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鸾 第27章

作者:蓝艾草 标签: 玄幻仙侠

  我捂着胸口冷笑道:“什么风骨不风骨的,不过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自己退,难道等着被姨母打死么?龙三殿下这会不在大殿上与各族公主宴饮,却跑来我这冷院子里做甚么?”

  自大殿之上他跑来恭喜我与太子殿下之喜,本仙心中始终打了一个结,不能释怀。

  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进来的,此时又几前走了两步,立定在床头道:“若非方才青儿与同娑殿下所说,反倒是我错怪青儿了。”

  这世上最悲惨的事情不是被不相干的人冷眼相加,而是被深信之人怀疑自己乃是他所鄙屑的浅薄之辈。

  我急怒交加,连着咳了两声,猛然坐起身来,掀了被子赤脚下地,双掌抵在他腰间,便使劲往外推:“从今日起,三殿下与青鸾桥归桥,路归路,永不相亲!”

  浮生如萍

  岳珂被我推得一个趔趄,立时伸出双臂来扶牢了我。面上已是带了一抹可恶的笑容来。我嫌他笑意碍眼,使了全身力气去推,无奈胸口疼痛,这一挣扎已觉出了不好来。他身高力壮,法术又比我高了许多,我被他拦腰抱起,头脑发晕,等明白过来,已经被轻放在了床上。

  他将云被拖了过来替我盖好,我咬牙狠狠瞪了他一眼,见他不为所动,只觉辛酸苦楚无处去诉,怒火滔天,伸出拳头去在他胸口狠狠捶了几下,犹不解恨,再要捶时,目中已是滴下泪来,眼前水雾弥漫,只隐约瞧见他一张含笑的脸。

  这条龙大约是脑子坏了,健忘也就罢了,如今居然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只端着张无赖的笑脸,约莫是在外哄得那些仙子们开心了,将这些手段拿来用在我身上。

  我一边流泪一边愤愤不平的暗忖,其中幽怨曲折,连自己也生出心惊的感觉来,简直便是凡间那些怨妇一般。

  霍然起身,胸口巨痛,我捂了胸口又狠狠推了他一把,喝道:“龙三殿下贵足踏贱地,跑来我这信芳院作甚?”

  他四下里瞧了一回,转头极是无辜道:“闻听这信芳院乃是当今天后在做太子侧妃之时的居处,太子殿下给了你来住,可谓含意深远啊。”

  “就算与了我住,与你有何干系?”我口不择言,一句还不解恨,紧跟着又来了一句:“反正又不是你东海龙宫太子妃的居处,难道还指望着你来开口不成?”

  他面上笑意越发深远,一手拉了我一手拿了床边的帕子来替我拭泪:“你我几千年相交一场,又顶着小舅舅这个名号,小青鸾的姻缘小舅舅操心一回,不该么?”

  他不提“小舅舅”这称呼我还没觉出异样来,一提我反倒更觉出无限委曲来。这条龙体内的魂魄与娘亲有一段渊源,肉身与我也算有几千年交情,如今更被月老拴了一条不靠谱的姻缘线,也不知是这条线做怪还是我心中已将他当作了依靠,许是已经有了期许,在雀罗殿被他一通话郁结在心,此时又见他拿出小舅舅的款儿来,心中更是冰寒彻骨。

  当年初遇,我懵懂无知,对这条傻龙心动也就罢了,好不容易经过几千年的试炼,总算是将前情忘却。但心中此刻涌起的巨大恐慌却教我一时心潮起伏,莫非因着这条红线,我已对他在不知不觉间情根深种?

  因此他开口恭喜我与太子殿下的婚事,我便满心的不是滋味?

  他拿腔拿调作小舅舅的样儿来关心我,我竟不能接受,恨不得将他打一顿才解恨?

  不,即使打了他也不能解恨。我只恨——只恨他这般的虚情假意与我敷衍,不肯对我说一句真心话。不肯开口道一句:青儿,我心里中意你。

  又或者,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我呆呆瞧着他,凤目轻波,眉鬓鸦青,天生一张笑模样,玉带锦衫,金冠束发,正是温润佳公子。与他相对愈久便愈忘记了他的清隽,只记得他的诸多小毛病。

  他健忘,油嘴滑舌,有时候却冷如冰霜,被老糊涂的月老拴了条红线与我。但是,每次想起这些时,我总不免会想起另外一些。

  东海初遇,后来的几千年相伴,女床山的誓死相随,珊瑚城的无奈别离,到如今在不觉间我竟然已经将他当作了可以倚靠的亲人,心中不觉升起贪念来,想要得到更多他的温柔相伴,细心呵护,誓死相从。

  我……我……我紧握了自己的双手,只觉心中茫然恐慌,后背冰凉,竟然已经冒出了一层冷汗,打湿了底衣。

  如若他不中意我,却教我如何是好?

