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尼罗
说完这话,小丁猫又拿起牛皮纸袋笑了笑:“记录我会认真的看,有时间我们就此讨论一下。”
杜敢闯意犹未尽的答应一声,知道自己不走不行了。为了显示自己的大方,她几近豪爽的露齿一笑,然而转身走向门口。小丁猫一直把她送进走廊,又目送她经过楼梯口进入女生宿舍区了,才轻轻的关了房门,转身叹道:“哎呀妈呀。”
小丁猫关了台灯,上床睡觉。与此同时,无心正在男厕所和白琉璃说话。白琉璃气得有点走形,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无心低声问道:“你跑哪儿去了?”
白琉璃答道:“我去了楼后,想抓几只鬼吃。”
无心把一只手伸进裤衩里抓痒:“然后呢?你抓鬼吃我没意见,可是怎么该回来不回来?你就非得折腾我一趟,让我大半夜的出门找你?”
白琉璃怒道:“难道是我不想回来吗?是有人在楼后布阵困住了我!”
无心抓下了几根毛,抽出手吹出一口气,把毛吹飞:“什么?”
白琉璃虽然做了几十年的鬼,但是看了无心的举动,还是下意识的侧身一躲:“不要扯你的毛了,我说有人在楼后布了阵!是什么阵,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魂魄一旦进去,就很难出来。”
无心挠了挠屁股,又挠了挠头:“那你是怎么出来的?”
白琉璃的嘴脸又不好看了:“无心,我是一般的鬼魂吗?”
无心知道他是相当的不一般,连镇鬼的纸符都能被他打破。和白琉璃讲道理是讲不通的,他只能是把对方当成驴来摩挲:“是,我知道你厉害。你在大兴安岭也吃了几十年的鬼了,只要你安安生生的别出事,再过几十年你都能修炼成煞。但是为了我和桃桃的安稳觉,你现在能不能老实做蛇,不要惹事?我告诉你今时不同往日,现在的世道很不好混。你要是再胡闹,我可把你送回大兴安岭不管了。”
白琉璃一瞪蓝眼睛:“你——”
无心不等他发飙,立刻双手合什拜了拜:“乖,大巫师,跟我回屋吧。小半天没见你,我和桃桃都想死你了。明早我还有活要干呢,求你让我好好睡几个小时吧!”
白琉璃的思想素来不成体系,方才他本来预备大闹一场,不过听无心说了几句软话之后,他心思活动,不知不觉的失了锐气,糊里糊涂的就和无心回了宿舍。而无心推门一进,迎面看到上铺床上坐着苏桃,便立刻关严房门,小声问道:“怎么醒了?”
苏桃抱着棉被一直在等他,他不在,她就躺不住。如今总算把他盼了回来,她松了一口气:“我刚才醒了,看你不在,就等着你呢。”
无心站在地上,仰头看她:“我是去了厕所,没事,睡吧。”
苏桃慢慢躺下了,侧身对着床外又道:“无心,我们明天也要去追悼会吗?”
无心抬手抓住护栏:“不想去?”
苏桃“嗯”了一声,嗫嚅着又道:“听说他们要在追悼会上杀人……”
无心伸长手臂,摸了摸她的头发:“明天钢厂大礼堂的报告会也需要人手,我们到时候想办法去钢厂。报告会总不怕吧?”
