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落日蔷薇
季遥歌站在原地,已是双眸赤红,也不动,只是双眸掐诀,哑声道:“破。”
那柄刺在赤焰鸟背心的破霞光竟在他体内忽然化作数十柄飞剑,每一柄都带着电光——赤焰鸟顿是凄厉一叫,从半空中落下,化作焦炭。
季遥歌嗅着满洞血腥气息咽下喉头涌上的腥甜,她舔舔唇角,看着被震慑得停在第二重洞口外的妖兽。
杀气是什么?
无非是生与死的搏斗里一点一点积累而成的血腥,是仙途上的心如铁石,以杀止杀,是萧无珩那个世界的规则。
内洞之中,盘膝坐在石榻上的人看着自己早已收回的手,淡道:“学得倒挺快,不过,还是太弱。”
语毕,他回手一抓。
外间已有些脱力,正勉强支撑的季遥歌便不由自己地被一股柔劲再度抓进了内洞。
吼——
三个妖修虽死,但外界仍有无数兽军,如今已冲进洞中,在短暂的惊骇过后,兽性又现,追着季遥歌往内洞涌去。洞中却是金光一收,几只细长金足伸出,在洞口摩挲着。
兽军陡然停下,那股吸引它们的万妖蛊气息突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毫无来由的可怕危机感。都是修了有些年头的兽类,对危险有天生的灵敏嗅觉,它们不敢再妄动,甚至开始有了后退的迹象,可是——
来不及了。
金光再次亮起时,洞内涌出一阵巨大的,无形的刚猛气劲,像透明的山峦,骤然撞出。
轰轰——
开山裂石的震动声伴随着无数凄厉嚎叫,外面的兽军都随着被炸开的洞府而飞出。
杂乱的声音充斥着季遥歌的耳膜,她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两番争斗耗尽她身体最后一滴灵气,身下是雪白柔软的网,结在半空,她只能动动眼睛——金光渐褪,那网赫然是张巨大蛛网,结着古怪的纹路。
几缕发丝拂过她的额头,不是她自己的头发——
有人浮伏在她身上,俯着头看她。
季遥歌的眼眸渐渐睁大,混沌的神智似也被刺激得短暂恢复。
这张脸陌生里透着熟稔。陌生是因为她没见过他,熟稔是因为,这脸的轮廓很熟悉——像老袁,老袁的少年版。
也不是元还,最起码不是她认定的元还,那个有着狭长凤目的男人,他看起来不应该这么小。
是的,低俯看她的这张脸,和他的声音一样,不能用年轻来形容,只能叫——稚嫩。
十三四岁的年纪,比高八斗看起来还要小,皮肤很好,脸颊饱满,属于男人的线条还没开始凛冽,眼眸透亮漆黑,是很英俊的小少年,只是眼里似笑非笑的目光,透着看穿人心的世故老练。
不是金黑异瞳?不是元还?
季遥歌开口:“你是谁?”
他笑了,锐气十足,左眼一眨,像是飞一记媚眼,然而蛛网却晃动起来,蛛网下伏地的,季遥歌没有看到的,巨大金蛛化作一束金光钻入他左眼。他便没再睁开左眼,只是道:“元还。”
没什么好瞒的,她早猜到了,不是吗?
季遥歌得了答案,并不惊讶他的身份,却惊讶他的模样:“你……”她顿了顿,才又道,“我要称呼你元仙尊,还是袁老?”
他挑挑眉,些许不羁,转身坐到她身畔:“随便。”
她亦跟着坐起来,试探道:“那,元……弟弟?”
第一次见他,是婴儿;第二次,是本尊,但她没瞧见脸;第三次,是老人;这第四次……变成少年。
这等于是,他从小到老的模样,她基本都瞧见了。
十三四岁的少年,与她差不多个头,至多也就高她一节手指,气势那是没有的。
他瞥她一眼,左眼仍是不睁:“会开玩笑了?”说话间翻出两段天青色蚕绸,一段信手缠到左眼上,另一段……塞给季遥歌,又指指自己的头发,把后脑勺露给她。
她摸了摸蚕绸,抓拢他的发——他的发现在只过肩膀,然而青黑如缎,不复苍白。
季遥歌给他扎了最简单的马尾,蚕绸打完结还垂了老长一段,比他的发还长,元还摸了摸,挺满意的,从蛛网上跳下:“走吧,季‘姐姐’。”他重重咬了“姐姐”两字。
季遥歌却突然想到什么,巴着蛛网边缘探身问他:“兽军退了?”
