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蓝艾草
我那时候与心有不甘的滇池蛟王佯装离开之后,一个时辰之后便折了回来,藏在了东海岸边的山石之上。
又等了三十五年,凡间那东海岸边的一户渔民家里新生的小儿长大成人,又做了爹爹,生下了一个粉团般的女婴,终于等到了岳珂出海。
岳珂甫一出水面,滇池蛟王便咬着我的耳朵,道:“青儿,你上前去探探,看我这侄子见你第一面是笑还是板着脸?”
我很是疑惑,不耻下问道:“若他笑怎的?不笑又怎的?”
滇池蛟王笑得贼忒兮兮:“他若笑,你便朝我招招手儿。他若不笑,你就佯装走错了路,赶快回来。”
我那时不知这两样境况天差地别,遂傻呼呼召来云头,慌忙向着他飘过去。还未至近前,已听得一声热情招呼:“青儿,一别几百年,你可算想起我这位救命恩公了?”
我四下里看了看,头顶日光灼烈,底下碧波潮涌,面前这笑意盎然的家伙一脸的无辜,竟似三十五年前滇池二见平白消失了一般,他对我那般冷淡不屑,定然也是我不小心做了个梦。
我胡乱点点头,悄悄朝身后招招手,笑得僵硬。
身后立时传来一道欣喜异常的笑声:“我说今儿日头这般亮,定然有喜事,原来是遇见了三侄子啊?侄子打扮得这般风流倜傥,这一趟出来,怕是又要惹得无数仙子们芳心暗碎了吧?!”
我认识滇池蛟王也有几百年了,甚少见到他笑得这般假,便如凡间盛开的西番菊一般,笑出了一脸毫不怀疑的热忱。心下暗忖着,若着依着那冷冰冰的岳珂,说不得会将他拖去见一见东海龙王。想来,那时候蛟王的脸色定然好看得很。
正在幸灾乐祸之际,岳珂竟然亲亲热热上前挽住了滇池蛟王,不无敬佩道:“说到令一众仙子心碎神伤,这四海八荒非三叔莫属。侄子这些日子暗暗揣摩,竟不能学得三叔两成,还望三叔不吝赐教!”
滇池蛟王似乎对这句话颇为受用,摇头晃脑,甚是得意道:“好说。好说。”又作焦急模样手搭凉棚四下里寻找,叹道:“三叔近来为仙界除害,灭杀了一只雪蛤精,本想取了它的内丹仙元,那知这畜生丧命之际竟然将它的内丹仙元给扔下了东海。三叔……你也知道,若踏进这东海一步,定然会教大哥给打折了腿,所以……只好在这岸上四下里寻寻。”
我正心怀叵测,笑意满面等着瞧滇池蛟王的热闹,闻言只觉面上笑意僵硬,连肌肉都被拉扯得有些疼,岂知岳珂接下来更做了一件令我毕生难忘之事。
他张开口来,吐出一个琥珀色宝光流转的珠子来,捏在手中递了过去,“喏,叔父寻的可是这颗珠?”
滇池蛟王点头如捣蒜,不等他递过去,已伸手抢了过来,吞进口中,心满意足拍拍肚子,丢下我,扬长而去。
我踩在云着之上,只觉这东海上空海风虽凉爽,果真冷了些。打着哈哈道:“三殿下慢行,小仙这就告辞。告辞。”
岳珂上前来踩在我的云头之上,紧握了我的手热情道:“青儿身体好了就将岳珂忘得干净,可真令小王伤心啊!择日不如撞日,自你走后碧瑶伤心不已,不若现下就随了小王回府,妹妹瞧见了定然高兴。”
我挣了两挣,感觉紧握着自己手腕的这双手铁钳也似,竟然挣不脱,心头已经打鼓,不知道这反复无常的家伙会做出什么事体来?滇池蛟王那老家伙将我晾在这里,自行溜去,真正无情。
我挤出一丝笑来,死命往外拉扯他的手臂,只盼能解去腕上桎梏:“殿下松手,松手,可捏碎了小仙的腕骨了!”
