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落日蔷薇
第98章 稚情
漫长的征伐一起三年,自居平一路北上,所到之处势如破竹。短短三年,白斐已攻下西丹四大要城,占据西丹泰半国土,麾下兵马近五十万,其中精锐赤啸军二十五万,直属白斐,梁寨正式更名梁家军,集云麓七岗之兵由梁贵勇为将,追随白斐,经三年,兵马扩至十五万,另有白氏余部,征伐收伏的各路散军、降兵等,约计十万。
这庞大的军队,军饷补给开销甚巨,所幸初时有季遥歌带回的郅雍顺帝财宝充作军饷,后来有各城池补给,方撑过最艰难的时光。
如今战火虽未歇,但局势见稳,西丹四大要城牢牢掌在白斐手中,百姓得其庇佑倒也享得一时太平,日子不算太苦。白斐暂时定居松广,离西丹帝京陵原,已只剩三城之隔。
松广乃富庶之地,不似居平城那般荒凉贫瘠,城中曲池流水,画舫小楼,繁华精致,透着居平城永远也看不到的靡靡之景,就连月亮,似乎也比居平城更加细腻。
砰——门被撞开,有人未经通禀便闯入将军府的六层阁楼之上。坐在窗边的季遥歌睁眼,果见白斐裹着风怒步而来。室内未点烛,只有窗外月光洒落,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胄甲随着他的行走发出磨擦的铮铮声,他一屁股坐到季遥歌身边,将手中抱的白缨盔往手边一扔,话也不肯说。
二十四岁的白斐,已经不是三年前初掌兵权的年轻将军了。大部分时候他刚毅果决、雷厉风行,在军中说一不二,无人敢置喙他的决定,但若要为王,朝堂便不是一家之言,他还太嫩。
“喝酒了?看来是去了销魂窟。”季遥歌嗅到酒与脂粉混杂的气息。
白斐用力揉揉下颌,道:“那帮老东西拉我去凌仙馆喝酒,把闺女打扮得花枝招展往我怀里塞,想灌醉我把人塞进我后院,我可去他娘的!”
“那你要了吗?”季遥歌笑了。随着白斐权势渐盛,这些年给他送女人的、想攀亲的,数不胜数,只是白斐无心女色,多少貌若天仙的女人送到他身边,转头就被他再送予属下将领。三年过去,他仍旧只有铃草与梁英华两个人。
不过也难怪外人打他后院的主意。在外征战三年,白斐与铃草、英华三人,聚少离多。英华每年还能见他几回,陪在他身边一段时间,铃草却是身体渐差,经不起舟车劳顿,自一年半以前迁到羿州便没再动过,自然也见不着白斐。成婚四年,白斐膝下尚无子息,由不得人不多想,若能替白斐生下儿子,那便是白斐长子,自然母凭子贵。
人间的这些关系,真是复杂,有时候季遥歌都要想,还是万华好,从来没有这乱七八糟的心思。
不过他今天来,肯定不是为了说这鸡毛蒜皮的事。
“别说美人计没成,就是成了,我也不会要。”白斐眯了眯眼,“那帮老家伙的心思,我能不知道?醉翁之意罢了。”
“你不是派人去接铃草和英华了吗?过两天她们就到了,有她们在,他们便会收敛。”季遥歌淡道。
白斐将头盔踢开,盘膝坐到石榻上,捏着眉心:“收敛?今日他们已将龙袍毓冕捧到我面前,想逼我称帝,那些女人若被我收下,将来封嫔封妃,他们个个都是国丈爷。”
“那你呢?你也想在松广称帝?”季遥歌眸光一转,不动声色地看向他。
目前白斐自称白氏皇族后嗣,以将军自居,打的是“匡扶天下,平乱定邦”的旗号,又有长岚宗为其造势,言其“天选白龙,足以平四方战祸”,所以才令民心归顺,此时他们才刚攻到松平,根基未稳,贸然称帝名不正言不顺,平白给外人讨伐的借口,实非智选,除非……
有人贪图富贵,流连温柔,不愿再东征北战,只要白斐在此称帝,建都松广,歇战立国,虽然四城尚小却也可安享荣华富贵,可那并非长远之计,只是他麾下部分匪类出身,贪图享受者的私心。
只是白斐作何打算……季遥歌这几年已有些看不透了。
