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欢 第157章

作者:袖侧 标签: 玄幻仙侠

  竹生道:“他一生尽忠国事,未有私心。”

  赵锋咬牙笑道:“未有私心?范伯常这辈子都在觊觎你,嫉妒我。他早就恨我欲死!他……”

  赵锋最知“嫉妒”两字折磨人之深。一如当初竹生抛弃他,召了四美入宫。他买通了四美身边从人,知道她和他们的一举一动。知道的越多,越是日夜被嫉妒二字折磨得几欲发狂。

  但此时此刻,想到范深这老东西一生求而不得,定是嫉妒他也嫉妒得发狂,他就心生快意!

  他的想法毫不遮掩的表达在了脸上,在眼中。

  “啪”的一声清脆的响声在殿中响起。

  竹生的手纤细白皙,那一巴掌的力道却抽得赵锋嘴角淌下血来。

  赵锋盯着竹生。殿中死一般的寂静。

  “你曾经救过他,以生命卫护过他。他从不曾忘记。”竹生缓缓道,“故,他为你起字‘敛之’。实是希望你和我……能一直安好。可你终究是不能懂他一片苦心。你……也根本不懂我。”

  赵锋盯着竹生的眼睛,道:“你的内心,何曾……允许我踏入过?”

  他抹去唇角的血,站起来,转身离去。

  竹生望着空洞洞的殿门,感到说不出的奇异的虚弱。短短片刻,她鬓边的白发便又多了几缕,眼角的皱纹,也多了几道。

  她不知道,这种情形,在道法中,乃是心境受挫之相,此相名“衰”。

  殿门外又有了一道身影。那身影也迈过门槛,一步步向她走来。黑色的靴子,黑色的裤子,黑色的衣角。

  在长宁宫中,只有一个人,终年只服黑色。

  苍瞳走到她面前,凝视她的“衰”相。他经年不开口,一开口便是金石相擦般难听的声音。

  那非人类的声音道:“斩!”

  如一道霹雳响在竹生头顶,荡清了她混乱的神台,刹那间让她醍醐灌顶!

  原来如此。

  终于到了,该斩断尘缘的时候了。

第147章 147

  根据范相遗表,女帝增置了两名丞相。这样丞相的人数由五人升至七人,进一步分化了首相的权力。

  就如范深临终前与她所说,在创业建国的阶段,有一个贤相能在君王身后撑起这个国家,是君王之福。但当国家已经稳定,再有一个权相能一手遮天,就是君王之祸。

  范深在遗表中所进之事,所谏之言,竹生都采纳了。这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令安陆候镇守北陆,定国公镇守南陆,永平候镇守中陆,拱卫天子。

  至定国公平静接旨,奉旨南下,京中诸人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定国公南下,太子亲送。他送走了父亲和几位弟弟妹妹。

  从前竹生只生育了太子一个,难免有些嫉妒的风言风语,暗指赵锋“不行”。这几年,赵锋的姬妾们下蛋似的,一个接一个的给他生,充分证明了赵锋生育能力之强,也间接证实了在赵锋和女帝之间,是女帝的生育能力有问题。那些风言风语就销声匿迹了。

  实际上这些人不明白,能让竹生受孕,便足以证明赵锋“很行”了。

  回宫之后,元寿怅然许久。及至与母亲用饭时,他都还郁郁寡欢。

  吃到一半,他再也吃不下,放下了饭碗,问竹生:“为何是杜候镇守京畿,父亲却要外放?”

  竹生道:“因为杜城的忠诚可以信任。”

  元寿道:“可他是我父亲。”

  竹生道:“正为了让你们长长久久的做父子,才要让他远离中枢。”

  元寿盯着饭碗,道:“我不信。”

  竹生道:“你只见到他作为父亲的一面。你不知道他作为一个人,拥有什么样的野心。因为有我在,他的野心尚可以被压制。但你还太年轻,我担心我不在了,父子之情,不足以压制他的野心。”

  元寿自竹生的话里听出了一股不详之意,他惊而抬头,道:“母皇,你、你怎会不在?”