  从前我孤苦无依,笑对冷言冷语,早已习惯了一肩风雨,独自承担。如今依靠已成了习惯,遇事总有他全力护佑,再教我从他翼下脱身而去,竟生出心痛难舍之意来。

  许是他见我这般呆模样,竟然也是敛了笑意,静静瞧着我,伸出手来,缓缓将我面上泪滴拭得干净,一点一点,极是轻柔。

  我不知哪里生出来的一股勇气,忽然想自私的握紧了这缕温柔,不再放手。哪怕他有诸多毛病,我也早已习惯。趁着他收回手之势,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哆哆嗦嗦开口道:“我……我不要你做我的小舅舅。”

  他目中诧异之色一闪而过,我心中忽然大定,剩下的话顺理成章滔滔而出:“你身体之内这缕魂魄虽然与我娘亲有故旧之义,但这身体却是东三太子,因此你不必拿小舅舅来压我。”

  他微微一笑,柔声道:“我何时拿这小舅舅的名号来压你了?”

  我倔犟的牢牢盯着他的凤目,那里印出一张苍白的脸,但双目泛光,嘴唇略微有些哆嗦,我终究还是太紧张,平生第一次生出这种贪念来,也不知该是不该。

  “我不要你做我的小舅舅,我要你来做我的夫君!”

  我握牢了他的手,心下已经想好,就算他立时收手,就算他面上会有厌恶之色,也要试着搏一搏,最好能够打动了他,遂了我的心愿。

  他呆得一呆,竟然不曾收手,面上也不曾露出厌恶之色,倒是凤目之中似有宝光流转一般,亮闪如星子,引得我瞧了又瞧。

  他道:“你不怕我健忘?不怕我有诸多毛病?我与太子殿下相比,总还是差了许多。”

  另一只大手悄悄抚上来,握紧了我的手。

  我心中渐有雀跃悄悄而至——他这是有些松动了?还是就此答应了我的请求?

  “太子殿下再好,那是丹朱的,与我何干?但是你今日若不答应我……若不答应我……”

  他含笑道:“你会如何?”

  我脑中转得几转,一时之间竟然想不出一个更好的办法,心中焦急,不禁脱口而出:“你若不肯做我的夫君,以后也休想做别的仙子的夫君!我定然教你不能如愿抱得美人归!”

  他忽尔朗笑,伸出双臂来将我紧搂在怀中,低低在我耳边道:“青儿已是美人,我何用再去抱别人?你肯给我抱,已是我莫大的福气!”

  我挣了两挣,已从他怀中挣开,极认真道:“你可不能后悔!”

  他低低笑叹:“本来听得你与太子殿下订了亲,教我心头起火,哪知道能听得到你这番话?如果因为与他订亲才能听到你这番话,便是你多订个十次八次也无妨,只是最后总还要与我在一起罢。”

  我“噗”的一声笑出声来。说他不通庶务可真不是作假的,不管神仙凡人,订亲一次便够了,哪有十次八次订亲的?

  “听得有人说东海龙三太子是条傻龙,果真不假,订亲又不是凡间孩童摆酒过家家,还十次八次?”

  他在我额头亲了一记,笑道:“就算我再傻,只要你不嫌弃就好。”复又将我搂进怀中,下巴倚在我肩头,极是心满意足的叹息:“我做梦都不会梦到这般情景,青儿竟然向我提亲呢。”

  先前的那些忐忑去了,我这时候方觉出羞意来,面上额间耳后全都火辣辣的作烧,就在之前还斩钉截铁的桥归桥,路归路,不过片刻便亲自向他提亲……我竟然反复如常到如斯境地。

  但是,心里是奇异的甜蜜,甜蜜到不能自已,仿佛心底有个小人在一刻不停的自歌自舞,鸾鸟总有属于自己的歌声与舞姿,我心底的这小人虽身着青袍大不起眼,但满心欢喜神彩飞扬暗自得意无人能及。

  他低低道:“青儿在想什么?”

  “我的青袍子太不起眼了。”我喃喃道,颇有几分遗憾。

  他扶了我的肩,紧盯着我的眸子笑道:“你的青袍子色泽美丽,如青烟流霞一般的颜色,怎是那些艳丽庸俗的颜色可比拟的?”