“我?朝上如今分作两派,一派主张称帝,一派严辞抗拒,吵得不可开交,我头疼。师父,你觉得呢?”他的目光自虎口之下窥出,是蓄谋已久的试探。
这两年,季遥歌在军中及民间积望甚高,几场战役她虽未亲自上阵,却都预窥先机,早有诸葛之名,加之她为了扶持他,从最早设计结交梁贵勇开始,筹措军饷,拉拢白氏余部,就连长岚宗也因她而入世,倒向白斐这一边,这一切都在短短四年之间发生,她的地位,并不比白斐低。
可以说,若是没有她,他想在四年之内走到今时今日,绝无可能。
全军皆知,谁的劝言他都可以不听,唯独这个师父,她的话,他言听计从,而她亦不曾失算过。
这样的能力,让人忌惮。
“白斐,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季遥歌淡道。
“师父,如果……我只是说如果,我达不到你的要求呢?”白斐放下手,小心翼翼看她,似乎仍是从前未经生死的孩子。
季遥歌却只望向窗外月光,不知怎地,想起方都临别之时,元还那番话。
良久,她方道:“没有关系,我可另寻他人。”
只这一句话,便叫白斐目光一闪,小心翼翼的神色被放大的笑容取代。
“师父放心,我怎会叫你失望?现在自然不是称帝的时候,我晓得。”白斐笑得妖惑,像极白砚,却不是白砚。
他语毕,将髻上发簪一抽,任长发披散,他再往下一躺,将头径直枕到季遥歌腿上,涎着笑脸道:“师父,容我在你这里歇歇吧。这段时日我睡不安稳,每每将睡,外头有事吵到我榻前,你这里清静,他们不敢来扰你。”
他确实已经很久没有睡过安稳觉了,这些年来,不知经历过多少场刺杀,外头侍卫布置得再严密,他也不敢松懈,而朝堂军中要务繁重,每每他睡意刚浓,便有军报奏折传来,连片刻安睡都不得。
季遥歌垂头看他,散乱的黑发间夹着一两根银发,在月光下格外刺眼。他才二十四岁,华发早生。
“睡吧,时辰到了我叫你。”她没说什么。
他目光朝上,正落在她秀雅的下巴与唇上,醉意涌来,让他有几分恍惚,手忽然抬起,似要抚向遥不可及的幻像,半醒半醉地开口:“师父,我有没同你说过,你真美……”
那手挥到半空,被她擒住手腕按回榻上。
“白斐,睡吧。”她衣袖拂过,袖笼里弥漫出一道淡香。
他瞬间陷入黑沉。
一觉无梦,睁眼时,他已在自己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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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蝉鸣不休,松广的夏日,并不炎热,适合避暑。梁英华与铃草七月底被接到松广,总算和白斐团聚。这二位夫人一来,将军府刹时便热闹起来。二人带来不少侍女侍从,又嫌将军府太过简陋随意,梁英华接了中馈,主持府内事务,亲自照顾白斐与铃草,应酬各府人情往来,这将军府方有了活气。
只是铃草身体仍旧不好,这些年虽然小心将养,梁英华也处处照顾,但还是架不住年轻时熬坏了底子,又经战事数年,担惊受怕,身体早已垮下,药石无用。这趟她来松广,白斐得空便日日陪她说话,给她寻了新鲜玩意儿逗她高兴,盼她宽心。到了夜里,除却忙于公务,他便在二人屋中分宿,并无偏倚,只是铃草体弱,夜里也多是白斐照顾她,余的,便再没有了。
铃草知其心意,心中亦洞明——所有温情,不过因他将她视同在世唯一亲人。虽说娶了英华,但他对她,也的确做到当年承诺,于战乱之中不离,富贵之间不弃,予她后半世安稳,温柔相待。乱世纷扰,他亦走得艰难,她没什么可强求的。若将男女情思抛开,她倒也能平静看待他与英华,盼着二人和睦长久,只是……
白斐于她无爱,于英华,又何偿有情?