  竹生道:“谁都不能陪谁一辈子,夫妻尚不能。父母就更不能。”

  元寿心惊胆颤。

  范相去后,短短几个月,他的母皇就像老了十岁,仿佛那些被拖延了的岁月一下子都扑到了她身上。

  元寿从小就知道母皇范相君臣相得,但他没想到,范相对母皇竟会重要到如此的地步。何止是他,盛日城又有谁能想得到,范相之逝,竟令女帝一夜白头。

  此时竹生说出这样的话,元寿一点也不想听,不敢听。他担忧的看着竹生,道:“母皇,你……”

  竹生的筷子一直慢慢的在玉瓷的粥碗中轻轻的搅动,偶尔才沾沾唇。

  那双筷子忽然停下,而后被搁在了筷枕上。

  “罢了。不装了。”竹生道。

  她转头看元寿,道:“你其实早发现了,是不是?”

  元寿犹豫一下,点点头,终于问:“母皇,你……真的是神女临世吗?”他其实很久之前就发现了,他的母皇几乎已经不再进食,每天陪他用饭,不过装装样子罢了。

  竹生看着自己的儿子,他已经脱去了孩童的模样,长成了俊秀少年。他出生在帝王之家,师从当世大儒,却并没有许多兄弟来与他争夺大位,没有经历过历史上许多帝王之家都有的黑暗面。这使得他心性相对单纯,作为一个少年,没有什么不好,作为一个太子,却不免有些天真。

  竹生凝视了他许久,终于道:“寿儿,你长大了,有许多事,母亲想让你知道。”

  那天晚上,竹生告诉了元寿许多,关于大小九寰,关于修炼,关于这个世界的真相。元寿离开竹生寝宫的时候,精神都是恍惚的。

  但年轻的好处就是,他们的思想尚未定型,尚未被固化,相对于成年人,他们的接受能力更强。元寿一时受了刺激,过了些天,也慢慢的能接受了。

  那之后,竹生便带着元寿上朝,凡政务,都手把手的教导他。元寿十岁起便在书房旁听,到真正能允许他参与政务,竟毫无障碍。

  竹生都感慨:“比起我,你才是做皇帝的料。”

  元寿却很是不安,因为他隐隐有着不好的预感。果不其然,范深去后两年,竹生开始称病,令太子监国。

  元寿劈手夺过那张圣旨,噔噔噔的就跑去了竹生寝宫。

  “母皇,你到底想干什么?”元寿质问。他的母皇,明明身体康健得很,称的什么病!

  竹生却很平静,她道:“我想要放手。”

  太子没能说服女帝,垂头丧气的离开了。

  太子监国一年,国泰民安,唯首相以年老致仕。官场上论资排辈,该副相中资历最老的那位成为首相。范翎,终于走到了丞相的位子上。此时,再无大小范相之说,但说“范相”,指的就是女相范翎。

  同一年,范深生前大力推行的科举考试,已经进行到第四届,这一届,澎国终于有了第一位女状元。为了她,许久不上朝的女帝都亲自登朝。

  女帝,女相,女状元,相映生辉。

  元寿也为这场面感到兴奋,回到后宫,他还拉着竹生,与她讲这次殿试中的种种和他取人的心得。

  竹生认真的听着,而后道:“很好,你长大了。”

  元寿的话音戛然而止。

  这一年,女帝禅位,太子元寿登基。

  历史上禅位的皇帝不少,都有种种原因。那些“被”禅位的忽略不计,只说那些主动的、和平禅位的,往往都以上皇自居,大修宫室以荣养。但竹君从入主长宁宫,除了该有的修缮保养,就从来没在营建宫室上花过钱。

  被丞相们追问今后去处,竹君道:“已寻到一处清静之地静养,此地唯皇帝与丞相知悉。”

  那处“清静之地”,其实离盛日城极近,就是城西四十里之外的紫罗山。那里在许久之前就被圈为皇家禁地。只是紫罗山草木不盛,山石嶙峋。众人总觉得上皇隐居静养,自当选一处山清水秀风景极佳之地,被这个惯性思维误导着,谁也没想过竹君选的地方就是近在眼前的紫罗山。

