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落日蔷薇
终其一生,未敢松懈。
帝后之情亦为人所称颂,三千独宠不知羡煞多少女子。至熙和第四年起,白斐未再宠幸第二人,膝下二子一女,皆为梁后所出。
至熙和二十年,梁后薨逝,白斐默坐棺前三日,往后,再未立过继后。
盛世康年,再无战祸。
季遥歌未离,于人间闭关二十九载,直到熙和三十二年。
腰间黄符亮起。
第107章 人间尽
这二十九载,她并没远离东莱,而是选择在此就地闭关。人间执念之深,远超万华修士。七情苦乐,六欲悲喜,执念无分仙凡,而太过短暂的寿元让人求而不得之念愈加强烈,不像修士,拥有绵长寿元,看淡生死,再多的不可求不可得,总会随时间淡去。
年岁一久,就会遗忘很多本该深入骨血的东西。
相较之下,凡人的执念便浓烈得多,像烧喉的酒。她在人间多年,吸纳太多灵骨,像饮了过量烈酒的人,虽有万相在身,却已经记不清哪一相才是自己,浑浑噩噩。
媚骨曾言,这是门容易入魔的功法,因这尘世执念太多,无论修行者再怎样化解,也终会留下一点痕迹,而这些痕迹会潜移默化地改变修者的内心,让修者走上歧途。当时她尚不能领会此言之意,如今人间百载将去,她方知这功法的可怕之处——
白砚执念为引,她陷入迷妄,又被人间浓烈复杂的执念所惑,困囿不出。这是《媚骨》最为凶险的情况,所吸纳的灵骨执念攻心,迷失本我,是入魔前兆,所幸元还之劝,白斐之怨,心魇之魔,如醍醐灌顶,倒让她渐渐清醒,反有领悟。
白砚执念已去,剩下的,只有凡间这段师徒之缘。
她会在人间留到最后,而后,了无挂碍归去,不论白斐还是白砚,都成为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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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遥歌拈着鹤符站云雾缭绕的大梵山山顶,俯瞰山下朦胧城池。叠作鹤形的符纸在她指间浮动浅淡的光,这道符与许多年前她给白斐的那道护身符为子母符。子符可助白斐抵御三次危及性命的攻击,母符则是用以通知白斐情况的。
非到生死关头,这道母符不会亮起。
她掐指一算,熙和三十二年,白斐已经六十有三。
花甲之年。
这道鹤符从没亮起过,此时亮起,其中意味不言而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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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年,人间已数变。帝京繁盛更胜从前,民生安稳,国家渐强,四野来朝,奉为上国,他已做到一个帝王能够做到的极致,但他依旧不满意。
还很多未实现的抱负与心愿,开疆辟土,丰物富民,改渠易道……这条帝王路,只有真正走下去了,才会明白盛世太平付出的心力,远比征战沙场更加艰难,肩负的天下苍生那般沉重,他没有多余的心力思念与回忆,比起这份责任,遥远过去的种种困顿心结,在她离开后的二十九年间,显得那般幼稚。
她的离去,才是他真正成为帝王的时刻。
天又飘雪,慕仙楼积了层薄雪,自下而上仰望,愈发有仙阙玉宫之姿。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不知道师父那里的风景是怎样的。”白斐扶着老宦人的手,微微失神。
“陛下,回去吧。天冷,小心圣体。”老宦人劝嘱道。