岳珂死拉着我不放,笑得灿烂:“不松。不松。青儿滑头得很。小王怕一松手你就溜了。”
我哭笑不得,这可真是造化弄人。
若是两百三十五年前,他救了我的那些日子里能这般热情捏着我的腕骨,我能不与他生死相随?当时头脑发热,无论水里火里,我定然会陪他走上一遭。
只是现如今,这一腔欢喜早就风吹云散,再教我心无芥蒂,随他前往东海龙宫,却是有些勉强。
但岳珂笑意灼人,真正能将海底万年玄冰也融化了。我哪里又能拒绝得了。被他死拖活拽,硬是拖进了东海龙宫。
碧瑶与我相别近两百多年,此时瞧见了我,极是欣喜,咯咯笑着扑了上来,抱着我的腰不住扭来扭去。
我有些吃不消这兄妹二人的热情,扶着她的肩想让她安稳下来:“慢点。慢点。小心姐姐这把老腰。”
她咯咯笑着不肯停下来。连岳珂也来凑趣:“瑶儿这般喜欢你青姐姐,不如去跟母妃讨个准信儿,就让你青姐姐定居在东海龙宫算了。”
我连连摇头:“三殿下这话说的。我一介飞禽,岂能长居水域?万一住出大毛病来,可怎生是好?”
岳珂满不在乎:“父王与药君交好,讨几味仙丹想来不难。听说药君正是凡间医圣的祖宗,包管药到病除。”说着笑微微去了。
我已被今日这热情的龙三殿下给惊住,一时分辩不及。待他走后,又与碧瑶吃了一顿海底的山珍,终是按捺不住,吞吞吐吐道:“有件事情很是奇怪……”
碧瑶狡黠一笑:“可是关于我三哥的?”
我大是惊奇:“你如何得知?”
碧瑶遣退了左右使女,神分颇有了几分凝重:“姐姐可是发现什么了?”
我心中好奇,再也难忍,遂试探道:“不瞒公主,小仙这已是第三次见三殿下,但他只有初次与这次还有些相像,第二面相见,不但连小仙都不认识,且……很是冷肃,前后判若两人。若非滇池蛟王也认识他,小仙便以为自己有眼无珠,错认故交。”
事关龙宫秘辛,我自然还得谦逊一些,以免这小龙女作难。她回答便罢,不回答我便打定了主意离开,也无甚难堪之处。
碧瑶作一个十分沉痛的表情,惆然叹道:“姐姐也别这般小心翼翼。这件事情说起来其实并无曲折。不过就是三哥他生来有个不好的毛病,极是健忘。这健忘不说,还另生成了一种脾性,一时里冷来一时里热。冷的时候能冻死人,热的时候能将冰人也给化了。”
我恍然大悟,暗暗婉惜:原来这龙三太子是个傻子。
傻便傻了吧,偏偏一时清醒一时糊涂。还是个不太安份的傻子,极喜欢拈花惹草。
又想起那两位漂亮的鲛人公主,不怀好意道:若是这两位美人儿嫁了给这傻子,婚后才知道面上灵光的龙三太子其实是个一肚子草包的家伙,不知会不会哭花了妆容?
碧瑶见得我不作声,颇有些心痛道:“姐姐莫不是嫌弃我三哥这毛病?”
我连忙收了面上不自觉溢出的笑意,暗暗责备自己有些大意。连连摆手道:“哪里的话。三太子玉树临风,一表人材,乃是仙界难得的俊俏儿郎,小仙哪里会嫌弃三太子?”
碧瑶闻言,极是欢喜:“我就知道姐姐不是那起浅薄之辈,只看着三哥表相好便动了心思,知道他有这毛病便生出嫌弃的心思来。”
我心内暗道:其实姐姐我就是那种浅薄之辈。姐姐生来无牵无挂,也无人遮风挡雨,凭姐姐这般惹祸的根苗,若要寻个夫君,自然要在四海八荒寻个有本事的来,能替姐姐消灾避祸。
只是这大实话向来想得说不得。
我自知道了岳珂有这个不大不小的毛病,起初心里还是着实同情了他一阵子。
想那凡间,寻常百姓若是生个傻孩子,也算得大不幸了。仙界尤其不乏钟灵毓秀之辈,唯独缺个傻子。若教人知道了龙三太子是个傻子,怕是四海八荒这些闲得发闷的神仙们定然要赶庙会一般前来瞧瞧热闹。到那时候,东海龙宫定然异常热闹。更别说那些貌美娇娆的仙子们,从前所一颗芳心暗系,到如今始知良人性愚,怎一个悔字了得?
到如今几千年过去了,岳珂自然还是无缘得知,我早已透过现象看本质,深深了解了他是个傻子这一事实。
既知他有这个毛病,此番在这异世见了他,我倒不甚惊慌。他这般健忘,也不知道还记不记得我将他一顿好打,扒了许多龙鳞下来这件事。
我慢吞吞开口道:“这一向好久不见,殿下身体还好吧?”
他怔了怔,似遗忘了许多事情一般,做了个挠头的动作,半晌才有些不好意思道:“这一向我都在休养,也不知怎的,竟然像受了伤的样子。”
此语正中我下怀。
我有些假情假意道:“那殿下还是不要到处游荡的好,先留在龙宫把身体养好再说。”心是已在暗暗偷笑。
岳珂眼中笑意骤现:“青儿原来还是很关心我的嘛!”
