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尼罗
两派人马终于是面对面了。好像一对老冤家似的,一派高喊“革命无罪、造反有理”,另一派立刻附和“江青万岁”。在双方达成共识的基础上,其中一派骤然发起冲击,随即大混战就开始了。
无心抱着他的书包,蜷缩着躲在了饭店的屋檐下。大混战的两派似乎是以学生为主,武器以拳脚和牙齿为主。一个半大男孩一手抡着一条车链子,一手揪着个小姑娘,正在往小姑娘的头上猛抽。而小姑娘挨了几下狠的之后,大喝一声猛踢一脚,脚背正磕在半大男孩的胯下。无心拧着眉毛,清清楚楚的听到了一声带有破碎嫌疑的闷响。半大男孩也没有叫,翻着白眼就倒下去了。
满街越打越是失控,正是人仰马翻之际,一辆披红挂彩的大卡车从街尾开来了,卡车后斗上整整齐齐的站着一队工人,手里全拄着一人来高的木棒。卡车停在街尾开不动了,戴着安全帽的工人们络绎跳下,一声呐喊冲向前方。脑袋被车链子抽成花瓜的小姑娘见状,锐声叫道:“联指的同志们,看哪!他们带武器了!”
一个穿着褪色旧军装的大个子男学生踩上路边的水泥花坛,握着拳头吼道:“我们革命小将一不怕苦、二不怕死!革命不怕死,怕死不革命!杀了我一个,还有后来人!他们有援兵,我们也有援兵!”
话音落下,援兵果然来了。无心贴着墙边正想慢慢溜,一边溜一边就见大街另一端开来三辆卡车,卡车上面也是满载着青年工人。不过工人手中的武器甚为可怕,是一头削尖了的钢筋。带着钢筋的工人们,穿着灰色工作服;带着木棒的工人们,穿着蓝色工作服。无心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颜色,不由得吓出了冷汗——自己正穿着一身蓝布工人装!
他知道凭着自己的装束,很有可能被人扎个透明窟窿。抱着书包紧贴了墙,他学螃蟹横着走。走出没有一米远,一个人高马大的小子一把搂住了他:“我逮着一个活的!”
众人都忙着打,没人理他。无心向他当胸击出一拳,小子硬挺着扛住了,死活就是不松手,同时扯着嗓子大喊大叫:“田小蕊,李萌萌,来帮一把啊!我活捉了一个红总的!”
无心急了,拼了命的想要挣扎。然而对方粗胳膊长腿,箍着他死活不放。双方正在纠缠,一只雪亮的钢筋尖反射阳光,在无心的眼前晃了个圈。
无心立刻就不动了。面前手持钢筋的工人,是个黝黑黝黑的青年。皮肤黑,神情如果有颜色的话,应该也是阴沉沉的黑。上下打量了无心的模样,黑脸青年点了点头。而无心抢着喊道:“我是过路的!放了我吧,没我的事!”
黑脸青年冷笑一声,口中说道:“顾基,把他看住了!等到战争结束,我们再来处理俘虏!”
搂着无心的小子立刻答应一声,然后搂的更紧了。
黑脸青年手持钢筋改造的长矛,投身到了轰轰烈烈的战斗中去。无心背对着顾基面对着战场,大声问道:“红总是谁啊?”
顾基瓮声瓮气的答道:“红色造反总司令部。”答完之后他又一愣:“你明知故问,装什么装?”
无心无可奈何:“顾同志,我真不是红总的。不信我给你看介绍信,我是从东北来的!”
顾基对着他的后脑勺骂道:“滚一边去吧!老子不信你的鬼话!”
无心再问:“你们又是哪个组织啊?”
顾基答道:“我们是联指的!”
无心明白了,所谓“联指”,就是无产阶级革命派联合指挥部。看来联指和红总是一对仇家,而自己要是光着屁股上街,兴许还不会卷进两派的大混战里。
和无心一起明白的,是红总一派。红总一派在十分钟之内撤退了,留下了两具血淋淋的小尸首。死的没人管,活的可有人看。无心被人反剪双手,一直押到了联指在文县的总部。总部占据了一所小学校,无心因为老老实实,所以没有挨打。末了抱着书包蹲在小学校的院里,他抬头望着顾基、被人称为陈部长的黑脸青年、以及头如花瓜、脚能碎蛋的红卫兵小将李萌萌。
李萌萌用毛巾擦着满头满脸的伤,人已经看不出模样了,脸蛋被车链子抽破了好几处皮。陈部长一身的鲜血,当然都是敌人的血。顾基的块头最大,人也最怂,是条茫茫然的尾巴,不是跟着李萌萌,就是跟着陈部长。陈部长换了一身干净衣裳,手里拎着一条军用皮带走到无心面前。皮带折成几折握在手里,他微微弯腰,用皮带抬起了无心的下巴:“我问你,你是想坦白从宽呢,还是想抗拒从严?”
无心打开了书包:“我给你看我的介绍信,我真不是红总的。”
他从烧饼和饭盒下面掏出了一张折好的纸,向上递给陈部长。陈部长接过来展开,垂着眼皮看了一遍,没看出真假来:“哦,你是哈尔滨三中的啊?”