  我瞧着他这神情全然不似作伪,又喃喃道:“可是丹朱……”丹穴山人人皆道丹朱美丽无双,听得多了,到得最后连我都认同了这话。

  他一声轻笑:“丹朱乃是鸟族首领的女儿,各各恭维巴结,不说她漂亮难道说她丑?可是据我瞧着,还是青儿更美一些,洒脱不羁,青衫妖娆,如雨后晴空,瞧来教人悦目。”

  我心中得意,忍不住扬起了唇角,欣喜爬满心头。

  浮生如萍,我想要紧紧握着的手,想要紧紧抓住的这个人,他的眼里定然要觉得我是最美最好的,而不是伸出头来四下张望,瞧着旁的女子比我更美更好。

  我一本正经咳了一回,淡淡道:“虽然你有点笨,又记性不好,人人嫌弃,我勉为其难,中意你一回。”

  他在我腋下挠了一下,庠得我赶忙往后躲,他却威胁似的又朝我扬了扬龙爪子:“是中意一回还是中意一生?”

  一生?

  一生有多长,谁知道呢?

  “当然是前者了。”我得意的笑。

  晓色云开

  我既然达成所愿,得了岳珂的允诺,一时道不尽心中甜蜜得意,正在与他两两相望,满心喜悦之际,闻听得门外有语声喧哗,有人柔声道:“请问青鸾姑娘可在房内?”另一个声音笑道:“姐姐,是我。”正是九狸,听这声音快要到了门口。

  “九狸,我在。”推了推岳珂,他立时隐了真身藏在床帐之内,房门已是大开,有人推门而入,房中立是飘来一股淡淡幽香,极是好闻。九狸一脸欣喜的大步而来,身后紧跟着一位窈窕娉婷的女子。

  我愣得一愣,试着从床上起身,他已到得我床前,一把将我按定在床上,忧心忡忡道:“姐姐,我闻得月老说近两日药君就守在你这信芳院,今日才走,你可是生了不好的病了?”

  九狸被一把推开,他身后那女子蹙眉道:“小狸你瞎说什么?据本王瞧着,青鸾姑娘面善的紧,又怎么会有不好的病?你这孩子!”说着上前来握了我的手,上下左右的瞧。

  我平生与女子极少这般亲近。最为亲近的不过是碧瑶,也只是因为她玉雪可爱,毫无机心,是以我也放得下戒心与她相对。但面前的女子长眉细目,极尽妖娆,但既然自称本王,又与小狸相亲,难不成她乃是九尾狐族的首领?

  我试着想将手从她手中拉出来,但被她握得死紧,极是感激道:“当年大哥大嫂与大侄子在大火之中丧命,只余了这么个小家伙不见了踪影,本王这几百年来只以为这孩子当日早已随了大哥大嫂过身,无奈之下自己做了青丘国国主,哪知道今日前来赴宴,若非遇上月老,得知青鸾姑娘收养了一只银色九尾小狐,岂能寻得到这孩子?”

  九狸见得我面色尴尬,上前拉开了她的手,道:“四姑母,姐姐不喜与人亲近。”又转头对我颇有几分歉意道:“姐姐,父王当年有六个妹妹,大火之后四姑母被几位姑母推上国主之位,治辖青丘之境。”

  我挤出一个苦笑来,有些吃不消这位青丘九尾狐族首领的热情,客气道:“国主请坐。”试着想起身与她倒一杯盏来吃。

  她立时上前按牢了我,道:“听得青鸾姑娘生病,还是躺着养病要紧。”说着自行搬了桌旁的一个雕花圆凳来放在我近旁坐了下来。

  我见她眼巴巴瞧着我,目中大有深意,也不知她在暗处盘算什么,连忙唤道:“九狸,去倒盏茶来与国主吃。”

  九狸应声而去,在桌上茶壶里倒了一盏茶递了过来,又与我也倒了一盏,正好先时我与岳珂争得有些渴了,就着他的手吃下去半盏来,方才作罢。

  他这位姑母目不转睛瞧了一回,叹息道:“先时我以为姑娘收养了小狸,不过当他作个小兽罢了,如今瞧着你们竟然是姐弟情份,真是哥哥嫂嫂神灵有知,也应含笑而眠了。”

  九狸几百年来与我一张床上睡大,虽然彼时还是只浑身带毛的小兽,但其中相亲相伴的情意不减。我拉了他的手拍了拍,笑道:“国主说得不错,我与九狸相伴几百年,虽无血缘福份,但不比亲生姐弟差了。”

  九狸坐在我身旁,将半边身子靠了过来,黯然道:“姐姐,四姑母要令我回青丘做国主,过几日起行。九狸不想离开姐姐,特来与姐姐商量。”

  我心中虽依依不舍,但听得他能重回青丘,也是极为代他高兴。我自小离开修罗城,上万年不曾回去过,如今也还遥想自己能够有一日回到修罗城。他自小在青丘长大,故土难离,其中企盼思念想来比我更为浓烈。