我想起他往日拈花惹草的模样,与眼下笑容一般无二,禁不住打了个哆嗦,若真身在此,定然已是起了满身的小栗。
昆仑神镜
岳珂许是来此地有些时候,寂寞凄冷,又不见仙姝丽色,时光更加难捱,此刻见到了我,不免热情过头,此时拖着我一力往前走,口中献宝一般叹道:“青儿初来此地,小王正好带你去瞧瞧好东西。”
我与他往常时日自然也在一处游荡。自碧瑶那小丫头晓得了我不嫌弃她兄长,更在东海龙王与王妃面前将我夸了又夸,是以几千年里,我与岳珂倒有些形影不离的味道。鲛人一族又向来与东海龙王府上走得近了些,也不知怎的,便造成了后来的局面,我与离光岳珂三人在四海八荒游荡,只除了幽冥鬼府与九重天上不曾随意进出。
今日恰少了离光,我与他这般亲密尚属初次。心中很是别扭,亏得此刻我瞧不见自己形体,也算大幸。
二人行了约有一个时辰左右,便见得前面有明有暗。明暗分界处也是模糊混沌的一片。四下里虽静寂,但岳珂仍是探头瞧了瞧,得意笑道:“闻得九重天上有一面观尘镜,能够在仙界观得凡尘俗事,却不能够瞧到过去。这里的神奇之处堪比昆仑天宫中下落不明的那面昆仑镜。据闻那面昆仑镜能够自由穿梭时空之力,去未来过去。今儿我就带你瞧瞧去。”
我被他拖着到了一处混沌的所在,他伸出手来四下里摸索了一番,似拉开了一道宝箱一般,刹时宝光莹目,那宝光所在渐渐浮现出一个穿着碧色衫子的女子,背影窈窕,她渐渐转过脸来,纵然此刻我那颗鸾鸟的心不在这无影无踪的形体之上,我还是感觉到了心脏剧烈的跳动——那名女子,竟然与我长得约有七八分相似。
只是她满面笑意,神彩飞扬,简直称得上夺目,如一朵姿意盛开的花,生机勃发。她的身后,是大片的梧枝,在森森密林之外,隐露出一角飞檐。
我呆呆的瞧着她脚下,那里是万仞悬崖。她正挪着一树小梧桐树,娇声道:“我要在这里植下一株梧桐树去。”
她的身后窜出来一个十来岁的小孩,皮肤极白,眉眼间风华天成,童声稚语道:“姐姐,等这梧桐树长大,你岂不是很老了?”
那女子咯咯腰得直不起腰来,将那小童子搂进怀中一顿揉搓:“你这小家伙……”
我心头剧跳。
这女子栽下去的梧桐树可不就是丹穴山凤翼崖顶九狸常常在其上荡秋千的那株巨树?
那这女子……这女子岂不就是我那未曾谋面的娘亲?
我一时里瞧得呆住,满腔的孺慕之思顿时倾泻而出。想起那老嬷嬷说我娘亲被天雷轰顶,魂飞魄散而亡。心里犹在替她辩解:娘亲她贵为鸟族二公主,一生也算得尊荣。少年时代又姿意飞扬,瞧着她眉眼间的笑意,何尝是受过风霜刀露的样子?纵然是后来落得那般凄惨的结局,但开初的美好却不能抹去。
娘亲,她也有这般美好纵情的时光。
心下又酸又痛,又有些隐隐的欣慰,一时之间,连我自己也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啦。
“咦——”岳珂猛然凑了过来,指着正在植树的女子道:“青儿你瞧,这女儿的长相与你竟然有几分相似。我说怎么往日瞧着她有些眼熟。”
我哽咽了一下,若非现下乃非真身,定然是要哭出来的。
那些过去的孑然独行,冷眼冷语得不到任何温暖的日子里,我曾渴盼着能够如丹朱一般承欢膝下,睡里梦里顾影自怜,也曾生过怨恚之意,厌憎父母轻易便将我留在这四海八荒,头无片瓦,脚无寸土。而今瞧着娘亲这般欢悦,那多年芥蒂竟然奇迹般的云消雨散。
我心神恍惚,只感觉被岳珂猛然推了一把,他在我耳边大喊大叫:“咦咦,青儿怎么又哭又笑?”
