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妖王的报恩
院子里的堂哥堂姐们时常坐在他们父亲的肩头,高高兴兴地出门逛集市,看花灯。而她却没有过这种记忆,哪怕一次都没有。
她的大部分记忆里,自己只能坐在母亲的秀棚边上,默默看着母亲日复一日地重复着枯燥无味的劳作。
想不到第一次把自己背在背上的,竟然是妖精呢。
原来在高处的感觉是这样的啊,冬儿伸出小小的手去够枝头一支淡粉色的芙蕖。
她摘了一朵,还想要,却因为手短脚短够不着。一只宽大的手掌从旁伸过来,折下那朵最漂亮的芙蓉花,递给了她。
“想要这个?”南河好听的声音响起。
“嗯,还要一朵。”
“这个吗?”
“还要一朵。”
……
等袁香儿追上他们的时候,就看到坐在南河肩头的小娃娃怀里抱着一大篷粉嫩嫩的芙蓉花。她自己的头上戴了好几朵,还给南河的鬓边插了一朵。
南河看见她来了,有些不太好意思地想要将花拿下来。
“别别别,戴着吧,挺好看。”袁香儿哈哈直笑。
南河背着冬儿,袁香儿挽着他的手臂,三人赏着花在斑驳的树荫中慢慢走着。
冬儿惊吓了一夜,又跟着奔波了一早上,渐渐在趴在南河后背,在那均匀的步伐间睡着了。
开开心心地走到张家门口,张家大院的院墙外,站着那个脑袋巨大的妖魔。此刻的他双手袖在袖子里,硕大的头颅低垂着,连脑袋上那一顶小小的官帽都歪斜了。
在他的脚边,两只极小的小魔物手拉着手站着,是袁香儿在大花屋中见到过的,喜欢偷吃酥饼的小妖。
看看四下无人,袁香儿上前问道:“怎么了?你们怎么都站在这里。”
那只大头妖魔垂头丧气地说:“我本是张家的守护神,在这个院子里住了也有上百年了。如今却住不下去了。”
“何故住不下去?”
她知道这种类型的妖魔多由家中先祖的灵体所化,多年接收子孙后代的香火供养,成为宅院的守护神灵,正常是不会离开祖宅的。
两只手拉手的小妖精开口说话,稚嫩童音一人一句。
“家里来了好恐怖的大妖。”
“我们都不敢再待在里面了。”
“我们俩兄弟还好,另找庭院寄居便是。大叔他就可怜了。”
“他是守护灵,离开了后辈的香火供奉,逐渐就会变得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天地间的。”
袁香儿啊了一声,“是什么厉害的妖魔跑进庭院去了?像你这样的守护灵都不能驱逐他吗?”
那只大头守护神耷拉着小小的眉眼,“我已死去多年,后辈们渐渐不再记得我,我是活在记忆中的灵体,因为对我的供奉和祭祀越来越少,我的能力也就逐渐衰弱了。那只妖魔很强大,我不是他的对手。”
冬儿在这时候醒了过来,揉了揉眼睛,拉住袁香儿的衣袖,“阿香姐姐。他说的是不是娘亲?是不是我娘亲?”