“万妖蛊已经被我压制,它们死的死,伤的伤,不退留在这里给我当食物?”元还嗤道。
季遥歌眼眸大亮,满面喜色——外头死了一大堆妖兽,还有三个修行过千年的妖修,那在她眼里,可都是灵骨。花草树木、虫蚁鸟兽每天都在生死轮回,灵骨容易吸纳,但妖兽就不同了,它们寿元绵长,不易获得,更何况是如此庞大的妖兽灵骨。
时机难得,不过,她只有一炷香的时间。
就算是吃撑,她也得先吞下去再消化。
“我不出去了。”季遥歌当机立断飞快盘膝坐好,闭上眼。
“……”元还从她身上瞧出鸠占鹊巢的意味来,不过随着她的闭眼,室内的气息有种微妙的改变,他虽不能看到灵骨,但修到他这境界,对各种气息是十分敏感的,轻易就能看出她在做什么。
蛛网的女人已经入定,万事皆抛的模样,只是脸上衣上血污未清,斑斑痕痕犹存,元还嫌弃:“又脏又丑。”人却是转身要出洞。
外头的悬洞早被他炸掉一半,此刻有人嚎哭着冲过被炸通的甬道。
“哇——元哥哥,我的手啊,我的手!”小木头人抱着自己断掉的手臂,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地冲进来,就是遗憾,没有眼泪。
元还捏捏眉心——看来,她还不知道季遥歌猜出他身份的事,同样的,她肯定也不知道,季遥歌猜到她是幽精的事。
应该猜到了吧,挺聪明的小修士。
元还有点拭目以待的味道——自己和自己算账,有点意思。
第34章 妖女
呜呜咽咽的哭声到洞口时,那些本该拖得老长博取同情的尾音都卡在喉咙里,最终化成一个“呃”音,小木头人抱着自己的左臂,有些呆滞地站在洞门前,嚎啕大哭的表情僵在脸上,显出几分可笑。
随后赶来的白砚越过地上散乱的妖兽尸体,跟着小白停在洞外,也短暂地怔愣。
毕竟,眼前的景象有些古怪——蛛网盘结的洞穴,季遥歌高坐在横贯全洞的最大一张蜘蛛网上,唇角染着血,衣上污痕斑斑,皮肤白皙的小少年站在蛛网下,撇开那道沁凉的目光,他就像是一顿误入盘丝洞的可口美味。
“师姐。”白砚的担心在片刻后就回笼。
“她在打座。”少年一边说,一边朝小木头人伸手。
小木头人把手臂递给他,试探地叫了句:“元哥哥?”少年简单回了个“嗯”字,小木头人这才又放声大哭:“我的手我的手我的手手手……”才刚应敌时的冷静,已经烟消云散,像没发生过一样,好不容易才得到的身体,没用上两天就被卸了胳膊,她疼得魂都在抽搐。
白砚已经走到蛛网下,听了元还的话也不敢打扰季遥歌,只细细打量,见她气息平稳,身上虽血污斑斑,绝大部分却不是她的伤,心才落下,回过头来看这两人。小白那条胳膊在被削断时就已经变成一截枯木,的确如她所言,她不是人;老袁不见了,凭空又冒出个少年来,和小白倒真有几分兄妹相,也不知到底是何人,或许就是老袁口中的主人,小白嘴里的不停叨念的“元哥哥”?
“这位是?”白砚望向小白。
小白仍只道:“元哥哥。”少年没理他,只看着断臂的关节处。
“元道友,小白这胳膊……”白砚不是在意礼数的人,横竖这里的人脾气古怪也不是一个两个了。
元还还是没说话,他极快速地捏住木头人的肩膀,两道青光钉入,另一手把断臂往断裂处一接,只闻得“咔嗒”一声,断臂与肩膀再度无缝衔接。小木头人挥挥手,动作流畅自如,顿时喜笑颜开,一扫先前丧气:“谢谢元哥哥。”又挽了白砚的手,“还有大白哥哥。”
元还看她高兴,也笑了——莫测高深的笑。
“去把战场打扫打扫,顺便想想,要怎么讨好她。”还是没忍住,他给了一些小小的暗示。
“……”小木头人心领神会,笑容顿时垮塌。
————
洞内洞外死了无数妖兽,满地的兽尸,打扫起来有些累人,但对啼鱼州的散修亦或是修为不高的修士而言,这些妖兽的皮毛骨血晶石都是难得的修炼材料,也只有像元还这样修行三千年的大能,见惯了稀世宝贝,才对这些低级材料无动于衷。他只扫了一圈战场,拣了两三样东西,又从三个妖修的储物袋拿走了两件宝贝,余下的,就全扔给白砚和小木头人。
妖兽退去,风云消散,天际是淡淡的霞光,不知不觉这战竟打了一天有余。
一炷香的时间很短,季遥歌没有多余时间来消化这些妖兽灵骨,而这些灵骨也比普通的低智灵骨要更难消化。
