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木沐梓
谢敛朝窗外望去,这儿正对着沿街的河道,外头小贩走街串巷,吆喝声不断,邻家传来饭菜的香味,行人熙熙攘攘,是静虚山上没有的人间烟火。
“你常来这儿?”
“住在无人居的时候常来,后来搬到了小杜山,就来得少了。”
“那他们知道……”
安知灵摇摇头:“这家的小儿子有一阵子夜里出门撞了鬼,被魇住过。我正好是他家的常客,就顺手帮了个小忙。”
话间陆续又客人进门,小小的面店不大会儿功夫就已经坐满了人,可见生意不错,老板的手艺确实应当有什么过人之处。
不到一会儿,掌柜家的小儿子便端了两碗面上来,鱼肉熬得汤汁雪白细滑,面上卧满了贝壳蛤蜊和对虾,上头撒了一层葱花,看着确实叫人胃口大开。
送面的男孩看起来十三四岁的模样,鼻头上一层亮晶晶的汗水,送完面也不急着走,反倒笑眯眯地同她说话:“阿湛,你之前去了哪儿?”
安知灵便答:“去寺里住了一段。”
“哦,那外头可有什么好玩的?”
“和这里也差不多,”安知灵笑了笑,反过来问,“倒是这段时间,镇上可有什么事情没有?”
“没有,无聊的紧。不过那些带着刀的江湖人少了很多,爹说是居主下令不准他们再来了。”
“二郎希望他们来吗?”
“不希望,”男孩撇撇嘴,“他们长得凶,有时候吃完饭还不给钱,大家都不敢把他们怎么样。”
“这既然是东乡的地盘,他们不给钱,你们可以去找东乡主。”
“东乡主才不管这个,东乡那群人也不比那群江湖人和善多少。”男孩做了个鬼脸,“娘说南乡好一点,但南乡的人每月的税收比其他地方高不少,这么一来倒也差不了多少。”
他小小年纪说起这些竟也是头头是道,模样看着十分可乐。谢敛挑着碗中的面条,也开口问:“西乡和北乡哪?”
“娘不愿搬到西乡去,她说那里全是妓院;爹也不肯去北乡,因为那儿都是赌坊。无人居好歹在东乡,总比其他地方太平一点。”
安知灵忍不住笑起来:“你爹娘说得对。”
男孩不知自己说了什么叫她发笑,但也忍不住高兴,又道:“不过最近这一阵也不大好了。”
“怎么?”
“镇上最近来了许多人,好像是来找人的,不过人没找到身上就没钱了,只能在镇上讨饭,看着可怜。”
安知灵闻言,目光微微一黯:“你知道他们来找什么人?”
男孩摇摇头,又想了想才说:“反正是家里人吧,我娘不叫我出去,怕我也被人拐跑了。”他顿了顿,又一拍脑袋,“对了,还有还有,听说居主换人了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
“是换了,”他语气里大有一种你怎么能连这都不知道的严肃,“前一阵来吃饭的客人都在说这个,好像是个女的,他们说多半和白乡主一样……”
“二郎!”比他大一点的男子走过来训斥道,“又在这里胡说八道什么,还不快去干活!”
他说完歉意地冲桌旁的二人笑了笑,将他们点的烧饼递上来,拎着男孩的衣领又忙着招待其他客人去了。
安知灵拿一旁的剪子将饼剪开,递了一块给他。谢敛尝了一口:“义庄的事情你怎么处理的?”
安知灵道:“送来的人中途跑了,底下的人害怕担责多半不敢如实向上禀报。这段时间我叫人加强镇上各处的巡查,仔细检查沿路的马车货架。先不打草惊蛇,就怕他们连夜换了地方,反倒难以追查。”
谢敛:“此事你可有什么头绪?”
安知灵:“你记不记得,我们在坑底的时候那个崔瞎子对我们用的迷药叫什么?”
“夺舍,”谢敛问道,“有何不妥?”
安知灵:“这药并不稀奇,寻常可做迷药,灌下去就是毒药,唯一特别之处,就是能保魂魄完好。义庄那些女子,多数都被虐杀,死后极易化为怨灵盘旋不散。怨灵通常神魂不全,极难驾驭。所以他们给这些人都灌了夺舍,叫她们死后虽有怨气但尚有神智,可供人趋势。我在义庄看见的莺莺,虽已死去多时,但魂魄却还拘在地下,神智尚全也是这个原因。”
这法子阴毒叫人胆寒,谢敛沉声道:“你说有人故意将这些女子拐来虐杀,就是为了收集她们死后的怨灵?”
