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皆破
不一会儿,那人端着一个大铁茶壶和三个茶杯从厨房里走出来。
“没什么可招待的,喝杯茶水暖和一下吧。”他给张子安和老杨倒上茶水,自我介绍道:“我姓付,付涛,这家养老院就是我开的。”
张子安和老杨分别做了自我介绍,并且把来意说明——剧组拍摄时的一批德牧想找个能安身的地方,想看看这里能否接收。这批德牧虽说不是正式的警犬,但也受过警犬的训练,目前无处可去,既不能回警犬基地,也很难被普通人领养。
滨海市周围的警犬养老院并不只有这一家,张子安和老杨是打算从这家看起,考察一下,如果觉得不行就再找下一家。
来之前,冯轩已经做出了保证,剧组的一部分经费将专门用来安置这些德牧,会按年给它们支付生活费,直到它们正常死去为止,不会给警犬养老院增加太多的额外负担。
讲道理,冯轩开出的条件是很优厚的,但是张子安和老杨商量之后,为免有人见钱眼开,因此故意向付涛报了一个没什么油水的价格,如果这个价格他能接受,再谈其他的。
付涛沉吟片刻,为难地长吁一口气,“情况我大概知道了……我不认识这个盛科,但我退休以前也是滨海市警局的带犬民警,对警犬很有感情,开这家养老院本来只想养我一直带的那只德牧,但是一些民警同事陆续也把他们的狗送来我这里,说由我养着,他们比较放心……倒不是说他们不想养,而是一些客观条件的限制,他们养不了,所以交给我来养,他们节假日会过来看看老战友,顺便帮衬我一下。”
张子安和老杨点点头,等着他继续说下去。付涛说的情况很常见,带犬民警本身很想养这些退伍的警犬,但是他们家人不同意,或者居住的城区不让养,徒叹奈何。
付涛抬手示意周围,“你们也看到了,这里就我孤家寡人一个,你们的这些德牧我想养,但是怕养不过来,我这里已经有十来只退伍的狗了,再来十只,恐怕……”
他没有往下说,但意思很明显了。
张子安先把这事搁在一边,他从刚才就在想一个问题,忍不住问道:“您刚才是去遛狗了吧?为什么不一次多遛几只呢?难道是一只一只地遛?”
平时王乾和李坤负责遛店里的幼犬,那也不是一只一只地遛啊,都是牵在一起去宠物店后面的绿地里面遛。一只一只地遛得多麻烦?
付涛肯定地说:“就是一只一只地遛。”
“是怕它们打起架来?”张子安想起小刘说的,说这些警犬都争强好胜,不是亲友就不能一起出任务。
“那倒不是,它们现在已经老得没有力气打架了。”付涛不以为意地笑道,“怎么说呢……这些警犬习惯了跟主人一对一地生活和训练,跟宠物狗是不一样的,所以就算是它们老了,也还是有尊严的,而我想保住它们最后的尊严。”
很简单的几句话,却令张子安心中一动,他与老杨默默对视一眼,觉得可能找到了想找的人。
第493章 生命礼赞
两排平房,张子安和老杨跟着付涛进了其中一排住人的房间,飞玛斯独自向另一排犬舍走过去。它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是……一种感觉。
付涛刚才把那条年老体衰的德牧带进犬舍后没有锁门,只是虚掩,大概是认为院子的大门上了锁就行,反正没人来偷东西,防防乡下的熊孩子而已。
飞玛斯抬爪推开犬舍的门,一股盎然春意扑面而来。室内的温度很适宜,墙上挂着壁挂式电暖气,对狗来说不冷不热。
看得出来,犬舍的设计是走心的,一开始就是为了充当犬舍,而不是后来改建的,内部划分成许多隔间,每个隔间里都有一条狗,绝大部分都是德牧。