十二年前梁后薨逝后,白斐便大病一场,从那时起身体便一落千丈。他虽跟着任仲平习武多年,又知道些仙家养生之道,但到底启蒙太晚,多年征战遍体鳞伤,早就伤了根本,登基之后忙于政务几乎废寝忘食,更是失于保养,从前梁后在世,尚能时时叮嘱刻刻照顾,她不在以后,就没人能劝得动他休养了。一来二去,铁打的筋骨也承受不住,加之年纪渐大,所有伤痛积久暴发,不可收拾,勉力以汤药吊养十二年,已是强弩之末。
此前他已昏睡数日,两个儿子都已赶回宫内日夜服侍,今日却忽然醒转,去了慕仙楼。
看似好转,实为回光返照,他心里有数,大限将至,幸而早有准备,储君已立,朝堂安稳,辅佐新君的朝臣已经挑定,这盛世是他,是梁英华,是季遥歌,是无数人抵死拼下的江山,他也必将妥妥帖帖地交到后世子孙手中,方不负这一生种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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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雍和宫内,白斐果然马上倒下,陷入昏睡。宫外早已站满朝臣,却无一人出声,大雪纷扬而下,落在众人头上肩上。殿内的烛火透窗而出,带着隐晦而抓心的不安,让此际沉默像山峦般沉重。
寝殿内除了几个宦人和御医外,就只有白斐的二子一女,并三位辅君重臣。
虽然难熬,一切却都有条不紊。
白斐在昏睡十个时辰后,再度睁眼,该交代的、该安排的,他早已做完,此时不过几句叮嘱,并正式将继位诏书交给下任君王。不过寥寥数语,已耗尽他泰半力气,他方颤抖着手往襟内摸去,以余力拉出挂在脖上的符箓。
三次救命都已用过,符箓早已失效,只是颜色未改,里面有她亲手所绘的符纹,是他唯一留在身边的念想。
“师父,真的不来看我最后一眼?”他呢喃道,苍老的声音无人听懂所言何语。
空气却似乎突然凝结,仿佛外界的冰霜突然降临,守在床榻外的儿女,与来去的宦人都停滞于某个动作,但冰冷并没来袭,只有温暖的风,轻轻拂过。
浑浊的眼眸亮起:“师父……”
纤细的人影缓缓出现在床畔,相隔二十九年,师徒再逢。
再好的皮相也经不住岁月摧磨,他皮肉松驰,发已斑白,呼吸之间都是垂暮之气,可她仍旧如故,肌肤莹白,眼眸清澈。
喉内痰间湿沉,他还想说些什么,只换来几声急咳。季遥歌指尖青光微闪,弹入一点灵气给他。他的脸色方恢复如常,胸中舒畅不少。
“师父,好久不见,你一点都没变。”他缓慢,嘶哑地说话,没了从前清朗。
“你变了许多。”她坐在床畔,温道。
“老了……”
“不,变得更好了。我在外头听到百姓提起你,盛世明君,三百年不遇。不愧是我的弟子,你很好。”她微俯身,握住他伸到半空的手。
容颜皮囊于她而言不过衣冠,光鲜亮丽也罢,陈旧黯淡也罢,最后要看的是皮下魂神。
白斐仍旧是那个白斐。
“是吗?师父,你可知……这么多年来,我不敢有片刻松懈,为这天下苍生倾注所有精力,除了因为责任,也因为,我希望你能看到,听到,知道你这徒弟是好的,消了气,能回来看我一眼……”他紧紧攥住她的手,唇边浮起安慰的笑,“我果然等到了。有你这声‘好’,我了无遗憾。”
“白斐……”季遥歌执他之手轻置颊边。
恍惚之前,像回到拜师那一夜,她抱着幼年的他,轻哄:“睡吧。”他便安心地将头搁在她肩上,任她带他走上这条无归之路。温情犹存,转眼却要永隔,人世百年,不过弹指。
“我想,我这一生,终不负与你师徒半世。”他松开她的手,粗糙的指腹摩挲过她的脸颊,深深望她,“师父,我从来不曾亦不敢对你说过……我……我……”
那句话,梗于喉间,融于眸中,最终还是未成出口。
他的手缓缓落下,无力垂至床畔,双眸闭阖,气息长绝,莹白的光自他额前浮出,照得他含笑的脸。
季遥歌看着那根属于白斐的灵骨,他最后的执念会是何物?只要她吸纳,就能知道,可她竟迟疑了。
元还所言,忽又浮上心头——
“如果将来,他的执念因你而起,会是你不能承受之重,你又当如何?”
