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扶华
见季和弯着腰站在那一句都说不出来,定王觉得他是被自己的话吓成那样,不由得嘲讽的嗤了一声,随即不再理会这么一个小人物。
他站在那鎏金的瑞兽香炉前,瞧着皇帝磕磕绊绊差不多写完了一张圣旨,忽然出声故意为难道,“给父皇换一张重写,这可是传位诏书,必须好好写才行,对吧父皇?”
皇帝忍无可忍,一把将手中的笔砸向定王,他这辈子还未曾被人这么逼迫过。定王歪头躲闪那砸过来的毛笔,只是最终还是被两点墨水洒在了脸上。他感觉脸上一凉,眼中凶光一盛,一把抽出腰间的剑就往身前的桌子上砍了下去,厚重的檀木书桌被他砍出了一个深深的痕迹。
“父皇,你最好现在别惹怒我。”定王的表情十分狰狞,连眼睛里都是血丝。
他这个样子怎么看都不正常,季和忽然脑中灵光一闪,定王莫不是被人用药物影响了神智?会做这种事,有理由这么做的,最大的可能就是平王。
那无害闲人般的平王,远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季和这几年已经明白了这一点。虽然心中有猜测,但他准备将这猜测藏在心里,藏到烂进土里。许多事,他不清楚不明白,才是最好的。
皇帝被定王这模样吓得不轻,骇然的又吐出了一口血来。不过他到底是皇帝,很快心里就出现了和季和一样的怀疑,于是眼带疑惑的问:“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定王扯了扯嘴角,眼睛发红的盯着他,语气不耐烦,“别废话,赶紧写!”
皇帝吸了一口气,不再说什么,扶着颤抖的手,重写了一张。这不过这回,还没等他盖上印,外头忽然想起了震天的喊杀声。
定王表情一变,怒声对皇帝说:“快盖上印!”
被二十几个卫兵护卫在后的皇帝一听外头似乎出了什么变故,哪里还肯乖乖听定王威胁,那手里的印就是不盖下去。
定王也不费话了,举着剑刺死了拦在面前的一个卫兵,他这一下就仿佛一个讯号,跟随他一同进来的叛军和那二十几个卫兵一时之间打在了一处。毕竟是人少,这二十几个卫兵没能支撑多久,眼看着他们步步后退,几声惨叫又死了几个,皇帝被季和拖着往后退去。
鲜血的腥味弥漫在殿中,定王红着眼睛举着剑,不再管手下的叛军和那十几个拖延时间的卫兵,径自朝着皇帝和季和追去。
除了皇帝和季和,与他们一起退的还有两个卫兵,那两个卫兵见到定王追了上来,互看一眼,举刀迎了上去。
季和搀着皇帝从前殿跑向后殿,皇帝急促的喘息着,刚才已经吐了两口血,这会儿脸色灰败下去,脚步也越来越慢。
呼呼的冷风从猩红的门窗缝隙吹进来,从一扇开着的窗户,季和看到外头下雪了。这场酝酿了许久的大雪,悄然的从铅灰色厚重云层中落了下来。前殿喊杀的嘈杂声响渐渐散去,只有追击而来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
季和心底不断往下沉,定王追上来了。
皇帝已经跑不动了,他们也已经无处可逃,可这个快要死掉的皇帝是那么畏惧着眼前的死亡,他忽然变得疯狂起来,死死拉着季和,“季和,你快去拦住定王!拦住这要弑父的畜生,你快去!”
季和手无寸铁,但他别无选择,只能拦在了皇帝面前。
定王大步走过来,剑尖朝下,新鲜的血液顺着剑身滑下,滴落在地。
“反正就剩一个印没盖,本王自己盖也没什么,父皇你说对吧。”定王面无表情举起了剑,毫不犹豫的对着两人刺下。
季和眼前看到的,是那闪动的雪亮剑光,随即他胸口一凉,剑尖被拉扯出来的时候,才后知后觉的察觉到那撕裂的痛感。
倒在地上的时候,季和见到定王又是一剑,刺进了皇帝的胸口,随后他拿出了皇帝怀中的印章,哈哈大笑起来。
“父亲啊父亲,我想要的你不肯给我,最后呢?还不是被我自己抢到了!”