卫生状况的水平比较一般,跟宠物店是肯定没法比的,不过飞玛斯也能理解,它从这间院落里只嗅到付涛一个人的味道,一个人想要管理这十来条老年德牧,难度很大,忙不过来也是正常。付涛本身也是位五六十岁的中老年人,过不了几年连他自己都可能需要别人照顾了。
“呜~”
1号笼子里就躺着刚才那只德牧,它刚在山上遛了一圈儿,疲惫地侧躺在毯子上,只是短暂地抬眼望了望飞玛斯,眼神里像是在羡慕它的年轻与健壮。
周围的景物短暂地波动了一下。
飞玛斯熟悉这种感觉。
星海和老茶能够强行把它拉进它们的心象世界,因为它们足够强大,它们心象世界也足够强大,但是这些普通的猫和狗做不到,它们灵智未开,记忆本身就残缺不全,飞玛斯在它们的心象世界中只是一个不存在的旁观者。
这条德牧的主人就是付涛,现主人是他,原主人也是他。他就是为了它而建立的这座养老院。
能够长伴主人身边,它很幸福,别无所求。
飞玛斯绕过1号笼子,来到2号笼子前。
2号笼子里是另一条很漂亮的德牧,大约9岁左右,站在笼子里显得挺精神,体型比飞玛斯略小一圈儿,因为它是母的。它好奇地打量一眼飞玛斯,很快便失去了兴趣,又转头望向窗外,像是在等着什么。
9岁在警犬里不算太老,只是刚过壮年而已,有些10岁、11岁的警犬还在服役。
这条德牧作为警犬来说很普通,也很典型。
它的一窝有四个兄弟姐妹,它不算里面最强的,不算最弱的,有一段快乐而且无忧无虑的童年,健康地茁壮成长。稍微长大一些后,它和兄弟姐妹们被各自不同的人抱走,分离的时候有些忧伤,但更多的是期待,因为它已经受够了和兄弟姐妹们争夺母亲的爱,它只希望能遇到一个人,一个只爱它自己的人。
它的主人是警犬基地里一位比较少见的女驯导员,给它起名为落落,大概是希望它会成长为一位落落大方的淑女吧。
此后,落落与她一起吃饭,一起训练,一起玩耍,几乎是形影不离,那是它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训练很累,但是完成训练后能得到她的表扬,如果成绩出色还能吃到她偷偷买给它的午餐肉和鸡腿,于是落落在训练中愈发勤奋,希望能得到她更多的爱。
不过,现实岂能尽如人意,落落虽然通过了训练,顺利成为一条正式警犬,但是成绩在各方面都不属于拔尖的。这也很正常,毕竟像赤龙和王子那样在多种科目里都拔尖的警犬很罕见,相当于人类的学霸,事实上大部分人都是成绩中等的普通人,毕业于普通的院校,干着普通的工作,如同落落是一条普通警犬一样。
落落的驯导员也是普通人,有着普通人的喜怒哀乐,高兴时会把它紧紧抱在怀里,生气时会严厉地呵斥它。她还有个小秘密,就是她在家乡有个男朋友,这是只有落落知道的小秘密,因为跟它独处的时候,她会拿出男朋友的照片让它看,跟它悄悄讲述他是一个多么出色的人,偶尔还会背着其他人打电话,还说将来要介绍它和他认识。
飞玛斯想起心象世界中的伍凝,她和落落的驯导员有些相似,也会跟飞玛斯和老茶悄悄讲述她在大街上遇到的英俊公子有多么帅气,或者肆意畅想《申报》和《新青年》上那些文章作者的音容笑貌,猜测他们是男是女,猜测他们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落落本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有一天,她突然买了一大堆好吃的,开心地告诉它,男朋友向她求婚了,所以她要离开基地返回家乡。她的笑容感染到它,它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虽然不明白到底为什么要高兴。
