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落日蔷薇
为君多年,他与临星阁互相制衡,若是明离,他还能震慑一番,把季遥歌留在身边无人敢犯,但来的若是明家老祖明御,便连他也无能为力了。
“要的就是他来,我不需要陛下相护。就像陛下的宿敌是白斐,我在凡间的对手,也只有明御,他不出来我才头疼。”季遥歌俏皮笑笑,眼中似春阳花开,满城锦绣,又道,“只不过陛下这决定,可是柄双刃刀,一不小心伤的就是自己。”
明御若去,临星阁便会溃散,到时没了修仙世家的扶持,大淮更是岌岌可危。
是的,乔庆云并非傻子,慢慢也揣忖出季遥歌此来大淮所为何事,他非但没有阻止,反而乐见其成,这其中,有她媚惑之功,亦有他本心所愿。
“你说的,我的对手是白斐,没有他们,我同样可以与白斐堂堂正正一战。成王败寇,你徒弟都不害怕的事,我又怎会恐惧?”乔庆云咳了两声。
王朝更迭是岁月轮转必会发生之事,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过多的忧虑只会束手束脚。除去临星阁,不是他想放弃,相反,是他太想赢,想要放手一搏。临星阁的存在,是他为君三十载的桎梏。
再看她眼中山河,若是江山能够择主,他多希望,她的选择会是他,而非白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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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静的交谈很快结束,寝殿已寒如冰窖,明明炭火仍旧爆星,可一丝热意都已扩散不出。
元婴期修士的威压并没降临,仿佛被人刻意收敛,只有满室陡降的寒冷,像是他森冷的警告。季遥歌不再多作逗留,行到殿门处,回首一眼,眸中江山尽去,只换作炽火成岭。乔庆云支起身体,像看到一个全然陌生的人,她很快便踏出殿,他眨眨眼,疑是错觉。
雪化的季节,殿外却无声无息积了层厚厚的雪,踩上后嘎吱作响。
季遥歌足尖轻点,腾跃半空,将破霞剑祭出,一刻也不耽搁,直往大梵山飞去。他们若是动手,整个东莱皇宫并京城,可能要被毁去大半。
“想逃?”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冰冷的声音尖锐刺耳,隔空钻来。
季遥歌将速度催到极致,心中沸腾不已。在人间百多年,她都没有痛快打过一场,这一来便对上元婴期修士,怎不叫人激动?
身后是强烈的风团裹着雪雹追来,眨眼间就将她卷入。破霞剑被风刮得上下左右颠摇,季遥歌眼前只剩一片灰茫,冷风从四肢百骸涌入,灌得经脉似要冻结,灵气运转便涩痛难当。元婴期修士的力量,果然骇人,一个境界之差,便是天壤之别。
季遥歌没打算强杀,强驭破霞剑往大梵山方向掠行,风中无数水气凝成巨大冰掌,似山峦般撞在她的后背。
轰得一声巨响,冰掌碎成齑粉,季遥歌却被震得如断线飞筝,远远飞坠而出,如同流星坠向大梵山山腰,接连撞断数棵巨树,最后狠狠撞上山壁,这才停下。山壁一阵碎石滚下,季遥歌扶着石壁落地,耳畔阵阵嗡鸣,后背钻心的疼,脏腑被冻得麻木,幸而身上穿着龙鲤甲,替她抵御了泰半攻击,才保住她这条命。