安知灵眉头紧锁:“女子体质至阴,湖水至阴,怨灵至阴,义庄乱葬岗为至阴之处,我虽不知背后之人想要干什么,但这绝不是一个好兆头。”
谢敛:“你有什么线索?”
安知灵:“这药我以前看一个人用过。”
谢敛:“谁?”
安知灵:“姜源。”
可姜源已经死在九宗,而且是被她亲手所杀。
安知灵:“姜源在北乡的时候就喜欢弄这些炼鬼画魂的阴毒法子,那时管津不喜他这些做派,他与西乡那帮人倒是走得更近些。这回管津谋乱,他手底下参与了谋反的人都已被夜息下手处理,只有姜源反倒逃了出来。”
谢敛:“你怀疑当初是西乡的人暗中助他潜逃?”
安知灵摇头:“说不好,不过我在九宗曾几次寄信回来,均被人拦下。而且姜源从荒草乡出逃,正好又一路去了静虚山,仔细一想,有些太过巧合。”
谢敛问:“这些事情你告诉他没有?”
安知灵倒是飞快地领会了这个“他”指的是谁,不由叹了口气:“夜息不肯见我。”
“为什么?”
“我不知道,”安知灵颇为心烦意乱地伸手搅了搅碗中的面条,“乡宴那日我问了他九年前我外公的死他是否知情。他不愿告诉我,只将居主令移交给我,要我自己去查,之后我就再没见过他。”
“你觉得你外公的死与他有关?”
“他来的时间太蹊跷了。”
“这么多年,你没有想法子查过?”
“我那时对我外公的死尚未起疑。”安知灵目光黯淡,“何况我人就在无人居,从何查起?”说到这儿,她忽然一顿,眼睛霎时间亮了起来,谢敛心中一动:“你想到办法了?”
“我怎么早没想到这个!”她笑着伸手轻拍了一下额头,立刻站起身,“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二人从面馆出来,雇了一辆马车,谢敛听她对赶车的车夫吩咐道:“去华文馆。”等她坐下来,才有空问:“那是个什么地方?”
“与墨云轩差不多的地方。”她瞧着有些焦躁又有些高兴,“一般外头来的人到了荒草乡,想要探探路打听些事情,都会去那儿。”
听着倒没什么特别的。
华文馆的门开着,安知灵一路往后院走,果然看见司空上人躺在他的凉席上抽大烟,檐下红毛的鹦鹉见了外人,嘎嘎叫起来:“有客到!有客到!”
凉席上的小老头半睁开眼,看清了来人终于坐了起来:“安姑娘,小老儿恭候您多时了。”
安知灵眯起眼:“司空馆主早知道我要来?”
“听说居主将无人居的居主令已交给您的那天起,我就知道您迟早要找到这儿来,您居然现在才来,才叫我意外。”他站起来,拿着烟枪的手背到身后,侧身对她做了个手势,“里面请。”
华文馆存放着荒草乡历年的乡历,对外开放,人人都能查阅,安知灵初到荒草乡时来过这儿,将乡历翻了个遍,没找到什么东西。
司空上人领着二人走到三楼,颤巍巍地从腰间取出一串钥匙,开了一扇封尘许久的门,刚一打开,门内便是一阵呛人的灰尘,里头并排放了两排的书架,司空上人对着她做了个手势:“这里头是密封的乡历,除历代无人居居主之外,不可外传,姑娘如今既然拿着居主令,便请自便吧。”
这意思就是只许安知灵一个人进去了。她似乎犹豫了片刻,谢敛与她点点头,她才走进了室内。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过渡章,这周还有一更。
大家情人节快乐。
第88章 荒草故人二十二
华文馆的茶不算好茶,起码与墨云轩的茶没法比。
那红尾的鹦鹉闭嘴老老实实地待在笼子里,看院里二人对坐着沏茶。司空上人将茶杯递给眼前的男人,见他低头品了一口说:“好茶。”倒不是敷衍,不过有些漫不经心,仿佛心思并不在这院里。
他将其情状看在眼里,便笑呵呵地开口道:“吴公子与安姑娘是旧识?”