“执念之所以为执念,是因为人到死都放不开手,而执念会消逝,是因为人死俱灭,不该被任何一种形式留在人间。”
她动也不动地坐着,任由时间一点一滴流逝,白斐灵骨光芒渐渐黯淡,她伸指一点,那段灵骨便溃散如星沙,转眼消逝。
这是她第一次,不再自负于己心坚定,所放弃的灵骨。
她能噬尽天下人之灵骨,却终有寥寥数人的执念,会深植于心,因为那些人的存在,本就是执念。
当放则放,无谓执着。
魂海却忽然掀起阵波澜,空缺的魂位中,幼芽陡然一颤,竟然随之抽叶。
她有些愕然,当初幽精长出,是因白砚灵骨所触,可如今,她分明放弃了白斐的灵骨,缘何……然眼下却非深究此因之刻,魂海生波,幽精抽叶,她的元神经历新的考验。
人间百载,她面临突破。
起身替他整好衣襟,掖妥锦被,归拢鬓角,她再望他一眼,纵身飞离东莱,直上九霄,掠向万华。
雍和殿内凝固的人恢复自如,不过片刻,忽然哭声震天,由内而外,衰声遍京。
床上已然气绝之人,却在这满耳悲音中睁眼。恍恍惚惚,这六十三载凡尘所历,于濒死之际回溯,竟似南柯一梦。季遥歌已经不在,白斐凝望帐顶,感受体内汹涌不歇的力量——
肌肤、筋骨、血脉、头发,如朽木回春。
她所赠予的炽婴功法《玄笈六签》,这二十九载之间他但有空暇便翻阅览读,其间文字晦涩奥妙,二十九载只参悟皮毛,随之修行,原不过杯水车薪,聊以自、慰,任谁也未料到,道心之悟,境界之破,竟在生死之间。
气绝之刻筑基,而后复生,他怕是整个修仙界独一人。而季遥歌临去之时点碎他的灵骨,这一世最后执念,亦随之消散,不复归来。
所有情爱,尽数化零。
“父……父皇……”正欲前来为他净体的白定远震愕地看着幔帐下坐起的年轻人。
乌发白肤,剑眉星目,再无垂老之相。
“熙和帝已崩,照旧报丧,新君继位,我……要走了。”白斐淡语。
丧钟响彻帝京,百川千庙钟磬连绵不绝。熙和三十二年,熙和帝崩。人间至悲,万民同恸,仁君不再。
云霄之上,只有修士白斐,以君王之心入道,修的便是帝道。
这一世尘尽,师徒数十载,最终彼此成全,只待来日再逢。
他少她一声,真正的“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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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霄之上,正往万华赶回的季遥歌却突然收到花眠传音。
这家伙得了无灵之水,在人间呆了几年就回万华,说是要闭关铸剑,此后再无音信,这会突然寻她也不知出了何事。
召出传音符,花眠兴奋的声音随之传来。
“神兵已成,速至慈莲府。”
第108章 归来
慈莲府落于人仙两界的交汇地,一半在凡间,一半迈进万华,以慈莲海为隔。慈莲海非海,只是个湖,乃因湖底修有一座洞府,府内住着位半人半兽的麒鹿大修,法力高深,常年镇守此地,号之慈莲府君,故此地得名慈莲府。
因在交界地带,慈莲府仙凡混杂,很多地方都保留着人间的痕迹,许多踏向万华的凡修,都会选择在这里落脚歇息,采买补给,是以慈莲府内商贩众多,就算是修士,也与凡人一起讨价还价,并没凡间想像中的神秘,常会看见天上驭剑飞过的修士,地上却有凡人扬鞭驱使骡车慢悠悠地驶过巷弄。
季遥歌一路掠来,虽已半脚踏入万华,然观眼前景象,却又仿佛还留在凡间。心中虽有唏嘘,但脚步未曾放缓,不过半个时辰,已横越大半慈莲府,至慈莲海上空。花眠早早候在慈莲海唯一一处绿岛上,着一袭花花绿绿的锦袍,手里摇着羽扇,不伦不类地站着,看她落地露出自认风流倜傥的笑来,招呼道:“总算来了,可想死我了。”
多年不见,大概是闭关铸剑的缘故,花眠精实不少,两颊削减,下颌线条微现,不比从前满脸富贵相,只有那两酒窝仍是深邃讨喜。季遥歌微一感知,发现他周身气息已改,出口的话变成恭喜:“你结丹了?恭喜。”
“嘿,多亏你助我拿到无灵水,我铸剑大成,心境突破,方可结丹。”花眠得意摇扇,像只开屏的孔雀。
“你唤我来看的神兵,就是你为结丹所铸?”季遥歌问他。
花眠闻言眼眸顿亮,一把拉住她的手腕,道:“可不是正是!前些日子我才出关,掐指算算你在人间的事也该了结,所以给你传音。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随我来。”语毕他一甩宽大衣袖,绿岛外的湖面竟自动分开,露出条宽敞水路来。
“这是去哪?”季遥歌大奇。
“慈莲府啊。”花眠拉着她便冲入水中,“我小姑姑两百年前嫁到此地,慈莲府君乃我姑丈。从前在家里时,小姑姑最是疼我,所以如今慈莲府就跟我自个儿家一样。快来。”
“……”季遥歌还来不及说什么,就已随他进了慈莲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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