从肉眼来看,首行妖兽灵骨的颜色便不同普通灵骨,呈现的是淡淡的蓝色,光芒也更炽,已不是微渺的萤点,大小如鸽卵,像一块块玉石,而那三个妖修的灵骨则更加耀眼,蓝得更深更纯粹。
一炷香的时间虽不够她消化这全部灵骨,但要吞下却并非难事,她的吸纳速度本就比常人快了十倍,只是毕竟不同于普通灵骨,这批妖兽灵骨所蓄藏的力量更加庞大,庞大到……
魂海竟掀起波澜,漩涡转动的速度加大,每一颗灵骨进入之时,她的元神都会不由自主一颤,宛如冰粒砸在温热的皮肤上,而那三个妖修的灵骨所带来的刺激,就更加强大。
不啻于往原本平静的魂海里扔下一枚炸弹,瞬间掀起惊涛骇浪。
她低估了这些灵骨的强大,也高估了自己的承受力。
元还站在蛛网下,面无表情看着季遥歌的皮肤由正常的白转为浅淡的蓝,眉心成结,牙关咬得死紧,一副强忍痛苦的模样。一炷香的时间刚到,她便睁开双眸,平庸的容颜现出几分猩狞,纯澈的眼眸瞪得老大,丝丝猩红浮在眼白间,让这双原来极具诱惑力的眼变得可怖。
百年、千年,山野生存修行的执念,如同海上骤然来袭的狂风,瞬间席卷整个海面,她连运转《妙莲咒》的机会都没有,神智就几乎被这些执念占领,只凭着最后一点理智强撑。
“你修什么功法?”元还倚在墙边,看着她痛苦。
两人的眼对上,她攥紧蛛丝,强撑着高仰的头,有丝不愿被看透的倨傲:“美女……修成诀。”语气里似乎还有丝调侃,听着不像是正经的答案。
元还却没露出她想象中或嘲或恼的神色,反而陷入认真的思忖中。
“美女修成诀?”片刻后,他才出声,“你……胆子挺大,媚骨诀也敢修。”
看着她拧紧的眉下惊诧的眼,他又道:“怎么?你以为我不知道《媚骨诀》?”语调略扬,他笑得有些得意,“万华上还没有我不知道的东西。”
是了,这位元还师叔,五狱塔的主人,他名满万华的原因,不是因为他的修为,而是因为他所选择的道。与旁人不同,他以研究禁术禁咒、仙体奥妙等杂类为道,从中体悟天道非常,进而修练,可以说,他脑中所知之物,已远超他现有境界,这便是万华上无数修士,哪怕境界比他高的,都争相与他结交的原因。
他会知道《媚骨诀》这等冷门的功法,不足为奇。
不过,也仅限于知道,亦或是听说。
“仙尊见识广博,在下佩服。”季遥歌咬着牙说出这句话,她有些控制不住情绪了。
“贪多嚼不烂,季姐姐看来吃太多了?”小少年笑起来有些坏,并未以尊者自居。
季遥歌又攥了攥蛛丝,力图让自己显得诚恳:“那依元弟弟之见,愚姐该如何消化?”她没什么架子好端,该变通的时候就要变通。
元还眯了眯眼——这打蛇随杆上的本事,倒和木头人差不多。一扬手,他扣在指间的青针便倏尔没入季遥歌眉心的朱砂里。
冰意刹那间大涨,她的元神像结了层霜,澎湃的魂海被定在波澜起伏的时刻,漩涡也停止运转,那股失控的可怕感觉消停下去,她抚着眉心问:“这是什么?”
“定神针。”元还直起身来站定,“用以稳固元神,可暂时缓解你的情况,不过效果只能维持一个时辰。”
“多谢。”季遥歌只觉神志一阵清明,纵然不能完全压制繁杂的灵骨,但她已有能力运转《妙莲咒》。
“不必客气,我不想多收一个疯子,更何况任仲平还等着你解决。”元还转身,掩去目光里亢奋的探究——《媚骨诀》,是他未曾涉及的领域,他想要研究。
季遥歌已再度坐好,不待元还彻底离开便已二度陷入调息。
————
定神针果如元还所言,一个时辰后效果就慢慢减退,季遥歌将《妙莲诀》运转两遍,暴走的情绪已缓缓归位,虽说灵骨未曾转化,但到底没有失控的迹象。
若要将这些灵骨尽数转化,她可能需要闭关三个月,但眼下她并没有这个时间。
睁开眼,洞内一片寂静,先前战况惨烈,现下也不知外界如何。她想了想,从蛛网上探脚要跳下,还没动作,脚底先触碰到硬物。她疑惑地低头,蛛网下面不知何时堆满东西,什么草药灵丹晶石灵玉,还有低阶飞剑铜锤等武器,小山似的叠起,两张脸埋在这堆东西五颜六色的光华里,像两只嗷嗷待哺的宠兽。
一只是任仲平,一只是小木头人。
两人并排蹲着,双手托腮,仰脸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