棋,插手不得。遥观而下,这战峡便如巨大沙盘,所别就在于人间沙盘粗糙,这战峡所布,似幻似真。
战局随时可开启,没有规定时间,胜负输赢的判断非常简单,以一军完全覆灭为定。
如此对垒破阵之法,叫人叹为观止。
这第一局对垒,便持续了五日,由吕限胜出;到了第二局,战图一改,又是另一番景象……
季遥歌在山头连观了十日对垒,却渐渐品出古怪来,及至第三局战图出现,她握着楚隐脉门的手一紧,脱口而出:“武梁之役……”
“什么?”楚隐吃痛“斯”了声,惑道。
“武梁城,居平关外沃土,衍州三十六城之一,是攻往大淮的必经之城。武梁之役,乃是当年……”季遥歌有些说不下去,冷静如她,此时却觉得自己记忆混乱。
武梁之役,乃是白帝熙和的成名之战,至关重要,却又险恶非常的一场战事。
也是她真正陪着白斐打过的第一场战。
第237章 活人执阵
以兵法为阵,这在修仙界并不少见,虽说战峡对垒十分罕见,其中机关术法幻拟战事精巧非常,足以震慑世人,但本质未改,万变不离其宗,此刻能将季遥歌惊到色变的,自然不是因为眼前术法,而是峡内战事。
从第一场对垒开始,她便生似曾相识之感,直至看到第三场的武梁之役,她才完全确定,这些日所观的三场战,均为当初在衍州三六城时所历之战。旧日记忆被唤醒,凡间的两百多年历炼逐渐清晰。
衍州之历距今已有近五百年光景,白家在盛极一时的辉煌之后不可避免走向没落,仍是未能免除皇权更迭的命运,这是世间常态,季遥歌虽未插手,可偶尔也能听到一星半点关于衍州的消息。而作为后郅的始帝,白斐半生戎马,在战场上曾创下无数奇迹,其出色的战争表现远胜他在位期间的政治表现,故而在人间后世史书中被誉为青铠战神,前无古人,后亦未有来者可追。他所历的几场经典之战,被后人记入兵书史册,这不足为奇,但奇就奇在,仙国秘境是万万年前之地,如何会出现距今不过五百来年的兵阵
这便是令季遥歌大惑不解之处。
战峡内的对垒还在继续,吕限已胜出两局,第二场是险胜,如今到了最重要的第三场对垒,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盯着战峡,生怕错过一分一毫的变化。江尘也失了闲谈的心,将注意力全数放在战峡对垒上,夏奚姐弟也面现凝肃,四周寂静无声,分明是大修环伺的山峰,耳畔却只闻兵吼蹄踏的厮杀之音,叫人错觉回到凡间。
第三场对垒僵峙了很长时间,五天过去仍未分出胜负,观局者也未觉疲倦,不过战局相持不下,难免叫人焦躁,站在战峡镜屏前阵旗处的吕限额间也滑下汗珠。作为曾经亲历人间厮杀的季遥歌而言,对这样的对峙却毫不陌生,两军作战,五天算得了什么。晃眼又是两日过去,吕限沉不住气,集结大军,直取对方大营,一路却是势如破竹,连占三座小城,看得四周观者连声赞好,夏奚姐弟也露出隐约笑意。
又一场攻城战过后,吕限大军眼见要攻入对方腹地,伏雷山上便有叫好声响起,云头上有人道:“此局可胜,战峡将破。”
话音才落,就听身后清泠泠的声音响起:“此局必输无疑。”
那人与夏奚姐弟一并站着,也是道行高深的强修,叫人当面爻斥,面上无光,冷飘飘的脸无甚表情地望向站在几步开外的季遥歌,并不发作,只问夏奚姐弟:“我等在此议事,为何有三两蝼蚁混迹而来,大放獗辞?”
夏奚峦虽早已瞧见季遥歌,可心系战峡,原无心招呼,眼下也只能分心圆场:“南尊,她乃是赤秀宗主季遥歌季小友,与咱们阁内素有往来,是本座唤其前来,此番料来也是心系破关,无心失言,还请南尊海涵。”
南尊为他称号,此人本名戴南,也是成名已久的人物,修的是阴柔的素禅诀,人也显得阴柔,闻言只冷哼:“我道是谁,原来是一介媚修,以色侍人,也配称宗?”