隔着一层微凉的长发,苏桃感受着他手掌的温度和重量:“不杀人就不怕。”
无心向她笑了一下:“睡吧,明天一醒,白娘子也醒了,我们带他去忆苦思甜。”
安抚着苏桃睡下之后,无心没闲着。他无声无息的画了一道专镇邪祟的纸符,摸索着贴在了下铺床板的背面。他的纸符是制不住白琉璃的,但是可以对付一般的小鬼。既然有人收鬼,自然就有人用鬼。如今这间小小的宿舍就算是他的家,家里有个禁不住吓的小姑娘,他不能不有所防备。
第156章 忆苦思甜
大清早的,无心和苏桃装了一肚子杂合面馒头和咸菜丝,拎起一只浆糊桶往钢厂走。临走时他怕管事的阻拦,所以特地做出忙忙碌碌理直气壮的模样,只和宣传队里一个十三岁的小丫头打了一声招呼。没等小丫头反应过来,他已经和苏桃跑没影了。
苏桃挎着书包,书包里装着白琉璃和水壶。因为害怕半路会被人捉回去参加追悼会,所以一路跑得张皇失措。及至进了钢厂内部的大礼堂,她要来热水把浆糊和上了,心里才稍稍安定下来。
负责主持忆苦思甜报告会的人物,乃是武卫国手下的一位女将。该女将声名显赫,本是厂医院里的一名小护士,因为去年号称用毛泽东思想治好了精神病而名声大噪,还上了报纸。在上了报纸之后的一个月内,该护士医术精进,在毛泽东思想的指导下又无师自通的使盲人重见光明,哑巴开口歌唱。当然,受惠的盲人和哑巴始终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但是也无人深究,因为敢管小护士的医院领导已经全被批倒批臭。小护士本人则是扶摇直上,成了厂里的风云人物之一。
大礼堂十分宽敞,听众们全是停课闹革命的红小兵红卫兵,从七岁到十七岁应有尽有。作报告的老贫农们则是小护士亲自下乡请进城的,个个都是能言善辩之士,此刻正穿着破夹袄在台下坐成一排,吧嗒吧嗒的抽烟袋。台上的桌椅还未摆好,无心踩着板凳登高上远,一张一张的贴标语,苏桃一手拎着浆糊桶,一手虚虚的拢着他的小腿,生怕他会一脚踩空。
台上热闹,台下更热闹,歌声此起彼伏,还有小队在众人面前跳忠字舞。忆苦思甜报告会的气氛总还算是和平的,及至台上布置完毕了,无心和苏桃退到队伍后方,在角落里找了空座坐好。老贫农们上了台,礼堂内的喇叭里也放了音乐:“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万恶的旧社会,穷人的血泪账,千头万绪千头万绪涌上了我的心……”
一曲《不忘阶级苦》终了,台下的大孩子小孩子们再合唱一遍。及至小护士把开场白说完了,对伟大领袖毛主席和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林副统帅也敬祝完了,报告会进入正题,开始请老贫农忆苦。第一位老贫农,生活和嘴皮子都非常之贫,眉飞色舞的讲述他年轻时候如何在地主家里干一天活偷两天懒,又是如何气得地主婆站在田垄上骂他。提到自己饱受压迫的岁月,老贫农得意的大笑:“他老地主敢不给我们扛活的吃好喝好?他不给我们喂足了,我们就不给他干活,我们就给他磨洋工,他能怎么的?他打我杀我?我光脚不怕穿鞋的,我怕啥?大不了他撵我,他撵我我上别的庄子去!嘁!逼急了我,我烧他的房!”
此老贫农越说越横,一身大无畏的流氓无产者气概。后来主持人听他把自己的生平越讲越细,刁蛮有余,凄惨不足,便当机立断,请他先歇一歇。
第二位老贫农慢条斯理的,说起话来就中听多了,而且是真苦——年纪小小没了爹娘,十几岁去闯关东,一个孤人混日子,混到最后又回了关内老家。提起往昔岁月,老贫农微微一笑:“我那时候年纪小啊,重活干不了,就在一户人家里帮工,帮人家跑跑颠颠干杂活。那时候我一个月能挣八块绵羊票,八块钱不少哇,能买两百来斤白面了。我那时候最喜欢吃什么?我就喜欢吃大麻花。嗬,刚炸好的大麻花,这么粗,这么长,那个脆啊,你们没吃过,你们不知道。好吃啊,真好吃。”
老贫农说到这里,悠然神往的咂了咂嘴,接着回顾起了高丽馆子里的冷面:“人家那伙计,真是个本事,你一个电话打过去,那边马上把冷面给你送家来。你们是没看见,那小伙计骑个自行车,一手扶车把,一手托个大盘子,一盘子里高高摞上五六碗面,一路过来,绝不给你洒一滴汤,有点儿意思吧?”