明御却没给她喘息的时间,掐诀结出两个巨大冰人,一边道:“季氏妖妃,惑乱君王,败坏朝纲,诛之。”声如雷鸣,传遍全京。
季遥歌边逃开两个巨冰人,边回首望他——明御站在天际,着湛蓝法袍,发束冰冠,肤白如雪,神情冷傲,视季遥歌如蝼蚁。
过了三四百年,明御可能已经不记得当初被他囚禁暗室的孱弱幼帝,他甚至不会记得“白砚”这个名字,但没有关系,她记得。她不仅记得白砚,她还记得在白砚记忆里看到的,明御出现在他面前时高高在上的模样,与现在如出一辙。
她反手挥出一剑,将冰人震退,人疾速往大梵山深处跑去。大梵山乃是帝京外最高的山峦,绵延百里,山中草木繁茂,最能藏人。季遥歌钻入山林中,明御飞在半空就很难打到她,虽有神识能看到她的位置,但隔着重重山木巨石,多有不便,加之季遥歌十分狡猾,遁逃之处无不是这山中的犄角旮旯,这给明御的追杀带来些许难度。
“你以为像只蚝子般东躲西藏,本仙就杀不了你?劝你快些出来,本仙还能留你全尸,让你死得不那么痛苦。”作为明家老祖,修习的又是水灵法术,明御偏于阴柔,双眉一吊,便显出三分苛刻怨毒来。他孙子死于季遥歌之手,此前又折了不少修士在她手中,这些年与帝君关系每况愈下,所有的账都被算在她一人头上,愈发显得季遥歌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
季遥歌没兴趣与他耍嘴皮子,更不理会他的刺激,只在山间逃遁,也不出手,身边两个冰人将大梵山踩得轰轰作响,奈何就是擒不住她。明御眼见对方不过区区结丹修士却狡猾至此,不由愠怒,由天际落到山林中,双手翻云,每走一步,便令方圆数丈冰结。季遥歌不停地逃,当初在万华所剩无几的低阶灵器被尽数用出,强撑着在大梵山不停奔逃了七日七夜,身后的明御仍旧紧咬不放。
七日过后,本已春草盎然、枝芽抽绿的大梵山,被冰雪彻底覆盖,较之冬日还要厚实寒冷。
砰——
季遥歌被冰人一掌打入积雪之中。七天,她的精力耗损得差不多,冻入脏腑经脉的寒冷让她四肢僵硬,她无从再逃,身体亦被冰刃刮得遍体鳞伤。冰人又是一脚踩下,她在积雪打了个滚避开,站起时浑身是雪,眉发皆白。明御已从山后拐出,手里擎着枚六瓣雪片,翻手甩出。雪片化作百枚,落雨般袭向季遥歌。季遥歌手执破霞剑,剑光频闪,只闻铮铮数声,雪片被打得扑扑入地,却仍有数枚划过她的衣裳,割入肌肤……
血一滴滴落在雪上,似红梅绽放。
明御却笑得开心:“逃了七天七夜,看我不将你抽魂炼油!”
语毕才要出手,却听对面的季遥歌冷冽开口:“是吗?那便试试。”
明御忽觉不对,脚下积雪却已聚成冰牢,将他困在其中,整座山隆隆震颤,积雪从山的那头似雪浪般纷涌而来,须臾瞬间聚成雪龙——明御脸色骤变,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一切。
“这是我明家的绝学龙御雪牢,你怎么会……”
龙御雪牢是明家不外传之学,亦是明御的绝杀之技,除了明家嫡系子弟,无人能修,季遥歌是怎么学会的?此术以明家特有的化水灵咒为依,能将四周水灵聚纳为龙,水灵越多,威力越大,现如今整座大梵山都是他所覆盖下的水灵积雪——思及此,他心头一凉。
季遥歌看似毫无章法的逃遁,却是早有预谋的盘算,一步步诱他将整座大梵山覆满冰雪,好化为己用。
他上当了。
这满山冰雪,威力之强大,他难以想像,而关键是,她已先他一步发动此术,他已经无法阻止。