分别的时候并不太痛苦,因为她一再保证,等它退伍了就会把它接到家里,和男朋友带着它一起玩。
落落是充满期望地看着她离开的。
然而它和她都忽略了一个问题,就是落落还年轻,离退伍还早得很。
落落被送到了警队,移交给一位带犬民警,虽然新主人对它也很好,但它总也忘不掉她。
她来探望过它几次,而她的身份也从驯导员、未婚期、新婚妻子之间不断变化,每次重聚都很开心,每次离别都充满期望,她一再保证,等它退伍后一定会来接它。
最后一次出现时,她挺着大肚子,连弯腰都很困难,揽着它的头,把它的耳朵贴在自己的肚皮上,让它倾听婴儿的心跳。
那是生命之音。
听过之后,落落敬畏地望着她的肚子,仿佛那是一件圣物。
后来,落落的第二任主人工作调动离开警队,它又迎来第三任主人,而它也从一条年轻的警犬慢慢衰老,成为警队里其他警犬的前辈。
她再也没有来过。
出任务的时候,落落知道自己应该集中精神,可目光总是止不住地落在牵着孩子的年轻女子身上,想从茫茫人海中找到她。
落落的各项科目本来就不算特别出色,年纪大了之后,更是在训练中处于吊车尾的尴尬位置。
落落的第三任主人不清楚它在想什么,考虑到它的年龄,给它减轻了训练强度,同时也减少了它出任务的次数——这是在为它着想,但是它却遗憾地失去了在大街上寻觅她的机会。
后来,落落所在的城市举办全运会,为了加强安全保障,集中淘汰了警队里接近一半的警犬,让它们提前退休,还没到退休年龄的落落也理所当然地名列其中。
被淘汰的落落无人领养,因为它所在的国际大都会不允许私人养德牧。它的第三任主人恰好认识付涛,就把它送来了这里。
飞玛斯从它的眼睛里知道,它依然没有放弃,一直盯着外面,每当有陌生的脚步声从院门前经过时都会站起来,等待她再次出现在面前,来把自己接走。
时间一晃已过了将近一年,落落在等待中一天天地老去。
可能她的老公不喜欢狗,可能她的工作和家庭出现了变故,可能她忙于照顾孩子,可能她被其他一些琐事耽搁了……太多太多的可能,当然也可能是她把它忘了。
飞玛斯想起在基地门口分别的崔屹与暴风,在若干年后,崔屹会履行诺言把暴风接走吗?
世事无常,很多东西不是由人的主观意志决定的,未来的事情很难说。
飞玛斯又来到3号笼子前。
3号笼子里的德牧已是高龄,至少有14岁了,牙齿几乎完全磨损殆尽,生命如风中之烛,随时可能熄灭。
它面前的食盆里剩了一半的食物没有吃完,食欲减退是不好的征兆。
飞玛斯试探着靠近,隔着笼子看了看,它躺在地上动了动鼻子,没有睁眼,连护食的本能都没了。
食盆里以市售的狗粮为主,用水泡软了,还额外添加了一些蔬菜和绞碎的肉馅制成的炖肉丸子——这样比较软糯,适合它的牙。
4号笼子里的德牧最为年轻,大约8岁左右。
初看它时,飞玛斯一惊,因为它的右侧后腿少了一半,膝关节下面不是生长着毛发的小腿,而是像电视上那些残疾运动员一样装了一个弯曲的刀锋式假肢。
假肢的制作技术很粗糙,显然是山寨版的,可能是拿一些工具手工打造的,通过尼龙魔术贴和底托固定在膝关节上,弧形的不锈钢板作为支撑。
“汪!”它警惕地注视飞玛斯,并且叫道。
四目相对时,飞玛斯看到了它的过往。
它的主人给它起了一个洋气的名字,叫做x。
x与落落一样不是出身于滨海市警犬基地,而是来自于遥远的两广边境,是一条边防警犬。
