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不若的马甲
寒山君怒不可遏,瞪着猩红的双眼吼:“你别拦着我!我今天非得砍了他!”
千张机摁着他的剑,压制:“你冷静点儿!”
“你要我怎么冷静!”他冲千张机喊:“小天,没了啊!”一嗓子喊出口,眼泪就跟着滚下来,当着众多弟子的面,老脸不要,外人在又怎么样,他顾不了了,只是拗不过千张机,动起武来打不过。千张机铁了心要袒护这孽障,他奈何不得,寒山君手里的长剑一扔,倏地断在地上,不是妥协,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他摇摇晃晃站稳,胸口滞涩,连呼吸都都觉得闷痛,一双淬了毒的眼睛,狠狠瞪住李怀信,颤着手指向他,恨不得将其砍成三段:“你……”
一张口,气血上涌,堵着心脉,腾地呕出一口血。
他就冯天这么一个入室弟子,养在身边近十年,废是废了点,却挖心挖肺的宝贝,如今出去一趟就没了,叫他如何受得了。
众弟子大惊失色:“寒山君!”
“陆知!”千张机连忙搀住他,往寒时殿扶,他们师兄弟二人,这些年,没少因为小辈们吹鼻子瞪眼,吵归吵,却彼此情深义重。
千张机心里比谁都清楚,他这师弟,一直对冯天视如己出。偏偏李怀信这混账东西把人拐出去,非但没护其周全,还将人折在了外头。
现在要如何交代?千张机怄得不轻,满肚子郁结,守在寒山君榻侧,不禁自省,是他平日里太惯着这个徒弟了,才让他犯下这等无法弥补的大过。
透过门缝,看见李怀信笔挺挺的跪在寒时殿外,这混账东西心气儿比天高比地厚,如今捅破了天,才知道认错,还有什么意义?
可回头想想,两小辈偷跑出去,难免遇到危机,论当时的情景,也怪不上怀信。
千张机这次无意袒护他,只是站在长辈的立场,以免寒山君迁怒,他该说句公道话。只是他身为李怀信的师父,说什么都有偏袒的嫌疑。手里的铜钱捏了又捏,是方才李怀信交给他的,千张机搁在榻边:“这是冯天的五帝钱,里面,装着他魂魄。”
寒山君垂眸,挡住充血发红的眼瞳,久久凝视那串五帝钱,语气薄凉而尖刻:“我活生生一个徒弟被他带走,他就给我还回来一缕阴魂?”
寒山君抬眼,尖刺一般扎向他:“千张机,这就是你们师徒俩,给我的交代?”
“事已至此……”
“多轻巧的事已至此,难道冯天就活该去死?”
“那你要如何?”
“我要他以命抵命!”
这不可能。千张机沉默,知道他现在正值气头上,伤到极处,说什么都不顶用。
寒山君冷笑一声:“舍不得了?如果今天死在外头的是他李怀信呢?千张机,你扪心自问……”
千张机断言:“如果换做怀信,我也绝不会迁怒到冯天头上。”
寒山君看着他,仿佛从不认识面前这个师兄:“迁怒?你说我迁怒?”
“是不是迁怒,是非曲直你自己分得清楚!他和冯天打小一块儿长大,关系比亲兄弟还亲,冯天殒命,他不见得比你好受多少。现在怀信就跪在寒时殿外,就他那气性,连我这个师父都从来没跪过……”
寒山君受够了,再也捺不住脾气怒吼:“千张机!你别忘了,这一跪是用我徒弟的性命换来的!他若是能把冯天全须全尾还给我,我给他三跪九叩的磕过去。”
人死不能复生,这明显不讲理了:“陆知……”
寒山君扭过头,眼不见为净的赶人:“带着那孽障,给我滚出寒时殿。”
千张机僵立片刻,终是无言离开,跨出门槛,居高临下盯着跪立在殿外的徒弟,心里知道,自己与寒山君在屋里的一番谈话,李怀信都一字不差的听了去。
让他跪着吧。
千张机半句都不想多言,瞧着李怀信也是烦乱异常,太阳穴突突直跳。
此时鹤声高鸣,无数只丹顶鹤盘旋于寒时殿上空。
千张机目光一转,与静立远处的贞白对上,眼下,还有件同等重要的事情需要处理,他对守在寒时殿外的弟子交代几句,便转身走了。
那弟子下台阶,朝贞白迈近,目光打量,又有些犹豫,因为看得出,此人浑身阴煞气,定是常年修习邪道,不似善类,弟子拱手作礼:“掌教吩咐,有请……”
因为对方那不似人又不似鬼的气息,一时竟不知该如何称呼,却又不至于因为对方是邪门歪道,就不知礼数的冒犯,看人下菜碟儿,除了极个别像李怀信这样的另类,太行绝大部分弟子的素养操守相当高,他顿了一下,还是道:“有请阁下,移步紫霄宫一叙。”
贞白颔首,扫一眼李怀信可怜兮兮的背影,便随这名弟子往紫霄宫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弟子也没了。