季遥歌并不回答,双手间一束白光,似雪龙之筋,这漫山积雪聚成巨龙,呼啸而至,将那两个巨人碾作齑粉。雪龙裹挟着强劲的冷风,又朝着明御飞涌而去……明御欲逃,却被冰牢所困,眼睁睁看着雪龙撞破冰牢,将他淹没。
这龙御雪牢之术,果真霸道。
可惜,她只能用一次。
这是明震海的灵骨所压出的,天赋杀招。
用明家不传之术来对付明家老祖,就算是元婴期的明御,也无法预料。
龙啸风涌在淹没明御之后朝天际冲去,冰牢已碎,被冻成冰柱的明御站在原地不动,季遥歌往前踏了两步,忽见冰柱中青光一闪,她心中顿生不妙,待要跑开,那冰柱已然碎裂,明御身上覆着层淡淡鳞光,手里却化出一柄冰剑,往季遥歌刺去。
这一击,还夹着他滔天怒焰。
他并没死,在雪龙袭来之刻祭起本命法宝,堪堪保住一条性命。
季遥歌疾退,手中掷出一物。
那是枚五色晶珠,其上没有任何灵气,明御盛怒之下,一剑劈上晶珠。晶珠陡然炸开,一丛怒焰喷涌而出,晶壳化作彩纱被季遥歌收回手中,却是她先前在方都入口之外拿到的天禁之火。
“啊——”长剑顿时化灰,那火焚上明御手背,痛得他凄厉叫起,不得不退后两步,正惊诧至极时,天禁火中忽有剑光窜出。
季遥歌身披五彩茜纱,冲入天禁火中,以火为衣,手中破霞剑电光骤起,自火里刺出,一剑穿额。
眉间一丝血色滑下,明御双眸惊睁,元神被破霞上的天雷殛绝,已然身殒。
这枚天禁火,才是她为他所准备的,最后杀招。
她的手松开,破霞剑当啷落地,她将茜纱褪下,把天禁火再度合入纱内。这番举动耗尽她所有精力,她颓然坐地,又见明御额前灵光浮现,一道碧青的灵骨飞出,她不作多想就将那灵骨纳入魂海。
魂海陡然一震,冰冷的气息霎时刺入魂神。元婴级别的修士灵骨,带有其原身属性,带给她截然不同的感受。
她需要马上闭关,否则必受反噬。
时间仓促,她不作多想,就地引雪为炉,将自己封在山坳处,马上融炼明御灵骨。
此一闭关,外间之事再不知晓。
待到明御灵骨被彻底吸纳,凡间已又两年过去。
出关那日,恰逢淮都被破,白斐的大军,攻入东莱。
她站在大梵山顶,远观城破——
这是她踏足大淮帝京的第六年,掐指算了算,白斐应该已经三十有一。
正值盛年。
第104章 白帝熙和
淮都的雨,连绵数日,战马踏过巷间积水的石板道,踢踢踏踏的蹄声裹着飞溅的水音,一路飞驰。帝都的繁华,像被撕裂的画卷,墨汁晕化成烽烟,远远近近的扬起。
季遥歌在大军闯入皇宫前,先一步飞进东莱宫。皇宫兵荒马乱,妃嫔宫娥太监能逃的,早已卷了金银遁出宫去,逃不了的,在宫中瑟瑟抱团。
大淮真的要亡了。
盛世的美梦做到尽头,也不知乔庆云现下如何?
她寻遍皇宫几个乔庆云常去的地方,也没寻到人,心念一动,她去了她从前的旧址——洛芳宫。洛芳宫已经荒芜,大梵一役,帝京落了七天七夜的雪,她随着陨落的明御消失于人前,世人只当她与明御同归于尽,这宫殿便再无人打理,如今已爬满蔓草,庭院萧瑟,朱漆斑驳雕花断裂。
老宦人的声音细长忧沉:“陛下,走吧,离开这里。”
乔庆云站在荒芜的庭院里,透过半支起的窗看向空荡荡的寝殿。
“那里原来有丛牡丹。”他指着窗前杂草丛生的花圃,记忆仍旧清清楚楚。最爱牡丹花开之时,她懒懒倚窗望来的容颜,花娇人艳,似这大好江山。
“陛下。”身后有人温声唤他。
乔庆云回头,只看到陌生的女人——很美,很熟稔,但眼里没有他要的东西。
“我是季遥歌。”她道。明御已死,她不需要再施媚术,皮相未变,却失之旧味。
“你果然没死。”乔庆云既无惊喜也无愤怒,只冷漠地看着她,“这是来送朕一程吗?”