这话说得委实难听,连夏奚峦也脸色微沉,有些不悦,只是云头上多为强修,她不好当着众人拂他面子,便只冷下眉眼。那厢楚隐早都满面冰霜,若非季遥歌扣着他的脉门,怕早要发作。
季遥歌本非针对戴南,只是在和楚隐、江尘二人说话,一时声音未收,才惹来不快,倒也沉住气并不动怒,只劝楚隐:“收着些,都是合心以上的修士,打起来我可护不住你。”虽是劝,可话说得并不婉转,把楚隐气得冷笑两声撇开头去,到底是压住了火头。
“季小友修为虽然不及列位,可眼界却宽,她既作此言,想来自有道理。横竖这战峡未有结果,我等不妨听听她的分析?”不同于其姐的隐忍,夏奚重却似乎非要再掀点波澜般开口。
几双眼齐刷刷望来,各含深意,季遥歌早就习惯形形/色色的注视,话说到这份上,她再忍便掉了气性,故款款飞至云端前,与这些强修并列,蛇腰蜂背并非仙家作派,是叫人又爱又恨的媚态魔意。
“副阁开口,季某便借胆现丑,若是说错了,还请列位上修原谅则个,莫与我这小修计较。”她眼飞秋水,像没刚骨一样,也不计较众人对她的态度,反而笑语晏晏。
这般活色生香的美人儿,谁又能当真与她置气?
真置上气,不就失了身份,当下便有人温霁而言:“季小友但说无妨。”
她便指着战峡道:“列位请看,吕上仙急行强攻,大军破城在前,可辎重却未及赶上,数万大军无粮无草,坐困空城。这三城布防未严,百姓早撤,不过诱敌之饵,对方兵力早已另布,此时怕是绕山而行,已截吕仙粮草。”
她话正说着,便见峡中一道火光冲起,惊鸟慌声并四周倒抽气的声音同时响起。
那便是当年白斐的釜底抽薪之计。
当年武梁之役,白斐所面临的局面可比如今要恶劣许多,兵力与粮草均不足,所以才设此计,放弃三座小城,换得淮军辎重,再遁入山林,淮军无粮草补给,恰秋雪早降,饥寒交迫之下死伤过半,被白斐一举网杀。
而季遥歌当年,便替白斐算出了那场秋雪,再结合对附近地势的全然了解,白斐才定下此计。
一场战役,不止考验将帅调兵遣将之能,也看天时地利,能将天地人三势相合,方是运筹帷幄之本。
余话不需季遥歌再言,随着那道火光,整场战势的发展,便都与季遥歌寥寥数字所预测得一般无二。吕限大军急速溃败,甚至比当年的淮军还不如,吕限额间豆大汗珠滴下,犹自苦撑,云头上的南尊也跟着失了声音,其余修士亦满面骇然,看着这兵败如山倒的局势,说不出半句话来。
季遥歌却琢磨着另一件事,对方分明是用兵高手,前两局时却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所以让吕限险胜,也不知是何原因。
因心系战局,也就无人有心再听季遥歌说话,正各自紧张着,却见那镜屏陡亮,数道人影被屏障震出,夏奚姐弟脸色一变,战峡内的对垒也分出胜负来。第三场战前后足耗十日光景,吕限大败。他抚着满额汗悻悻而归,面色灰败,心力巨耗,只道了声:“惭愧。”便再无余话。众人的注意力也已转至震飞出的几人身上,其中有一人,季遥歌是认识的,正是炽婴族仅存的族人,当年啼鱼赤秀的大师兄严逊。
数百年未见,严逊似乎比当年更加苍白削瘦,厉眸阴鸷,与季遥歌记忆中的大师兄并不一样。她听夜月二人提过,这几年严逊为了复仇脾性大变,偏执顽固,连修行都不顾,每日只想报仇,已近疯魔。
“此人乃是南尊引荐而来,说是炽婴族人,而这战峡为炽婴所守,他说自己能绕过此阵破去屏障,夏奚副阁才让他暗中出手。”江尘低声解释道。