第96章
鹤群飞散,如乌云散开,寒时殿再次亮堂起来。
一个长得肤□□面的小年轻在冗长的甬道上急奔,手里还捧着一沓沓黄符,都是在来路上被太行的弟子们拦路劫道,硬塞过来的。
他气喘吁吁,却带着难掩的欣喜,人未到已声先至:“殿下。”
因跑的太急,冷风吹得那张嫩白的小脸儿通红,当看见李怀信直挺挺跪在寒时殿外时,他蓦地在高门立柱前刹住步子,笑脸僵了僵,立刻收起来。像是怕冒犯了谁,小声冲那背影唤:“殿下。”
李怀信没有回头。
小圆子轻手轻脚走过去,站到李怀信右侧,面朝他,谨小慎微地跪下。
李怀信瞥其一眼,皱眉:“你来干什么?”
“我听说殿下回来了。”他欣喜不已,扔了手里的活计就往外跑,结果被一波波来送符的弟子耽误,待他跑去山门前,弟子们却说他的殿下去了寒时殿,遂急匆匆追到这里。他气不匀,还在喘,但压制着,不敢大喘,憋得脖子都红了。
除了在宫里面圣,他的殿下何时跟人屈过膝?怎么一回来,就跪在寒时殿,小圆子没来由的心颤,小心翼翼问:“出什么事了吗?”
李怀信盯着他这副谨小慎微的模样,没解释:“你回去。”
小圆子不肯,一双溜圆的眼睛集着水气,委屈要哭似的。
李怀信意识到什么,脸色沉下去:“我不在的时候,谁欺负你了?”
“没有。”小圆子连忙摇头,声音细如蚊虫:“只是殿下这一走,好几个月,着实让人担心。”
既然没受人欺负,李怀信便没功夫搭理他,只让人回去。
可是自己主子都跪在这儿,哪有他独自回去的道理?
“我带回来一个人。”李怀信嘱咐:“她叫贞白,玄衣长冠,很好辨认,你去紫霄宫外等着,见到人后,领回我的住处,再收拾一间屋子给她。”
小圆子向来言听计从,一个劲点头。
“去吧。”
小圆子还在犹豫:“可是您……”
李怀信不耐烦:“别废话,赶紧去。”
小圆子最怕惹他不耐烦,慌忙起身,怀揣着黄符又往紫霄宫跑。
紫霄宫乃掌门千张机内殿,与寒山君的寒时殿各分坐于太行道东西两处,差了好大一段距离,一路上弟子们议论纷纷,小圆子顺耳听见个大概,倏地驻足,瞪大眼,犹如五雷轰顶。他不敢置信,小心蹭到两名弟子跟前,想打听。
那两名弟子当然认识他,李老二院子里最细皮嫩肉的小太监,专门伺候饮食起居的。
小圆子站在自家殿下的立场,虽不是太行弟子,却一直称呼大家为师兄。他从来软声细语,对谁都恭恭敬敬,顶着一张被寒风吹红的小脸来打听,才知道,冯天死了,他们殿下差点被寒山君一剑砍了。
怔愣间,他双手一松,黄符掉下去,被风卷得满地飞。
身旁的师兄喊了一声,他回过神,慌忙蹲下身去拾,只是泪眼朦胧中,视线模糊。
他们殿下打小就跟冯天好,自然的,他和冯师兄也格外亲,小圆子揉了把眼睛,蹭了又蹭,却始终蹭不完眼泪,脑海里,忽地就闪过一幕幕画面,冯师兄背着他们殿下,带他下过河,捉了一木桶的小鱼小虾,然后骑乘一只人高马大的丹顶鹤,他抱住木桶,冯师兄则在身后扶着他,怕他万一摔下去,飞去相邻高耸的东郡山,在翱翔的上空中,投一把鱼虾出去,无数只丹顶鹤振翅飞来,张着灰绿色的长嘴叼走……
可如今,忽然听见冯师兄殒命,他实在难以接受。
两名师兄帮忙捡起黄符,塞给他:“你……”一见那张湿漉漉的小脸蛋,二人愣了:“你哭什么?这不都给你捡起来了吗,一张没少,快拿好。”
两人深明大义,倒不会因为他是李怀信的小狗腿就一并嫌弃人。
小圆子吸了吸鼻子,止不住泪如泉涌,对二人鞠躬:“谢谢师兄。”
伤心归伤心,但还记着他家殿下交代的差事,小圆子攥着黄符,边哭边往紫霄宫的方向走。
暮色渐沉,寒山君盯着面前那串五帝钱,枯坐着,一动不动,仿佛失了神魂,直到双眼干涩到发疼,他才伸出手,触摸那根红绳结。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努力平复心绪,尽量看起来和平常一样,换上那副刁钻刻薄的老顽固模样,反复试过几次,却都装得不像样子。
香炉里的香烛燃尽了,他起身,取了新的一根点燃,再端着架子往高椅上一坐,铜钱在指尖一弹,一缕薄透的阴灵旋即现身。
冯天见到寒山君的第一眼,当即吓得腿软,就是犯错之后,惯性的下跪认错。
寒山君就像被人当头闷了一棍,双手握紧椅柄,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逆徒!”