平王姗姗来迟,带着一群盔甲染血的护城卫赶到,将这里重重包围。定王手中还拿着皇帝的私印,见到来人是平王,他微微睁大了一下眼睛,然后突然又笑起来。
“没想到啊没想到,二哥你平时表现的那么淡泊名利的,原来也想要父皇这位置,藏得可真是深,这么多年,我与太子,竟然都被你骗过了。”他的目光缓缓掠过包围住自己的士兵,“你早就知道我要逼宫?故意等到这个时候,你一定有个厉害的内应,是谁?”
他忽然看到两个平王带来的卫兵将倒在一边的季和扶了起来,顿时明白了。
“原来你是驯服了季和这条狗。”
平王不见了平时的懒散,拨弄了一下腰间的剑,朗声说:“定王逼宫弑兄弑父,我今日清君侧,为父兄报仇。来人,将定王拿下。”
定王被重甲卫兵拦在中间,挣扎一刻,最终还是失手被擒。他被按在地上依旧挣扎不停,眼睛死死盯着平王那边看着,口中嘶吼道:“你与我有什么不同!一样都是乱臣贼子,你杀了我,一样名不正言不顺!哈哈哈,那老东西已经被我杀了,你从哪里再去找一道圣旨!”
平王这个时候走到皇帝面前,弯腰探了探他的鼻息,皇帝睁着眼睛已经没有了声息。平王脸上没有半点哀恸的表情,收回手来到季和面前。
“如何?”
季和低声将皇帝先前跟他说的话告知了平王,平王也不意外,只笑:“我就猜他一定会做好各种准备。跟我一起来吧,去看看我那父皇,给我留下了什么东西。”
季和被搀着,与平王一同来到皇帝寝宫,从床头找到暗柜打开,里面有两封诏令,一份是传位于定王,一封是传位于平王。
平王拿着两封诏令,忽然摸了摸额头笑着感叹了一句:“果然是这样。”
他拿着传位给定王的那封诏令,来到殿中最大的那个熏炉前,让人搬开盖子,拨动里面的炭火,将手中诏令扔了下去。“父皇的遗诏,只需要一封就够了。”
他看着那诏令燃烧起来,挥了挥手驱散面前的浓烟,“太呛人了。”一转头见到季和面色惨白捂着伤口,便对他笑笑说:“这回辛苦季司公了。”
“你们把季司公好好送回去,找两个太医为他治伤。”
——
檀绣坐在廊下,心中无论如何都安定不下来,从刚才起,她心里就惴惴不安,总觉得会发生什么事,可季慎知赶过来特地嘱咐她不能跑出去,檀绣也想着上辈子那意外,不敢跑出去给季和添麻烦,只能这么煎熬的坐在这里等待。
肥猫小禾趴在她膝上,喵喵的软软叫了两声,檀绣摸摸它的脑袋,“会没事的。”
季严思顶着满肩头的雪匆匆穿过中庭来到檀绣面前,见她脸白的不像话,便劝道:“干娘,这外头风这样大,您还是到屋里去等着吧,要是被这风给吹病了,干爹要责怪我们的。”
檀绣摇摇头,问他:“外面情况怎么样?”
季严思见劝不动她,只好回答,“咱们这里还好,没有什么人来拦,就是前头那里,我偷偷去看了一眼,那儿来来往往的都是卫兵,已经打起来了,我不敢多看,就赶紧回来了。”
“那有没有看到季和?”
“干爹这会儿肯定是和圣上在一起呢,圣上肯定没事,干爹也不会有事的,干娘您就放心吧。”季严思虽说这么轻松的安慰檀绣,但他自己心里清楚,现在延庆宫那边那么乱,干爹会怎么样,还真不好说。
显然,檀绣也不会被他这一句话安慰到,脸色依旧苍白。季严思拍了拍肩上的雪花,忽然听到院外喧闹起来,不一会儿,有一群人进来了,他一眼就看到那被抬着的人,正是他干爹季和,他闭着眼睛,衣服上的血刺眼极了。
季严思瞪大了眼睛还没反应过来,眼角余光见到身边干娘已经跑了过去。
“季和!”
檀绣心里一片冰冷。已经改变了这么多,难道季和还是没有逃过这一劫?是她的错吗?是她不应该改变这一切吗?如果她没有掺和这些事,本来季和还能再活几年的,真的是她错了吗?
“……檀绣?”
