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不若的马甲
唐季年看着他,没说愿意。
顾长安揩泪,抽噎一声,说了这辈子都没敢说出口的话:“我以前,一直觉得高攀你,我是怕……我一直都怕,我何德何能啊,遇到那么好的你,唐家大少爷……那么……灼灼生辉的一个人,”他哽咽地说,最后泣不成声,“跟我搅在一起,太糟蹋了。”
唐季年愣住,从没料到顾长安会这么想,他知道他有顾虑,但绝对不该是这种,他视他如珍宝,前前后后捧上天,顾长安却那样看轻他自己。
唐季年心里恨,恨其不争,牙齿紧了又紧,忍着没出口戳他。你顾长安要是一直这么觉得,觉得搅在一起是糟蹋,一开始回应什么?顺从什么?勾勾搭搭近两年,把人彻底拿死了,又玩始乱终弃那一套。
如今回来,倒是哭得比谁都委屈,好像他才是那个被抛弃,被辜负的人。
唐季年不想计较,但顾长安实在招人恨,更招人疼,好像生来就是折磨他的,唐季年一点办法都没有。
“我错了。”顾长安说:“你还愿意吗?”
长久的沉默,顾长安戚戚然等着,等到他说:“我愿意什么?你要死要活,左右都是把我拿住的。”
顾长安泪汪汪眨眼,无辜极了:“我不是在拿你。”
“你是在逼我。”
“没有。”顾长安矢口否认,又低声下气的辩解:“我是求,我求你了,唐季年。”
“你求什么,我已经死了,你求一个死人跟你在一起,不觉得荒谬吗。”
顾长安听不得这种话,心都要碎了。若说唐季年拿他没办法,他更是拿唐季年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要你愿意,有什么不可以……”
“人鬼殊途,你懂不懂。”唐季年没法愿意,他会害死他的。
顾长安根本不计后果,巴不得被他害死才好咧:“我不管……”
“虽说人鬼殊途,但现在养尸养鬼的人很多。”一早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突然出声打断,因为有些不忍心看顾长安难过,遂想给他指条明路。养尸养鬼也不一定会害死人的,比如她那丧心病狂的爹,为了一帮狼心狗肺的村民杀妻弃子,最后将亲生骨肉养作尸童,在身边近二十年。
摊上这么个爹,她也很无奈,一早可不愿意跟别人剖析自己的遭遇,说出去怪吓人的,也不好听,索性道:“李怀信就养了一只,是他的同门。”
一早童音稚嫩,但语气老道,听得唐季年和顾长安一怔。
“我看他对那个同门心肝宝贝的程度,估计也是打算养在身边一辈子的。”虽说修道之人更能抵御不受阴邪侵害,但也不能全凭自身,冷还得加件衣服不是,一早说:“你们不妨去找李怀信,讨几道符,贴身收藏,不至于损了阳气就行。”
顾长安仿佛得到了救赎,拔腿就要往外去,一早拦住他:“哥哥,不急。”
他怎么可能不急,一早又说:“昨夜打了一仗,李怀信刚睡下,他脾气本来就不好,很容易使性子,最好别去打搅,等他醒了,你再可怜巴……”一早顿住,话锋一转:“这人好像也没什么同情心,对他卖惨不一定好使。”
顾长安没想到李怀信的人设这么差。
一早眼珠滴溜溜一转,有了主意:“他现在手头紧,有点儿无利不起早的意思,要不你给他送点儿银子吧,银子你有吗?”
顾长安万万没料到,愣了一下:“……有。”
一早点点头:“银子肯定管用。”
然后李怀信一觉醒来,就得了笔意外之财,听见顾长安的意图,他还有点儿发懵,也不是不肯帮人一把,就是觉得人鬼相伴:“不太好吧?”
顾长安红着一双眼睛,差点给他跪下,只为求一个成全。
换做任何一名正义之士,都不可能放任一只鬼和一个人搞在一起,何况还是俩男的,爱到死去活来那种,伤风败俗就无需再强调了,主要是人有人道,鬼有鬼道,阴阳不能乱,秩序还是需要维持的。
但李怀信又算不得是个正义之士,他肆意妄为,随心而定,这会儿突然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哪怕这对有情人已经人鬼殊途,也不是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中赚取一笔昧心钱的,索性画了三道固阳符,并叮嘱顾长安守口如瓶,毕竟传出去有损声誉,他李怀信好不容易下山走一遭,吃饱了撑着居然干起了帮人配冥婚的勾当,是有多不干正事儿?身为太行道掌教亲传二弟子,不除魔歼邪或超度阴灵也就罢了,跑去帮人鬼相恋,丢不起他师父的人。
“不对。”李怀信递固阳符的手突然缩回来:“谁告诉你能这么干的?”
顾长安迟疑道:“一……一早。”
这小鬼可真能管闲事,李怀信皱了皱眉:“她怎么跟你说的?”
顾长安吞吞吐吐的讲,听到相伴一生这个词的时候,李怀信的脸色沉下去,人鬼殊途,怎么可能相伴一生,一早这小鬼不是在误人子弟么。
“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李怀信不忍说,又不得不说:“唐季年是地缚灵,他又跟其他的情况不一样。”
顾长安茫然抬头:“怎么不一样?”