季遥歌不答,只道:“陛下,有什么是我能为你做的?”
为妃四年,乔庆云待她不薄。短短四年,她从嫔到离后位仅一步之遥的皇贵妃,是人间多少女人想也不敢想的传奇。
“你这是在可怜朕?季遥歌,朕不需要。”乔庆云负手而立,“朕没你想得那般软弱。”他能够承受所有的结果,并不后悔所有的选择与决定。轻咳两声,唇瓣洇上血色,他又道,“如果你真的有心,便替我做一件事。”
“何事?”
“再让我看一眼,江山盛世。”他淡道。
季遥歌垂眸片刻,再抬之时眸中万象尽变。他黯淡的眼眸渐渐明亮,洇着血的唇勾起,病苦忧思皆去,似回到少年得意之时,雄心万丈只为天下争。
连绵秋雨不知何时停歇,洛芳宫众花齐放,窗前枯败的牡丹抽叶发蕾,以肉眼可见之速绽放满枝,压在窗前。季遥歌身影消失,再现之时,已倚斜窗前,着一袭流彩宫裙,盛妆高髻,朝他轻轻招手。乔庆云快步入殿,只朝她道:“替朕更衣。”
玄青的帝王冕服穿罢,她的手压襟抚过,绕到他身后,亲自执梳将他长发绾妥,奉十二毓的天子冠为他冠发。
“陛下……”老宦人热泪盈眶,以袖口不时揉眼。
乔庆云拉着她坐到窗前,透过毓珠看她眸中山河历历,天阔云横,长戈策马峥嵘岁月,绘尽千秋色……眼眸渐渐闭上,唇畔浅笑不落。
窗外雨又起。
城破之日,大淮末帝尽于洛芳宫,那一日,城中马蹄踏破,宫内哀声阵阵,只有这洛芳宫,在萧条秋雨里众花齐放,牡丹怒盛,凤鸟呜呜。
这是季遥歌唯一能做到的,给他身为帝王,最体面的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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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和殿的殿门已经大敞,作为这座皇城内最为神圣的宫殿,他迎来他新的主人。
铁甲随着步伐发出磨耳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内分外清晰,几声惊呼从身后人口中发出,为这辉煌至极的宫殿。白斐的步伐,却迈得极慢,十五年磨砺,他终于走到这一步,却没有意料中的欣喜。许是这段路走得太艰难,浸透太多鲜血,让这份荣耀显得沉重非常。
殿外有属下匆匆进来,跪地禀道:“将军,已经在洛芳宫找到淮帝大体。”
洛芳宫?
那是传说中惑乱君王的妖妃季氏所住寝殿。
白斐静默片刻,道:“以君王之礼,厚葬。”又问,“其他人呢?”
“宫内妃嫔宫娥太监已暂收尚芳殿,至于将军要寻的人,还没有消息。”
白斐摆摆手,令人退下,复又往乾和殿内行去。乾和殿甚大,皇帝的金銮宝座在九层引阶之上,座前是盘龙金柱与御案。雨天光暗,殿深影重,御案帝座看不明晰,似有人影坐于其间。
“谁?”有人喝问一声。
白斐心弦却似被无形之线扯动,铁甲声急切响过,他急步行至引阶之下,瞳眸骤睁。
宽大的宝座上斜倚一人,那人流彩遍身,高髻飞凤,眉间花钿菱唇染朱,百媚丛生,眼中却有帝王威严,睥睨天下,也不知俯望了他们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