“英华,替小斐生个孩子吧,不论男女,都好。趁我还在,也能抱上一抱。”
正在树荫下给她剥桃的梁英华闻言大感诧异,转头便见铃草慈怜的目光,只觉那言语不祥。
“铃草姐,别说这些话,不吉利。”梁英华蹙了眉。白斐常年在外,家中只有她与铃草,二人感情甚笃,并无寻常后宅三妻四妾的阴私勾当,也许这便是战乱给予她二人最好的馈赠,生死总让人相依为伴,她希望铃草能好好的。
“有了孩子,牵绊也多些,你在他心中,自然不同,日后也是倚靠。”铃草握住英华之手,劝道。
梁英华毕竟小她四岁,面子尚薄,不由脸红,只道:“铃草姐,白斐不是负心薄情之人,纵无孩子,他也会待你我好的。”
“傻丫头……小斐重情义,于我尚且不离不弃,又怎会亏待你?只不过,你所求的,难道就只是他的好?”铃草指尖点向她的心口。
梁英华何等聪明,瞬间明白,低了头怔怔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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辗转又到来年开春,白斐果然拒绝称帝,大军在松广休整半年,又要挥军北上。
这一回,不取帝京陵原,誓不归来。
临行前半月,铃草病重,梁英华每日精心照顾,又操持若大将军府,终是不支,晕倒在铃草榻前。
请医诊治过后,方知。
梁英华孕满一月。
第99章 无情
内室烛火沉沉,拢的炭盆将屋子烤得闷热,来来去去的侍女轻步细语,生怕惊扰到床上昏睡的夫人。高大的身影立在床榻旁默不作声,眉宇几近成结。良久,铃草也未见醒来的迹象,白斐转身出了房间。
铃草缠绵病榻多年,病情在这个冬天转重,大夫换了好几个,再精贵的药服了也不见起效,如今已昏迷三日,汤水不进,大夫也束手无策,只交代准备后事,去留就这几天的事。
为此,梁英华有孕之事,也无法让白斐开怀。
他几步出了内室,往暖阁里坐的人迈去,着一身胄甲重得跪地:“师父,你救救铃草。”
季遥歌是同他一起来看铃草的,见状袖风轻扫,就将人扶起,只摇头道:“白斐,铃草寿元已到,神仙难救。”即便她是修士,可修士亦有天限,寿元终尽的人,谁也回天乏术。若有这一日,她连自己都救不了,又遑论别人?
“师父,你修为高深,法术精湛,怎么会救不了她?她陪着徒弟这么多年,师父也看了她这么多年,难道你连一点慈悲同情都不愿施舍?”白斐声音低沉,拳攥得紧,自那年在梁寨被逼婚之后,他便没再求过任何人,“她是我在世唯一亲人,师父,你看在我的份上,求你帮帮她……”从小到大的情分,深处骨髓的亲情,即便是季遥歌乃至梁英华,都没办法取代。
“我帮不了她。”季遥歌起身,试图安抚他。
白斐甩开她的手,怒火似突然间冲上眼眸:“帮不了?你的灵丹妙药那么多,却连一颗都没给过铃草!当初你一别两年,留下任叔在我身边,却不肯他出手。若非如此,那一万赤啸精锐怎会全军覆没?权将军又如何会死?居平关怎会失守?我又何需被梁寨逼婚?你步步为营,不过是要将我逼入绝境,完成你所谓故友执念!”