“他死后没有化厉化煞,做了只还有良心的好鬼,是因为依附了历代高僧的墓塔群固魂,本就要度人鬼向善的,但实际上,他又是靠普同塔而存在的,地宫成鬼冢,他只是没被锁在冲相阵,没被寄生,却也与此息息相连,就好比形成的一系列连锁反应。”
李怀信停顿斟酌,用尽量能让顾长安听懂的话术说:“因为他的尸骨和那些僧徒都埋在一起,用来做了芥子世界的法器,刚好一千名,但寄生亡灵,加上波摩罗本体,就只需要九百九十九个和尚的灵魂,所以唐季年最后才被排除在外,也算是福祸相依了。因此,他也是受这些阴阵照拂的,比如,这座阴庙的香火。”
顾长安瞪大眼睛,无措又惊惶。
李怀信道:“待一切都恢复原样,波摩罗魂散,佛前的人阳灯尽数熄灭,人们重新供奉起西天神佛,阴庙回归阳庙,和尚们又一复一日的念经,不需要多长时间,唐季年就会被超度。”李怀信看着他一点点惨白的脸,说:“他是地缚灵,没办法离开,只能被超度,这是他最好的归宿,我给你三张固阳符,也就是让你们相处这段剩下的时间。”
顾长安脑子嗡嗡的,有短暂一瞬间空白,他突然觉得很无望,什么都有些反应不过来,迟钝着,喃喃道:“我……我才和他……重逢……”就又要永离吗?
老天爷为什么这么苛待他们,他只想求一份相守,就这么天理不容?
李怀信有点无可奈何:“你若是非要强求,也不是不行。”
顾长安倏地抬起头。
“找一个载体,或者将其炼在法器里,就可以把地缚灵带走。”李怀信道:“但是这样做,他会永远被锁在法器里,出不来,也算能陪你度完余生。当然,如果这只承载了他魂体的法器毁坏了,他也会跟着魂飞魄散。”
顾长安呼吸一窒。
李怀信道:“不然你以为,养尸养鬼都在做好事么?不管你出于什么目的,却要让阴灵落个永不超生的下场。”
缺德到冒烟才会这么做,李怀信二话没说,一早那丫头懂什么,她自己就是个永不超生的东西,还敢跟别人乱出馊主意,胡闹吗不是。
顾长安抖着双肩,长久沉默着,像是在须臾间历经过一场生死,然后突然问:“人有来世吗?”
李怀信瞬间怔忪,没料到对方会问出这种问题,但又在意料之中的,明白了顾长安的选择。李怀信张了张嘴,却答不上来,他们信奉生死轮回,但在世为人为畜谁说的准?
顾长安问出口,也不是要得到一个答案,只是想给唐季年,给自己一个来世的承诺,既然今生求不得,那么:“来世,我一定不会辜负他。”
把深情寄托到来世的痴男怨女比比皆是,李怀信虽然体会不了顾长安和唐季年的那份锥心蚀骨,但也倍感遗憾,好在他们还剩一点时光,可以慢慢告别。
作者有话要说: 可以慢慢告别。
第85章
冯天一直隐在旁侧,对于两个男人会产生的这种感情接受无能,因为实在太过新鲜刺激,颠覆了他二十年来只对男女之情的局限认知,然后破天荒的怔在当场,从顾长安的身上解读到一种不亚于男女之间的深情,太深了,像一个在火海里挣扎且不得救赎的人,悲痛欲绝地捂着那个心尖上的人,等来生。
待顾长安离开,冯天忍不住感叹,李怀信揉着太阳穴,觉得伤神,问及什么时辰?
冯天道:“酉时。”
“我睡了一天?”
“可不是吗。”冯天依然揪着顾长安的事:“感觉挺不容易的。”
这世道连那些门不当户不对的男女都不易,更遑论两个有违伦常的男人,李怀信拎起茶盅为自己斟满一杯,“噗”一声,刚入口,就给他喷了出来,李怀信一张脸皱成一团,拿袖子捂嘴:“什么玩意儿,这么苦。”
“那谁……”冯天拿眼白他:“说你身体不适,就熬了这壶草药,下午端过来的,让我叫你醒了喝。”
李怀信皱着张苦瓜脸,问:“那谁?”
“还能是谁。”冯天最怕的那位:“贞白。”但现在稍微克服了一点恐惧,因为知道对方没恶意,遂不那么怕了。
李怀信挑起眉,舌尖还是苦的,抵住齿龈,盯着眼前这碗汤药,很有种对他示好的意味包含在内。李怀信放下碗,挑剔的想,这么苦让人怎么领情?
“不喝吗?”冯天见他搁碗,劝:“喝点儿吧,喝了没坏处,我见她专门去后山寻的,昨儿个下过一场大雪,把植被都盖住了,草药不好找。”
得把积雪扒开了辨认,再一株一株去挖,那双手肯定是要冻僵的,李怀信心里知道,他着了艳鬼的道儿,残留在体内的‘余毒’伤身,这碗汤药是针对性帮他调理的,但架不住它苦啊,李怀信摇头:“太苦了,没法喝。”
“一口就闷了。”冯天特烦他这股劲儿:“咱能别这么娇生惯养的吗?”