可如今破阵不成,吕限又败,南尊收到夏奚姐弟质疑目光,大为恼火,只将怒火泄在严逊身上,才要出手,便听那镜谷城墙的阙楼上传来悠悠远声。
“我与诸君在此坦荡比试,却不想你们竟派宵小暗中破障,至我分心。如此行径,不配与我论法。”
声音厚沉,有着千军万马压境却稳如山峦的气势,透着几分肃杀,正是久经沙场的沉稳,隐隐约约,还有两分睥睨天下的矜贵,和楚隐有些像,都是为皇者方有的气度。
阙楼中白衣一闪,还真有人暗藏其间,只是有镜屏为隔,神识无法窥得,季遥歌与众人一样,只瞧见个模糊人影,端坐阙楼正中。听他所言,季遥歌方知为何适才前两局吕限能够胜出。
众修被他说得汗颜,也不知其中藏着何人,只道巨祖仙境乃上古之境,其中必是上古仙修,不免肃然起敬。
“在下三星挂月阁夏奚重,不知前辈尊号,在下破关心切,确实有失坦荡,还请前辈恕罪。”
这满场修士无一人搭腔,只有夏奚重开口,显然四周修士虽各自为政,可眼下却只凭三星挂月阁行事,毕竟若三星挂月都无法打开这道关卡,其他人也无能为力。
那人似乎轻笑一声,道:“前辈之称不敢当,此关为前人所设,我不过担下执阵之责,在此借地修行罢了。前人遗志,破局三场者方可降下镜屏。我遵前人之志,你们若能从我手上连破三局,我就将此屏障关闭。战书我已一早递交诸位,诸位也应战,这本是磊落之斗,不想诸位言而无信,我自也不必再守此言。”他想了想又道,“也罢,这仙门难得一开,我给你们最后一个机会,再战一场。你们再荐一人过来,与我一局定胜负,若胜,我给你们开这道门;若输……我便落下三重镜门,你们再想进来,也可试试强破……”
话到最后只剩几分森冷嘲意,仿佛在嘲笑外人的不自量力。
众人当即色变——若要强破,就算最后能成,也免不了一番耗时耗力的恶战,死伤难免。峰上便有数人急忙开口相劝,可楼阙中却再无回应传来,最后还是夏奚重挥手按下众修躁意。
“既如此,那便依前辈之意,再择一人斗法吧。”
一次机会,一个人,强修群立,却挑不出这一个人来。
季遥歌对此并不意外。仙途孤远,修士多为独行,一人之力足以撼城,若起争斗,也多凭各自道行修为,哪会像人间战场那般,讲求用兵之道。纵有修士研读典藉,阅览兵书,也不过纸上谈兵,如何能与真正经历沙场征伐者相提并论。抛却修为,以一介凡人之身纵横沙场,博弈天下,又有多少修士能做得到?
都道凡人如蝼蚁,可修士亦是凡人修来,根骨相承,谁又比谁更高一筹?
人间两百余年,季遥歌从未觉得凡人渺小,也并不觉得仙家尊贵。
仙凡妖兽魔鬼,不过殊途而已,各有其道。
夏奚重等了很久,都没人引荐,更无人自引——一盘棋,难倒了这万华一众强修。
“夏奚副阁,若是无人,不如让我一试吧。”最终,还是季遥歌开了口。
原因无它,她单纯想要领教一下镜谷楼阙中所藏之人的厉害。
不知为何,她有些兴奋。
第238章 白斐归来
季遥歌的主动请缨惹来众修瞩目,云端上刀子般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多少带着高高在上的审视。才刚被季遥歌打了脸面的南尊率先冷笑开口:“漫天上修面前,你这乳臭未干的小丫头也敢作此狂语?莫要以为纸上谈兵三两句,就真能耐了,只剩最后一次机会,如何能毁在你手上?”