袁香儿不解地转过头看她。
“昨天晚上,父亲又和平日一样发脾气。等他脾气过后,我悄悄从我的屋子里溜出来,想看看娘亲是否无恙。”冬儿回想起昨夜的记忆。
那仿佛只是一个噩梦,梦中的情形年幼的她一直不能确认,但她还是决定鼓起勇气说出来。
“我悄悄摸到屋内,看见母亲正站在床边低头看着父亲。母亲的样貌虽然还和平日里一样,但我却觉得她不是我娘,被另外一个什么东西代替了。”
冬儿小小的身躯哆嗦了一下,那时候她弄出了一点声音,站在床边的母亲便转过头来看她,还朝着她裂开嘴笑,明明是一样的眉目,但她却总觉得,娘亲的眼睛像是死鱼的眼睛,笑着的嘴巴像是水潭里吐着泡泡的鱼嘴。于是她不管不顾,转身就跑,一路跑到了大花婶婶的屋子里。
其实后来想想,她又总觉得会不会是自己看错了。
袁香儿和南河交换了一下眼神,相信冬儿最初的判断。
这个小姑娘大概是天生适合修习瞳术,目光十分的犀利,第一次见面就直接看出了南河的原型。要知道除了乌圆,即便是袁香儿和南河,也不那么容易一眼看破妖魔经过变化的原型。
这里正说着话,有一个大院中居住的亲戚从大门里迈步出来,看见了袁香儿等人,一下喊住了冬儿,
“冬儿,你怎么才回来,快进去看看吧,你爹出事了。”
……
张家大郎的床榻前,守着他的兄弟姐妹和母亲李氏。
“失魂症,又一个失魂症。”看病的大夫摇摇头,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大郎这症状来得又急又凶,只怕已无力回天,还请为他准备后事吧。”
张李氏一把拉住他的衣袖,“先生,别家得了失魂症,尚且能拖个三五日,我家大郎何故即时无救啊?”
大夫叹了口气,“不瞒老夫人,令郎素日里,只怕是房室过度,以至虚损劳伤,脾衰肾损,气血枯竭。如今被这失魂症一冲,骤然走失三魂七魄,本来就空虚的身子也就撑不住了。在下是真的无能为力,还请节哀,节哀。”
李氏委顿在地,痛哭流涕,不知道自己从小千娇百宠着长大的儿子,怎么就能突然这样撒手走了。
她茫然看了一圈,突然爬起身一把抓住了儿媳妇林氏,“都怪你这个狐狸精,扫帚星。嫁到我们家之后就没带来半点好事,连个孙子都没生,还累得我儿丢了性命。我打死你这个克夫的扫帚星。”
一起守在屋中大花和她的丈夫张家二郎张熏,正要上前劝说,却看见他们平日里一向温顺贤良的大嫂将婆婆一把推开,
刚刚死了丈夫的林氏推了婆婆,还满不在乎地摸了摸皱了的衣领,抱怨道,“谁狐狸精?我才不是那种又臭又没水平的家伙。”
当家做主多年的李氏何曾受过儿媳妇这样的气,抖着手指指着长媳道:“你,你,看我怎么罚你!”
她四处摸索,摸索到一块瓦砾,就往儿媳妇头上砸去。林氏一抬素手接住那块瓦砾,皱起眉头,
“你这个人也太不讲道理了,不是你自己说妒乃七出之一,为其乱家,不让她管的吗?”
李氏气得全身打摆子,没有听出林氏话语中的错漏,她自己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只顾拉扯着林氏,“我休了你,对,要休了你。”
她未出嫁的小女儿上前帮着母亲拉扯林氏,“竟敢这样不敬尊长,仔细将你告到县衙,治你不孝之罪,县丞大人必定当众打你板子。”
林氏愣愣站在当地任凭二人推揶打骂了几下,歪着头仿佛思索着什么。
她突然伸手一推,将二人推在地上。
这一下力道甚重,母女两人摔在地上,齐齐昏厥过去。
张熏慌忙扶起母亲,正要说话,却看见他那位素来知书达理的大嫂叹了口气,说出奇怪的话语来,
“这做人类也未免太难了,枉我富有一江,在人间游荡多年,竟然连一天的人类都当不好。”
她婷婷而立,足下竟荡开一圈一圈无形的水纹,那说话的语调说着说着就变了,由柔美的女音渐渐成为带着磁性的低沉男音,