“不能。”
“随便吧。”反正糟蹋的又不是他的心意,而且这祖宗气色还行,应该没多大毛病,冯天懒得伺候他:“爱喝不喝。”
“那谁……”李怀信犹豫问:“去哪儿了?”
冯天没觉出个别扭来,道:“收拾烂摊子呗,好好一座普同塔给糟成那样,住持也凭空没了,总得给寺里的和尚们一个说法,免得他们想要重修,把你们用来镇住亡灵的塔刹撬开了。”
“怎么给说法,她说得清吗?就算说清了,那些和尚会信吗?”
“不需要说清,贞白也不可能跟他们多费口舌,讲完实情就成。”冯天道:“好几个跑出来的香客亲眼见过的,外头还躺着几个断手断脚的在鬼嚎,不日就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这么大个事儿,由不得谁不信。”
“那倒是。”
李怀信不大关心后续,困了一天,水米未进,准备出去找点儿东西吃,行过长廊,在曲径处看见贞白和一早,于嶙峋的假山石旁相对而立。
一早道:“就这些吧,其实他早就中毒了。”
贞白沉吟片刻,轻嗯一声。
一早仰脸问她:“你有什么打算?真的要去太行么?其实在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眼中,你跟我一样,都是异类了。”
无需一早提醒,贞白也心知肚明,只是异类也好,邪祟也罢,相比她去太行道的目的都无关紧要。
一早说:“李怀信其实没安好心。”因为那天她听见了,听见李怀信和冯天私下里合谋,要把贞白带回太行,关起来。一早藏着心眼儿,一直不便明说,对于她们而言,太行道就等于龙潭虎穴,若真去了,不成了自投罗网?她没有明知李怀信的诡计,还伙同贞白往里跳的道理,不带这么坑队友的,于一早而言,贞白也是深受其害,才是她真正能够信任依靠的队友,而李怀信,顶多算个能够暂且利用的坑货。
坑货挑起眉,想听这丫头怎么编排自己,出口就问:“我怎么没安好心?”
他一直觉得一早鬼得很,没想到挑拨离间也玩得挺溜儿。
一早一个激灵,扭头就见李怀信似笑非笑的倚在廊柱下,那双弯起的眼睛像两把磨到锃亮的刀,架在自己脖子上,正待舔血。
一早悔啊,千不该万不该背后说人坏话,当场抓包了吧?该!
那就明人不说暗话,反正伸头缩头都是一刀,干脆豁出去,她打心眼儿不想贞白上太行,如今既然有了线索,完全可以直接往西去,索性把事儿挑明了,对贞白道:“他们想把你引到太行,然后关起来。”
一早说:“他和冯天合计的时候,我亲耳听见的。”
贞白微微蹙了一下眉,没漏出多余情绪,转头问他:“是吗?”
既然识破了,李怀信也没什么可狡辩的,反倒磊落而坦荡起来:“是,我说过。但必要前提是你对这个世间造成威胁,可你不会害人……”
“我会。”贞白冷肃道:“人若害我我必奉还,谁的生死都不论。”
李怀信一震,被这句话的气势威慑到,那是种从她骨子里渗出来的冷血与无情,在这些日子里的相处下几乎被李怀信逐渐忽略掉,贞白可能是善类,但绝非纯良之辈,因为和平共处,所以她看起来是安全的,倘若立场相对呢?她绝对会成为最大的威胁!
而此时,有那么点儿针锋相对的意思,一早后撤半步,随时做好逃离现场的准备。这是她挑起的事端,依照李怀信的小肚鸡肠,必定清算源头,所以一早绝对免不了要遭殃,正当她掂量着贞白会不会给自己撑腰的时候,李怀信这只不按常理出牌的妖孽居然笑了,笑得那个销魂劲儿,瘆得一早后背发毛。
因为“人若害我我必奉还,谁的生死都不论”这句话,实在深得他心,若就此论贞白不是纯良之辈,他李怀信更不是个好东西,起码在以牙还牙以暴制暴上,他比谁都得心应手。
还以为一早这只小鬼会胡编乱造玩儿诬陷,如此听来,确实没有冤枉他,其中连句添油加醋都没有,所以李怀信觉得,实诚成这样,也只能是个翻不起浪的小玩意儿,日常拿来解闷儿的。
李怀信不跟小玩意儿计较,大手一挥,挥苍蝇似的说:“一边儿去。”
一早:“……”已经完全不懂这人什么路数了。
李怀信觉得她碍事儿,指了指远处空地,使唤:“去那边玩儿,堆个雪人儿。”
一早:“……”
既然他主动放过,一早当然没理由硬挺,当即溜之大吉,只是,为什么要堆雪人儿?一早蹲在地上,后知后觉掬一捧雪想:玩儿?
只剩下李怀信和贞白,那种无形的尴尬又开始蔓延,李怀信突然发现自己不能跟她独处,会无端端生出一种瓜田李下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