  其实是,苍瞳已经替竹生走遍整片大陆,却发现整个大陆都灵气稀薄,竟无一处洞天福地。则于竹生来说,选哪里就都是一样的了。

  二人于山中寻得一处环山秘谷,有一天然甬道相通。苍瞳将那甬道扩成通道,徒手挖出了山洞。秘谷之中,亦有林木花鸟,水潭小兽,风景其实还算不错,起码竹生自己是满意的。

  然而元寿来送,就只看到外面的岩石突兀,条件简陋。元寿伤心得泪水涟涟。

  “莫哭了。”竹生无奈道,“毛毛。”

  元寿已经许久不曾被叫过“毛毛”,闻言更是伤心。因竹生已经与他讲过,修真之人一旦进入闭关修炼的状态,便可忽略时间的流逝。在宫中,他都见过竹生修炼起来数日不停,就如同长年累月坐在她檐下的苍瞳一般,宛如雕塑。

  “母皇……”他流泪道,“母皇何时才会出关?”

  “我也不知道。”竹生道,“或许数年,或许数十年,也或许……就在修炼过程中意外陨落。”

  这意味着,今日一别,可能便是一生。元寿泪落如雨。

  “毛毛。”竹生摸摸他的头,“你长大了,已经是合格的君王。寻人人家的孩子在你这个年纪,已经当了爹。但我还是希望你再等一二年,待你觉得自己更成熟些,再寻一个合适的妻子。”

  元寿道:“儿臣明白。”

  竹生顿了顿,道:“旁的都嘱咐过你,我也不再重复了。只一件,定国公此生,不可调他入中枢。切记,切记。”

  元寿垂首落泪,良久,才道:“是。”

  竹生转向范翎,两人四目相交,几十年的岁月在眼前流过。当年巧笑嫣然的小姑娘,如今头发花白,却威仪凛然。

  竹生与范翎握住彼此的手,这是几十年的挚友,彼此间已不需再多说。

  “交给你了。”竹生道。

  心性坚毅如范翎,亦忍不住落泪,问道:“可还有再见之时?”范翎也已经知道了许多事。

  竹生却道:“未知。”

  竹生与二人道别,看了看他们,终于转身,将红尘一切丢在身后,消失在幽暗的甬道中。

  元寿忍不住踏上一步,苍瞳却上前一步,挡住了洞口,道:“退。”

  范翎拉着元寿退了十余丈。苍瞳却依然道:“退。”范翎便拉着元寿再退,退到了更远的地方。

  苍瞳忽然消失了身形,几息之后,巨石从天而落,发出轰隆巨响。尘土飞扬,碎石飞溅。范翎和元寿退得这么远,依然被崩得脸疼。

  待尘土落定,那洞口已被巨石堵死,一丝缝隙都没留下。除非竹生自己从里面出来,否则,外面的人想去寻她,再无可能。

  元寿悲从中来,扑在巨石上恸哭。

  苍瞳在巨石前盘膝趺坐,闭上了眼睛,不动如岩。

  一个月后,元寿忍不住悄悄来探。巨石依旧,苍瞳的头上肩上已经落了厚厚的尘土,显是未曾动过。

  元寿掏出帕子,想帮他掸去尘土,却弄得尘土飞扬,呛得自己直咳嗽。苍瞳却仿佛石雕,没有生命。

  第二个月再来,尘土愈厚。其后数月,亦是如此。元寿站在他身前,默然许久,终于接受与竹生或许再不能相见这件事。

  而后他不再来得如此频繁,或数月,或一年。每来,都要在苍瞳身边坐一会儿,与他说说话。

  有时候是政务上的烦恼,有时候是国中有了什么值得庆贺之事。

  有一年,他来了,对苍瞳道:“苍瞳叔叔,我大婚了。”

  再有一次,他来了,告诉苍瞳:“苍瞳叔叔,我做父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