“看素白他那么喜欢人类,还以为做人类有多好玩呢。想不到竟是这样的无趣又艰难。”
林氏的身躯逐渐颓软,委顿在地,屋中的地面依旧有着无形的水波持续涌出弥漫,一只巨大的黑色鲤鱼不知从何处冒出,悬浮在了半空中。
它摆了一下尾巴,看向了张熏和他的妻子大花。
大花心里有些慌,不由靠近了夫君的身后,拉住他衣物。
她刚刚从厨房赶来,身上还围着围裙,满手面粉,手里提着一根擀面杖。
这总时候,作为妻子,都应该躲在丈夫身后接受保护的吧。希望夫君不要嫌弃自己一手的面粉污了他的袍子。
大花的脑海中突然转过这个不相干的念头。
游弋空气中的巨大黑鱼,圆睁的苍白鱼眼,口吐人言的恐怖魔物。
张熏两股战战,左右看了看,屋子里,除了刚刚过世的大哥,全是女流之辈,唯有他一个男子,他从小读圣贤书,知道君子于危难当勇毅直前。
他作为男人,这个时候是应该挺身而出,保护所有人的。
何况昏迷不醒的是自己的母亲、妹妹和大嫂,站在身后的是自己娇滴滴的妻子。
可是谁又知道他也害怕啊。他其实是一个从小就特别胆小的人,面对这样恐怖的怪物他真的怕得不行。
此刻的他双腿控制不住地抖动发软,牙关咯咯作响,脑袋嗡嗡发涨,手心全是冷汗。
他想对身后的妻子说一句,“别怕,我保护你。”但却怎么也凑不出完整的腔调。
“小郎君模样倒是挺清秀的,不然这次就是你吧。”
那只大鱼在空中对着他慢慢张开了圆形的嘴,
“不……不……”
张熏觉得自己快要要吓哭了。
母亲从小就告诉他,男人是不能哭的,他必须得忍着。
害怕的时候不能哭,痛苦的时候不能哭,因为你是男人。
他是男子,是全族的希望。他必须考上秀才,再考上举人。所有人都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失败是不能承受的事,所以他读书不敢休息片刻,日日勤勉到极致。
要担起全族的期待,要让母亲扬眉吐气,要成为一个让妻子敬仰敬重的人……这是他往日人生中所有意义。
但也许这些都不需要了。
张熏看着那越来越近的鱼嘴,突然在极度恐惧中有了一种放松了的感觉。
或许我从此以后再也不用想着这样沉重的负担了,在最后的时候,总能哭一哭了吧?
他十分丢人地发觉自己的面部潮湿了。
一只还沾着面粉的擀面杖突然从身后飞来,狠狠拍在巨鱼的眼珠上。
那只鱼在空中翻滚了一下臃肿的身躯,化为了一个眉心抹着一道朱红的黑衣男子,那容貌妖艳的男人捂着眼睛,对着大花怒目而视,
“野蛮的女人,你竟敢打我?”
“你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鬼怪,打……打得就是你。想和我抢夫君,没门!”大花情急之下,不顾得半年来在丈夫面前努力维持的贤良淑德形象,把张熏一把拉到自己身后。
她挽起袖子,拿出在市井上帮着父亲杀猪卖肉的泼辣劲头,“来啊,想带走我夫君是不可能的。有本事就从老娘身上先踏过去。”
那黑袍男子在空中捂着眼睛,游弋了半圈,突然笑了,“虽然长得一般,但我喜欢你这样的性格,好吧,就如你所愿。”
他从空中俯下身,突然凑近,拉住了大花的手,“放心啊,会让你没有痛苦的死去。”
……
袁香儿等人冲进屋内的时候,幻像一般的水波和大鱼都不见了。
林氏和婆婆小姑昏迷在地,张家二郎正疯了一样砸开屋子的木地板拼命扒拉,仿佛要在地板下寻找出什么。
冬儿一下扑到她的母亲身边,摇晃林氏的身体,“娘亲,娘亲,你怎么了?”
而她的母亲无知无觉,任她摇动,毫无反应。
“怎么回事?”袁香儿拉起半疯狂的张熏,“大花呢?”
张熏茫然地抬头,用被碎木扎破而染血的手指抹了一把脸,带着一脸眼泪和血污,
“不,不见了。被一条鱼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