冯天抬头,对上寒山君那双牵满血丝的眼睛,心脏猛地揪紧,糟老头子怕是哭过了,冯天心疼得要命,像往常犯了错一样,他说:“徒儿,下次不敢了。”
寒山君腾地站起身,怒叱:“你以为你还有下次!我说过多少次,从来都把为师的话当耳旁风,非跟那混账玩意儿混在一块儿,现在好了,人家毫发无损的回来,你自己却把命丢了!”
冯天早有所料,他师父绝对会将自己的死归咎到怀信身上,一点儿道理都不会讲。即便如此,他还是得跟这蛮不讲理的糟老头子掰扯清楚,论起当时的情形,冯天阐述完,总结:“所以,怎么能怪怀信呢,我自己能躲。”
尽管说,当时的情形危机,寒山君听完,却仍是怒不可遏的斥责:“也就是说,你自己活腻了是吧?!”
冯天:“……”不带这么胡搅蛮缠的。
寒山君一颗心伤得稀碎:“养你这么大,说没就没了,我图什么啊?”
“师父……”
“本以为,等我百年之后,你还能给为师送终,却没想到,”寒山君泪盈于睫,仿佛泄了所有气力,倦极了,“临到头,还得为师来给你超度。”
冯天蓦地跪地叩首,泪水滴滴滚落,久久伏地不起:“弟子不孝,愿受师父责罚。”
“我还能怎么罚你?”
李怀信跪在殿外,不知道过去了几个时辰,听着里头师徒俩的对话,心如刀割。
无论以前怎样,这一次,因为冯天的死,寒山君真正是恨上他了。
殿内一阵长久的沉默,许是彼此平复了,再响起话语的时候,是冯天已经发现他跪在殿外。
“怀信怎会跪在寒时殿外头?”
寒山君没搭腔。
冯天也是蠢到家了,才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帮李怀信说话,结果话又不会说,扯到其身份,大端皇子,对掌教都没屈过膝,怎么能让他跪在寒时殿,简直火上浇油,把寒山君气得,白养了这么个不孝子弟:“他自己心甘情愿跪在这儿,倒成了我让他屈膝了?”
“大端皇子又如何?”寒山君咽不下这口气:“我不管他膝盖有多金贵,他就是跪死在这儿,我也不带心软的。”
明明刚压下去的火,又给翻腾起来,冯天这回不吭声了。
大殿里静了许久,久到里头没了声息,冯天这才自内殿穿门而出,飘到李怀信跟前儿:“起来吧,人已经被我气走了。”
李怀信左右瞥一眼,没看见寒山君出来。
“从侧门走的,实在不想看见你。”冯天道:“他其实心里明白,但这一时半会儿想不通,总得找个人撒气,你先回去吧,跪这儿反倒刺激他。”
李怀信来低头认个错,倒不是非要取得寒山君原谅,算下来跪了大概四五个时辰,也差不多,他没打算真把自己跪死在这儿。膝盖疼得厉害,加上天寒地冻,浑身发僵,起身颇有些费劲。
冯天也没办法扶他一把,盯着他闷声不吭的模样,也知道他心里难受:“你自己回去行吧?”
李怀信伸了伸腿:“行。”
等他拐回去的时候,院子里已经亮起烛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