红卫兵红小兵们咽着唾沫,感觉是挺有意思,因为其中有相当数量的革命小将在早上过来忆苦之前,就只啃着窝头喝了一碗棒子面粥。
老贫农斜眼望着大礼堂高高的天花板,继续讲述他记忆中的美食,讲得听众们垂涎三尺,连小护士都有点熬不住了,悄声让老贫农讲些阶级苦血泪仇。老贫农十分识相,话锋一转到了解放后,饭食也立刻降级到了野菜汤榆钱饭,然而依旧绘声绘色,听得小将们恨不能出了礼堂就去刨地上树。小护士看穿了第二位老贫农的本质,认定他是个吃货,便当即中止了他的报告,换第三位老贫农登场。
第三位老贫农开腔不到十分钟,场下开始有孩子嘤嘤哭泣了,台上的小护士也红了眼圈——太惨了,一家五个孩子饿死了仨,出去要饭还不让出村,偷着出去了因为没证明,又让民兵用枪托给杵了回来。
哭声渐渐连成了片,苏桃也跟着抹眼泪。小护士扯了一块卫生纸一擤鼻涕,忽然感觉不对劲。侧耳细听片刻,她伸手把老贫农面前的麦克风拿走了——老贫农讲的是五六十年代大饥荒的事情,和旧社会没个屁关系。
趁着大小孩子们没反应过来,最后一位老贫农粉墨登场。这位老贫农规规矩矩一本正经,不说吃不说穿,开口便道:“我家祖宗八代全是要饭的,我爷爷死在了要饭的路上,我爸爸也死在了要饭的路上,只有我赶上了好时候,生在旧社会,长在新中国。”
小护士抓住机会,立刻起身呼喊口号:“牢记阶级苦,不忘血泪仇!”
老贫农淡然的继续说道:“我们解放前受尽了地主老财的压迫和剥削,解放后我分了地,成了家,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小护士再次呼喊:“翻身不忘共产党,永远忠于毛主席!”
台下响起一片激烈的掌声,而老贫农超然物外的说道:“原来地主老财们站着房躺着地,黄的是金白的是银,我们劳动人民,得伸着手向他们要吃要喝。现在他们跟我们一样穷了,他们一穷,我就啥也要不来了,也得跟着种地了。”
小护士端起茶杯:“老大爷,你喝口水。”
因为小护士识人不明,弄来四位糊里糊涂的老贫农,导致忆苦思甜报告会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气氛中宣告落幕。听众们一人得了一只成分复杂的糠窝头和一块糖,糠窝头是苦,糖是甜,精神上忆苦思甜完毕了,肉体上还要再演练一遍。虽然孩子们都是没有好吃好穿,但用来忆苦的糠窝头还是突破了革命小将们的忍受极限。无心和其他的半大孩子一样,一出大礼堂就偷偷找地方把糠窝头扔了,苏桃则是仰起头小声问他:“真有那么粗那么长的大麻花吗?要是有的话,我一顿吃半根就够了。”
无心拎着叮当乱响的空浆糊桶,把手里剩下的一块糖塞进了苏桃的衣兜里:“有,但是麻花太大了不好炸,所以那么大的麻花很少见。”
苏桃立刻又问:“你吃过吗?”
无心摇了摇头:“没吃过,吃过小的。”
苏桃望着他又问:“旧社会的饭店,还能派服务员把饭菜送到家里去呀?”
无心拍了拍她的后脑勺:“能。”
苏桃想了想,因为感觉不可思议,所以莫名的有一点兴奋:“现在还有榆树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