  “这是件好事情啊。小狸,你离开青丘也有几百年了,随你四姑母回青丘去,姐姐若有闲暇,事间此了,定然会去青丘看你。到时候你做了国主,姐姐在青丘也能学水族的螃蟹了。”

  “嗯?”他疑惑道。

  我笑道:“水族蟹将从来威风凌凌,横行而来,横行而去。姐姐这些年出入水域,极是羡慕。”

  九狸本来瞧着满腹离愁,被我这番话说下来,禁不住连连点头,满目笑意:“我瞧着姐姐在丹穴山处处受排挤,到得我青丘之后,但有人对姐姐不敬,立时教他灰飞烟灭。”

  我平生极少被人这般鼓励横行,又有坚实的后盾,顿时对青丘心生向往亲近之意,只握了九狸的手,眸中涌上阵阵湿意,但笑意不减,将他瞧了又瞧。

  当年被我带回来的小兽,如今已成风华少年,容光慑人,有一日他将坐镇一方,被青丘万兽敬仰。我心中激荡之情难忍,伸出手来爱怜的在他发上摸了又摸,便如他还是小兽一般,每日我总要将他抱在怀中,摸着他顺滑的皮毛,汲取那点温暖。

  九狸的四姑默默饮完了一盏茶,道:“本王今日来,瞧见姑娘这边无一个宫娥侍从,受了伤也无人照管。姑娘替哥哥嫂嫂教导养育了小狸,本王随身侍从之中有一位极是贴心的婢子,名唤雅尔,不如今日本王就将她送了给姑娘做贴身侍婢?”

  不等我答应,她已拍手道:“雅尔,你进来。”

  门口有女子低柔道:“是,国主。”声音酥软蛊惑,我若是男子,定然迫不急待想要瞧见这女子的面容。

  房门轻响,一名身着浅碧色裙子的女子轻轻立定在房内,我眼前一亮,面前女子双眸明亮澄澈,瑶鼻高挺,丹唇红润,身材高挑健美。她不慌不忙立定在地下,目中噙了几分莫名的光芒打量了我一回,深深伏下身去,竟然行了一个大礼。

  我虽与九狸相熟,但此人乃是他姑母的贴身侍从,我哪里当得起这大礼?连忙侧了侧声,推九狸道:“快去帮姐姐把雅尔姑娘扶起来。姐姐无功不受禄,怎么当得起雅尔姑娘这么大的礼?”

  青丘国主意味深长道:“青鸾姑娘当得起,且莫客气。以后就留她在你这里听候差遣了。本王今日也累了,前面还有宴会未结束,九狸,且先与姑母告辞罢,明日再来瞧你姐姐。”

  九狸原本还想留下来,被青丘国主劝了一回,乖乖随她去了。

  本仙这里活了一万多岁,还未曾尝试过被人侍候,又不曾有过颐指气使的习惯。推辞未果,眼睁睁瞧着九狸与他四姑母扬长而去,那雅尔姑娘静静立在地上,大胆瞧着我,这般情形给不知情的人瞧见了,定然会觉得反倒是本仙来侍侯雅尔姑娘的一般。

  我与她互瞧了一会,头疼道:“这信芳院内房屋不少,姑娘定然也累了,自己去捡个房间歇息去吧,小仙这里不需要人来侍侯。”

  这青丘国主与我素不相识即送了自己的贴身人来侍候,说不定安着什么心思,我哪里还敢让这位雅尔姑娘来侍候?不过是先养在此地罢了。

  岂料雅尔闻言,竟然扑通一声重又跪了下来,我胸口生痛,本来不愿起身,但瞧着她跪在地上不肯起来,只得捂着胸口掀被下床,硬撑着去扶她。手还未搭在她肩上,她已磕下头去,郑重道:“属下婆雅稚参见公主殿下,公主殿下万安!”

  不知是我被姨母打得厉害了,还是这两日吐得血多了些,此时听她这般称呼,只觉得头脑晕沉,思绪也有一刻的呆滞,才板着脸低声喝道:“大胆妖女,小仙不过一个小小掌吏,岂能被随意称呼为公主殿下?公主殿下也是乱叫的吗?”

  她自行立起身来,满在在乎道:“我王虽万般称赞公主,但想不到公主竟然这般胆小,不过一个称呼就要被吓破了胆。如此懦弱,怎当得起我修罗部众的公主?”

  我心内突突乱跳,辛酸甜蜜一起涌上来,虽然知道极不合适,但还是忍不住想要大喊一声:原来修罗王爹爹他并不曾忘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