被抬着的季和忽然睁开了眼睛,看着她的目光满是安抚,“你……别怕,我没事。”
檀绣提在半空中的心缓缓落了下来,她几乎想哭出来,然而她忍住了。不等季和说完,檀绣对抬着季和的人道:“快,把他抬进那个房间。”然后对后头提着药箱的两个太医行了一礼,“李大人宋大人,季和就拜托你们了。”
见季严思还愣愣站在那,她接着道:“季严思,你让米大尤那边打好热水,切了库里的老参片送来。还有把后头季慎知叫过来,让他去外头听听情况。”
“哦,哦好的干娘,这就去!”季严思一拍脑门赶紧去干活。
第120章 太监是真太监24
季和终于还是熬过了这一遭。
他被搬回来后短暂清醒了一段时间,就陷入了昏迷之中, 随后连着发了好几天的热, 檀绣衣不解带的照顾他,片刻不敢合眼, 生生把自己熬得比季和脸色还憔悴,就在她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季和终于醒了。
那之后,季和又在床上躺了三个月, 才算是基本痊愈, 只不过伤势无碍了, 却落下了个时不时心口痛的毛病。有事檀绣半夜醒来,发现旁边季和侧着身子小声吸气, 就知道他这毛病又犯了。
太医给用了药, 却没什么大用处,只说之后好好调养,慢慢就会恢复过来。
檀绣时常夜里惊醒, 梦里都是季和一身血的样子, 她梦见季和没能醒来,梦里难过的不停流泪, 打湿了枕巾。季和觉浅,听到动静醒了,见她这个样子,心疼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把她喊醒,然后把人抱在怀里轻声安慰。
因为檀绣这个紧张的反应,季和心口绞痛的时候都自己忍着,也不敢让檀绣知道了,他宁愿自己痛着,也不想看到檀绣那难受的模样,那比伤口的疼痛还让他难以忍受。
檀绣也知道了,所以夜里发现他这毛病发作了,也就假作不知,闭着眼睛等着他自己熬过去。
宫中的权利更迭,在季和重新去上值后,更加清晰的展现出来。他依旧还是季司公,手中权力不小,平王……新皇是不是个好皇帝,檀绣不太清楚,但他无疑是个不错的主子,因为季和之前的相助,他对季和很宽容,没有发生檀绣担心的那种卸磨杀驴的事。他对季和很倚重,内宫中诸事都交给了季和。
檀绣心里担忧权势过大,会招致猜忌和数不尽的麻烦,季和也明白,也许是因为身后还有个檀绣,他始终没有被那些权势富贵迷了眼,一直走的很是小心谨慎。对于他的稳重,新皇更加欣赏,就连檀绣也受到过从前的平王妃如今的新皇后召见,想让她去凤仪宫做个管事姑姑,但檀绣不愿,她也便罢了。
太子在定王逼宫那夜被杀,皇帝也死了,定王被关进了宗人府,终身不得释放,定王府中王妃侧妃妾侍,以及一个小殿下,全都被贬为庶民,流放到崇州。又是先皇大葬,又是新皇登基,朝中似乎也有大动作,这一连串零零总总的事情下来,足足折腾了一年多,朝堂内外才终于又恢复了平静。
时间一直流逝,走过了上辈子定王逼宫,季和身死那一年,这辈子的这一年,季和依旧好好活着,他的那心口痛的毛病,在檀绣几年的药膳调理下,已经好了许多。檀绣有时看着季和坐在院里难得清闲的晒太阳,都会觉得无比满足。
即使一辈子都在这个四方的天地里,一辈子只能看着这一个人,她也已经满足了。
距离定王逼宫平王登基,过去了十二年的年头上,季和已经是五十岁的人了。他头上长出了白发,精神头也不那么好了,他就像是越来越老的肥猫小禾,爷俩懒在一处,表情也一模一样。
四十岁的檀绣还是很漂亮,即使眼下出现了细细的皱纹,也依旧是个大美人。她就像一棵年年都会开花的花树,虽然最美的年纪都在深宫中凋零,但是在赏花人眼中,不论是花开还是花落都一样动人。
这一年,季和忽然对檀绣说:“我们出宫去养老,你觉得好不好?就住在杏花巷咱们那座宅子里。”
檀绣一下子就愣住了,“出宫?”
要在宫中一辈子的太监和宫女,如何能出宫养老呢?可是她想归想,看着季和的目光还是不由自主亮了起来。
季和看着她,慢慢笑了,“我向圣上讨了恩典,圣上是个有情义的,他答应我了。”
那位皇帝听了他的请求后,沉默良久才感叹道,‘有的人想进来,有的人却想出去。’季和知道他在想什么,也知道他会答应。最后就如季和所料,他得偿所愿了。
“再过一月,我们就能出宫——檀绣,你高兴吗?”