侍女早在白斐跪下之时便已退出,屋中只剩他师徒二人,白斐已经高过季遥歌,不论是身材还是样貌,季遥歌看起来都比他要小,他怒而质问之下,倒让二人看起来如同兄妹。
季遥歌没有解释——这些话他从没说过,如今看来,他对她积怨已久。
“师父,你把我们这些人当成什么?是你完成执念无足轻重的棋子?如果我不姓白,不是白家后人,你是不是连我也可以放弃?”白斐指着自己问她,却没在她口中得到任何答案,“一把武器用久了,尚且有感情,师父,你呢?你可曾将我视作你的徒弟?有过哪怕一丝一毫的感情?”
“白斐,我活了五百年,只收过,你一个徒弟。”她是缺失幽精,没有男女情爱,但其他情感俱全,这个否定她不接受,但更多的解释,她也不愿说。
如果一份感情已经被人质疑到需要用无数的言语来描补,那只能证明,她的失败。
“那又如何?我这个徒弟,你随时可以换!”白斐勾起带嘲的笑,怒气渐冷,见她仍无动于衷,便倦然指着她的心口,“师父,你是真的,无情。”
“将军,季先生,夫人醒了。”内室有侍女战战兢兢出来,低着头小声道。
白斐深吸口气,平息失控的情绪,往内室行去,至帘下时忽转身,语气冰冷:“铃草之事,不劳师父挂心,师父请回吧。”
语毕将帘甩下,人亦消失在帘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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铃草醒来时精神颇好,苍白的面颊上泛着淡淡红光,病痛似乎突然间远离。她窝在白斐怀里,和他说起在西北的旧事,眉眼平和。白斐喂她喝稀淡的糜粥,时不时附和她的笑语。
说到兴头上,她忽然道:“小斐,才刚我梦到咱们家隔壁的二牛媳妇生了个胖小子,可漂亮了。”
白斐手一顿,看着她的笑:“嗯,我也见了,漂亮。”从前住他们隔壁的二牛一家,在居平失守之时,都已经没了。
“英华也有身子了吧?咋们家的孩子,肯定比他们的更漂亮!姐真想见见啊……”铃草往他怀里缩了缩,她感受不到暖意,开始发冷了。
“你能见上的。等你身体好了,我们……也生一个。”白斐放下粥,抱紧她。
铃草只是笑笑,拍着他的手道:“小斐,姐不懂大道理,只知道我们都不容易,你可要保重自己,争累了就别争了,英华是个好姑娘,你们好好过日子。”
“我知道了,姐。”白斐将瘦得皮包骨的人紧紧抱在怀里。
她声音渐弱,在他耳畔呓语:“斐,求不得的,你莫求……莫求……”
说的是何事,却已无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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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明,院子被晨光浸染,早春的寒意湿冷难挡,冻得人清醒。白斐从屋里出来,便见到站在院中的梁英华。梁英华没有上妆,素净的脸泛着倦怠,也不知站了多久,她没说话,只绕到白斐身后,接过侍女手中披风轻轻披上他的背,动作到一半,白斐忽然转身,将她拥入怀中。
披风落地,她抚上他厚实的背,轻道:“铃草姐……”
“她走了。”白斐的头埋在她颈间,身体微微发颤,却没有哭。
梁英华却是猛地红了眼眶。二人在院中拥了片刻,白斐的情绪稍缓,她方道:“你昨夜未眠,去我那里歇歇吧,铃草姐的后事,交给我……”
话未完就让他打断:“不用了,铃草的后事,我自会着人料理。”
说着他又望向她的小腹:“你才刚有孕,不宜操劳,好好休养。”
“我没事。铃草姐这最后一程,我……”
她还要说,白斐却抚上她的小腹:“英华,别说了。保重好自己,我不想最后,连你也失去。”
梁英华却是一震,泪水滚滚而落,猛地抱紧他。
这已是多年来,她听到的最动听的情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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