他话刚说完,就听先前曾替季遥歌说话的修士慢条斯理道:“南尊此言差矣。近日对垒大家都看在眼中,与修为已无关系,我瞧季小友刚才说得头头是道,料来对兵途有些心得。纵观这满场修士,已难寻合适之人,那么便让季小友一试又有何妨?”说着朝季遥歌一笑,季遥歌颌首以谢。
“你!”南尊被人爻斥得面色怒红,只是若在此争执便显肚量狭小,也只能阴阳怪气道,“你倒宁愿相信一个媚门女修。”
“那又如何?南尊倒是道行高深,怎不亲自上场?”那人不给面子地反驳,两道眉毛挑得老高。
南尊大怒,正要撇了面子发作,旁边另又有人劝道:“好了,二位道友别争了,让谁上场还看副阁决断,你们二位在这争论什么?”这才让两人作罢,夏奚峦思忖片刻,朝夏奚重道:“阿重,你看呢?”
夏奚重目光扫过季遥歌,并未马上答复,只问吕限:“吕上仙,你曾亲历对垒,依你之见呢?”
吕限面色还有些苍白,正在一旁盘膝调息,对垒虽无损他分毫,却是伤及精力,此时闻言方睁眼淡道:“此局只论兵斗战,不涉道法,若是这位小友深谙此道,倒是可以一试。”
夏奚重点点头,又叫严逊的名字:“严小友,你既是炽婴族人,对此地可有了解?适才潜入之时可有发现?”
严逊本正站在云下,被点到名字骤然抬头,先与季遥歌目光遥遥一撞,露出几许复杂,静默片刻方答:“回禀副阁大人,在下确在战峡镜屏发现炽婴族古徽印,在下道行浅薄,古印难破,只知此印乃我族死印,若强行破除,则会引发法阵崩溃,届时此地可能被摧毁,入口不复。”
夏奚峦柳叶眉一蹙:“看来还是只能先破阵,强攻乃是下下之选。”
气氛略凝,季遥歌并不多说,夏奚重放眼整个伏雷山脉,各宗各门倒也都在物色人选,可挑来选出,总归没个靠谱的。前后算来诸君在此呆了一个多月,战峡的情况摸得差不多,前去斗法的修士从低到高都有,可如今连返虚期的吕限也去了,谁又能比得上他?再加上炽婴族的严逊也已派出,却仍一筹莫展,反而惹怒了对方。
“你有几成把握?”夏奚重问季遥歌。
“六成。”季遥歌报出的胜率不算高。
夏奚重又斟酌片刻,只道:“也罢,你去试试。若成,本座许你与我等同入仙国,若是不成,也不怨你,你只管放手一试。”
声音颇沉,传遍四野。他既开口,也无人敢爻,事情定下,季遥歌顿成万众瞩目的焦点,她只淡淡应诺,回头悄声叮嘱高八斗:“帮我照顾他。”说的却是楚隐,她不太放心反毫无修为的楚隐独自留在众修环伺的环境中。
高八斗自然拍着胸脯应下,楚隐冷哼着转头,以他骄傲的性子,听到这等轻视的言语,待要回嘴,但话从她口中说出,却又贴心贴肺的暖,便歇了斗嘴的意思,待她欲离才轻声开口:“自己小心。”
季遥歌点点头,纵身掠下云端,飞落战峡内的督战台上。
督战台筑在斜生悬崖上,四周无草无木,只有光秃秃的石岩并一方绘着朱红古咒的六角石台,才迈入其上,季遥歌便觉浓浓战意汹涌而来,耳畔似有千军万马呼啸之声,她定定心神,抱拳朗声。
“在下赤秀季遥歌,前来应战,还请前辈赐教。”
三言两语说完,对面却迟迟无声传来,季遥歌仍只隐约见到阙楼内的人影站起,白衣飞闪,似有目光穿透屏障,遥落自己身上,良久方有一声失神噫语:“季……遥……歌……”
似问似叹,轻如雪羽。季遥歌心里那古怪的感觉再度蔓延,不止刚才那几场战役熟悉,她甚至觉得藏在楼阙里的人,也是她所熟悉的,可她搜遍记忆,都未能想起自己曾认识过这样一号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