我试着摸自己,哪里寻得到泪水?我如今连自己的形体也瞧不见。
耳边远远传来连绵不断的招唤:“魂兮归来……魂兮归来……”似有魔力一般。我茫然的转头瞧一眼岳珂,轻轻挣脱了他,沿着那声音而去,他在我身后大喊大叫,奇怪得很,我居然不为所动,身不由已一般大跑了起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向着那声音来处奔去。
周围的世界寂寂灭灭,我全然不再乎,只觉得前面有非去不可的理由。
眼前白光一闪,我一脚踏空掉了下来,骤然之间只觉全身巨痛,似钻进了沉重的躯体里一般,眼睛又困又涩,根本睁不开。
耳边有冷冷的声音道:“她若醒了,你便说自己修好了她的魂魄——或者,高人也行,只不能招出我来。”
另一把娇酥入骨的声音问道:“那大仙若问自己之前在哪里……这让小妖如何回答?小妖法力不高,恐被她勘破。”
只听得解衣之声,那娇媚轻语不断颤抖:“上……上仙,这是土地的府上,且她又躺在床上……小妖实不能服侍上仙……”
我听得分明,这冷冷的声音正是岳珂。但上下眼皮打颤,努力睁了几次都没睁开。心中不但好奇自己之前在什么地方,更好奇这得了健忘之症不苟言笑的岳珂竟然会在我的房中欺负一只妖精。
这岳珂说来也怪,时而女色勿近,冷若冰霜,时而但凡遇着个把姿色尚可的仙女之流,便如蜜蜂遇着了蜜糖,总有办法黏了过去。
“当啷!”只听得重物落地之声,岳珂以含冰压雪,冷凛得能冻得人牙根打颤的声音道:“你这小妖想灰飞烟灭不成?地下这镜子乃昆仑镜,能自由穿梭时空,去未来过去之境。”
我这会方想起来,这娇殇之音正是虎妖的那位狐夫人。这会只听得她那把莺声顿时支离破碎,她似在不断磕头一般,口中低语:“上仙饶命!实是小妖……”这房子建房之初,地下便被我挪来了青石板铺着,虽不若琉璃地板清澈透亮,但硬度想来不差。
这岳珂也忒有些不会怜香惜玉了。
我使劲动了动睫毛,这次居然很容易的睁开了眼睛,略微动一动,已听得一声惊呼:“大仙,你醒了?”头顶上方立着一张梨花带雨的脸蛋,额头上还有些煞风景的挂着一串血珠,此刻沿着眉心正缓缓往下滴落,似挂着一串珊瑚挂串一般。
我张了张口,喉中如火作烧,声音嘶哑难听:“狐姑娘,你的额头流血了……”
紫狐目中带泪,似极是感激一般:“大仙怜下,一片慈悲心肠。”眼瞧着又哭了出来。
我颇有些不意思。“小仙只是想让狐姑娘往后挪挪,再这般立着,你额头上那串血珠子要掉到小仙脸上了……”
紫狐面上那感激之时立时退去。
我从来不曾指望旁的人能对我有感激之色或者是关爱之色。这万把年形单影只,倒也过得习惯。这会见得紫狐小心翼翼往后退了几步,也没觉得自己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伤害了紫狐这颗玲珑的狐狸心。拖着沉重的身子爬了起来,室内寂寂,只除了紫狐,连九狸那小家伙都不在。
低头去瞧自已身上,有好几处被灼伤,想来面上也不会好到哪去。身上这件青炮子破得尤为厉害,到处是烧破的洞。我惋惜的抖了抖这件破炮子,叹息了一声:想来我的真身定然也被烧得颇为厉害吧?
紫狐见我不言不语,只一径瞧着自己的袍子,小心道:“大仙睡了这两百年, 可算醒来了。”
我颇为惊讶,四下里打量一番,茅屋确比过去破旧了许多,顶梁本是新伐之树所建,这会瞧着竟然已经腐朽不堪,竟果真似过去了一二百年的样子。紫狐面上带着些牵强的庆幸喜意,眼神不曾掩藏好,带了些畏惧之意,陪笑立在我身旁。
我不由扪心自问,确实不曾做出伤害这狐妖之事。她这般牵强作色,定然是被那冰柱子一般的岳珂吓的。心头不由大定,朝她绽出一个抚慰的笑意,轻声道:“小仙睡了这些日子,只觉骨头都疼。只是那日在后山被火球击中,本来定然会丧命,不知狐姑娘能不能告诉小仙事情始末?”
紫狐神色四顾,最后从怀中掏出一面巴掌大,极是轻巧的镜子递了过来。我身上疼痛,动一动也觉四肢百骸疼得厉害,还是强撑着接了过来。入手之处只觉湿润,镜面是一种黑曜石般亮泽的颜色,瞧着是镜子的形状,细看起来,连个人影都照不到。
只不过形状像镜子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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