它在西南警犬训练基地出生并受训,训练成绩异常出色,绝不亚于赤龙和王子,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因此当x以优异的成绩从基地毕业后,就被分配到对警犬要求最严格的边防武警部队。
飞玛斯在电影中饰演的闪电,就是一条边防警犬,但它其实不知道真正的边防警犬是什么样子,只是按照剧本来演。
炎热的亚热带从林里,环境严苛得超乎想象,特别是一到雨季的时候,空气又热又潮,跑几步就闷热得快要喘不过气来。
x执行的是最危险的缉毒任务,境外犯罪分子的手里不仅有手枪,甚至还有手雷和自动步枪等轻型武器,因此x在执行任务时还要穿着犬用防弹背心,这就更加剧了闷热程度。
在训练中,x数度因为中暑而晕倒,挂上几天的点滴又继续投入严格的训练。
由于空气湿度太大,一场为期数天的任务下来,它的后背、腹下、体侧,所有和防弹背心长时间接触的位置都被防弹背心磨得脱了毛,露出鲜红的嫩肉,然后又因为蚊虫和寄生虫的叮咬而感染了湿疹,大片大片的皮肤红肿发炎。
每次完成任务后,x几乎都要脱层皮,因此x的毛发很丑,斑驳不堪,新毛老毛杂长在一起。
x的主人很心疼它,经常抱着它求医,还买来中草药日夜煎熬,涂抹在x身上生有湿疹的部位。
从它的记忆里,飞玛斯看到了,不仅x是这样,边防武警部队里几乎所有警犬都是如此。德牧,或者它们的祖先狼,都不是适合生活在亚热带雨林里的动物,但是为了保护边境地区的和平安宁,它们一代代地投身于此,甚至埋骨于此。
在边防武警部队的驻地附近,有一座无名小山,这是边防武警官兵自发设立的警犬陵园。
飞玛斯通过x的记忆,看到了它的主人带它去了一趟陵园。
那天是个周末,阴着天,驻地里几乎所有没有值勤任务的官兵们都来了,为一条在执行任务时触雷牺牲的扫雷犬送葬。
陵园里立有几十座墓碑,x被它的主人牵着,看到最近的一块墓碑上写着几个暗红的大字:“警犬仔仔之墓”,旁边又有两行小字,分别是“德国牧羊犬”和“在528专案中因公牺牲”。
墓碑很干净,显然经常被人打扫,周围生着青青杂草,一支米黄色的蒲公英从墓碑下顽强地钻出来。轻风拂过,白色的冠毛随风播洒四方。
另一块墓碑下挖着一个坑,是为今天下葬的警犬准备的,墓碑上的大字写着:“警犬米修之墓”,旁边的小字是“拉布拉多猎犬”和“在扫雷任务中因公牺牲”。
公爵的主人抱着一个小小的骨灰瓮,泣不成声地将它放进坑里。其他的武警们沉默地挥起铲子,将新土填埋进坑里,直到填平为止。
“敬礼!”
肃穆的气氛中,长官一声令下,武警们笔挺地立正敬礼。
边防武警们都不善言辞,唯有用敬礼来表达对逝去战友的怀念。
环境恶劣,敌人凶残,西南边境地区警犬的伤亡率高得惊人,能够正常退伍的警犬寥寥无几。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厄运终于在某天找上了x。
那是一次重大的缉毒任务,从来没有对外公开过,驻地武警官兵几乎是倾巢而出,对境外犯罪分子进行打击。
犯罪分子不甘束手待毙,双方于丛林中发生了激战。
在战斗中,一颗拉了弦的手雷被投掷到x主人的附近,而专注于战斗的他并未察觉。受过爆炸物识别训练的x没有考虑任何事,而是本能地扑上去,直接把主人扑倒在一边。
手雷爆炸了,x被弹片切断了一条后腿,而它的主人则因为它的英勇救援而幸免于难,只是受了轻伤。
在行动的表彰会上,x如剧本里的闪电一样荣立二等功,但是因为无法继续执行任务而退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