这一件事,他已经筹备了十二年,终于做到,也终于能告诉檀绣这个好结果了。这些年,他的三个干儿子已经完全能接替他,并且做得更好,他及时抽身,不管对谁都是好的。
檀绣眼中闪动着泪光,她抬手轻轻拭去,随后连连点头,“好,我们一起搬到新家里去。”
他们离宫那日,季和的三个干儿子还有好些个熟悉的太监,都来送她们,季严思哭的格外真切不舍。他这些年在季和的教导下,已经是个成熟的大太监,只有这个时候才能看出些从前的影子。
当马车驶出巍峨宫门,离开那熟悉的,度过了大半生的宫城,檀绣握紧了季和的手,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和季和,就如同这芸芸众生中的任何一对平凡夫妻一般,有一个能相守到老的小家。
住进杏花巷后,从前檀绣不敢去想的生活,逐渐变成了现实。
季和不用再去上值,每日都不再那么早起身,檀绣若是不叫他,他能在床上睡到中午起身吃午饭,下午又是悠闲的躺在院中晒太阳,懒散的让檀绣无言以对。他又去买了两只会吱哇乱叫的鸟儿挂在院子里,每天以听两只鸟儿斗嘴为乐。
从前在宫中,他们养的鹦鹉总是被小禾逗弄吓唬,毛掉的厉害,后来他们就不养鹦鹉了。如今小禾已经是只很老的猫,不仅老还很胖,像个胖乎乎的老人家,总是揣着爪子窝在季和怀里眯眼睡觉,没有精力再去招鸟逗狗了。
从前大名鼎鼎内府司一霸,季司公的猫儿子小禾,不复从前威武,就和它猫爹一样,懒散劲儿从骨子里散发出来。
瞧见檀绣那无奈的表情,季和总是说:“从前年轻时累着了,现在养老,还是闲适点好。”
不过季和也并不总是待在院中,他还时常带着檀绣出门,他们去常华门西坊听说书,听到感兴趣的,他能每天拉着檀绣准时去从头听到尾,还意犹未尽。西坊还有许多杂耍艺人,唱戏的台班子,季和瞧见新鲜热闹的,必要拉着檀绣去。
檀绣本是个不爱出门的,但见他兴致好,加之又明白他是想带自己到处走走看看,也便顺了他的意思。
季和在宫外适应的很好,有时候他提着个鸟笼出去散步,看上去和街上其他偷懒老爷们也没什么两样,等他回来的时候,喝了一肚子的茶,听了一脑袋故事,檀绣还能在厨房看到他带回来的新鲜菜色,或者桌上放着他从哪个食铺带回来的糕点小食,偶尔还会在妆台上发现几样新首饰。
总之,他若是一个人出门,总要给她带点什么回来。
这样的日子很好,但世事如此,总有些无常别离。在他们出宫两年后,陪伴了他们十几年的猫儿子小禾老死了。它死的安安静静的,窝在季和常睡的那张躺椅上,旁边树上花开的快谢了,飒飒一阵风,落了一地花瓣。有一片花瓣恰好粘在小禾鼻头,但它再也不会昂起头打喷嚏,然后喵嗷呜一声摇掉那片花瓣了。
猫儿子离开他们了,他们都不习惯,檀绣几次看到季和睡着睡着睡迷糊了,抬手想去摸怀里的猫,却一下子落空,然后清醒过来,怅然若失的把手放回扶手上。她想,也许他们该再去养一只猫,狗也可以,但季和不愿意,只说:“又要养一个祖宗,平白添了许多麻烦。”
檀绣知道他是太喜欢猫儿子,他就是这样一个长情的人,养了一只猫,有了感情,就算猫死了,也不想再养一只分去这种感情。
不过也许世界上什么事都是注定的,一个月后,他们从一个巷子路过,拾到了一个弃婴。那女婴才出生不久,被扔在了杂物边上,就被块脏兮兮的粗布随便一裹,檀绣发现她的时候,她的气息都微弱的几乎没有了。檀绣抱着她一路去到医馆,好歹把这孩子救了回来。季和听她说想收养这个孩子,也没反对,于是从今以后,他们家中多了个小女儿。
女儿的名字是檀绣给起的,叫季小满,因为捡回她三天后,就到了小满这一节气。
檀绣和季和两人都不会带孩子,只好请了个奶娘,他们两半夜里披着衣服起来去看小满,回来躺下后,就对视一眼笑了。
“睡吧。”
“嗯。”
片刻后,“你说,小满什么时候才会叫爹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