无心连忙点头:“是,是。你再看看我——我的衣服和红总不一样。乍一看挺像,其实不是一回事。”
陈部长居高临下的又问:“有学生证吗?”
无心摇了摇头:“学生证在火车上挤丢了,就剩一张介绍信。”
陈部长审视着他:“只有你一个人?”
无心略一思索,立刻答道:“不是,还有几个初二初三的,在家是我的邻居。我们一起上的火车,下车的时候挤散了,我正满街找他们呢!”
陈部长刚要继续说话,院外却是气喘吁吁的跑来了一个人,在陈部长耳边说道:“赵健死在医院里了。姓苏的枪法准,子弹打得太刁了,就贴着心脏,医生都没法给他做手术。”
陈部长黑着一张脸,忿忿然的叹道:“黑帮分子真是罪大恶极,不但躲在资产阶级的小洋楼里负隅顽抗,临死还要拉上革命群众做垫背的!你们也是愚蠢至极,一百个人,逮不住一个,还搭了三条性命!我告诉你,省联指的三号勤务员,马上就要从保定过来指挥工作。三号代表的是一号,一号代表的是江青同志。你们把事情搞成一团糟,看看以后怎么向三号作报告!”
陈部长扬着黑脸,在院子里指点江山。而顾基吸了吸空气中的面香,低头瞄向了无心的书包。无心留意到了,只做不知。
陈部长单手叉腰做出伟人姿态,当着众人办起了公。无心眼看天色渐渐暗淡,心里惦记着藏在中学校里的苏桃,自己又饿得难受。而陈部长说到了一定的程度,竟然忘记了无心的存在,带着李萌萌出了门,院子里只剩了一个顾基,还在认真的充当看守。
无心从书包里拿了一个温暖的烧饼,起身递向了顾基。顾基警惕的瞥了他一眼,看他一脸的坦诚,便接过烧饼塞进嘴里,一口把烧饼咬成了一个月牙。
无心看他吃得挺香,趁机问道:“什么时候能放我走啊?”
顾基摇了头:“得听陈部长的。”
无心又问:“你说了不算?”
顾基显然是有些羞愧:“我不行。我什么都不是。”
无心望了望四周:“天都黑了,我还想找你们的红卫兵接待站睡觉呢!”
顾基吃了一个烧饼之后,立刻和气许多:“放心,有你睡觉的地方,在哪儿不能对付一宿?”
无心提了提裤子:“我想去趟厕所。放心,我不跑。反正误会都解释开了,我离了你们,也没地方去不是?”
顾基指了指校园角落的厕所:“去吧,小心点儿,别掉坑里。”
无心笑模笑样的走向厕所,越走越快。及至进了臭气熏天的厕所,他望着后墙,开始筹划越狱。
在无心避开满地屎尿想要爬墙之时,苏桃在空教室里坐了足足半天。因为胆子小,她唯一的运动就是伸了伸胳膊腿儿。她没什么主意了,无心让她等,她就死心塌地的等。等到日落西山了,她又渴又饿,迷迷糊糊的入了睡。
不知睡了多久,她清醒了。醒后揉了揉眼睛,她忽然吃了一惊,发现白天还是空空荡荡的教学楼,此刻居然有了灯光——除了她所在的空教室。
她又惊又怕,抱着书包慢慢站起,绕过七扭八歪的桌椅走向了门口。走廊黑洞洞的长到无限,走廊两边的教室里散发出了冷森森的光。停在一扇门前,她从门上的玻璃窗向内望,就见教室里面桌椅井然,坐满了十几岁的学生。一位男老师站在讲台上,正在黑板上书写数学式子。
苏桃懵了。现在全国都在停课闹革命,怎么还会有学生老师来上晚自习?老师在黑板上一直写,学生低着头,在下面也是一直写。
她蹑手蹑脚的转了身,又凑到对面一扇门前向内望。教室里也是同样的情景,她斜着眼睛瞟了黑板一眼,黑板上也是数学式子,以sin开头,没头没尾写了半黑板。苏桃心想看来他们是一个年级,正在学同样的知识。
再把目光投向学生,她越看越不对劲。忽然扭头又回了第一间教室门前,她在重新的观察之后,脑子里“嗡”的响了一声——两间教室的老师学生,竟然是同一批人!
她屏住呼吸继续往前,在前方第三间教室门口停住,看到上面是同样面目的老师在黑板上写着同样的式子,下面的学生,第一排坐着两个小胖子,第二排靠墙是一对双胞胎女生,最后一排坐着个穿篮球衣的高个子……三间教室像是复制品,呈现着完全相同的情景!
苏桃怕了,转身要往外跑,可是脚下一个踉跄,她“咕咚”一声,倾斜着身体撞开了房门。诡异的宁静瞬间被打破了,书写式子的老师停下粉笔,慢慢的转身面对了她。她抬头一看,立时战栗着发出了一声尖叫!
男老师有着一张苍黑的脸,黑眼珠翻上去,露出了带着血丝的眼白。鼻子颧骨全都扭曲的高耸着,他张着嘴,露出了一嘴黑黄的牙齿。除去脸上的伤痕之外,他的脖子上翻开一道深深的红伤,甚至露出了白色的骨茬——如此的人,已经不应该是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