谢敛叫他这一声终于回过了神,自他到这荒草乡以后,除却上一回与白月姬在画舫的那次,这倒是第一次有人这么开门见山地打听他的来处。谢敛道:“我以为先生无所不知。”
司空上人哈哈笑了起来:“实不相瞒,自打公子来到这荒草乡,人人都想打听您的来历,可惜安姑娘将您护得紧,竟是一点风声不露,小老儿再不趁着这个机会不赶紧问上几句,怕是要砸了招牌,哈哈哈哈哈。”
谢敛轻描淡写道:“阿湛既然有意不想叫人知道,我自然也不便说。”
司空上人听了倒不以为忤,只说:“既然如此,公子不必说,只叫小老儿自个儿猜一猜,您说好不好?”
谢敛低头喝了口茶,不做声。司空上人见他默认,便一嘴叼着烟袋,沉吟了一阵才缓缓道:“我猜公子此番进乡是要找什么人?”这倒不是什么秘密,他见对方不说话,再接再厉,“那人或许是公子的朋友,应当是个男人。到这荒草乡来的多半会些功夫,公子敢只身一人到荒草乡来寻他,应当也并非手无缚鸡之力,你二人既都会武,你又愿在这个时候前来寻他,可见二人关系亲厚,如非受人之托,便本就是挚友乃至同门师兄弟。”
司空上人吐了口烟圈:“以我对安姑娘的了解,她并非是什么多管闲事之人。如今却肯出手助你,无非两种可能,一是你以重金委之,二是你们本就相识,且渊源颇深,所以她才肯在这种时候出手。这两个嘛,小老儿更倾向于后者,毕竟她近日这番做派,不大像是为着主顾,倒是有些像五年前对司乡主的情状。”
“若小老儿前头猜的不错,只需再想想这些年与安姑娘有过渊源的外乡人有哪些。”他掐着指头,缓缓道,“安姑娘两年前第一次下山到如今,手中接过的单子零零总总不论大小,大概十来件。巧的是这其中有两次都与同一个门派打过交道。第一回 是两年前的霍家堡,听闻那一次九宗的岑源岑先生刚巧在霍家为霍家公子治病;第二回则是年初的昳陵,里头正巧又有九宗弟子参与。更巧的是,之后昳陵塌陷,下墓者几乎全军覆没,几乎无人逃生,虽不知她是如何幸免于难的,但恐怕在墓中也是受了重伤。若是大胆推测她这半年就在九宗,那她如今为了报恩,出手相助倒也说得通了。”
他笑眯眯道:“吴公子认为,小老儿说得如何?”
“是个好故事。”眼前之人波澜不惊道,“只是不知先生与我说这些的用意?”
“哈哈哈哈,不过随口猜猜罢了。雾失楼台,月迷津渡,偶入其中,难免叫人好奇。”
谢敛道:“先生既说我入桃源,可否指点迷津?”
司空上人拿着烟袋在桌子上嗑了嗑,高深莫测道:“公子若是只想寻个出处,不妨去找此间主人,他当为你引渡。”
谢敛不动声色道:“谁是此间主人?”
司空上人哈哈大笑道:“小老儿粗鄙,如何敢妄议,公子觉得是谁,那便是谁吧。”
他说完佝偻着背站了起来,抬手将廊下关着鹦鹉的笼子摘了下来,头也不回地往屋里走去:“若是无事,等安姑娘出来,叫她将钥匙留在桌上,出去替我带上门就是。”
安知灵从楼上下来,谢敛见她神色有些郁郁,想来是找到了什么东西,此时西边日头渐沉,黄昏将近,二人未说什么,一同朝着来处归去。
来时那艘小船还停在渡口,两个人跳上船,他还是与她面对面坐着,她像是根本没发现似的,只从神情上看得出有些烦乱。等船划离了渡口,谢敛才问:“找到什么?”
她沉吟一会儿,似乎不知该从何说起,谢敛也并不催促,过了许久才听她道:“不知你听说过没有,荒草乡早先是没有无人居的,最早此地只分化出了四乡。四乡同气连枝,相互照应,差不多二十年前,还是如此,直到韩西南死,无人居接任乡主。”
谢敛来前去九流调过些卷宗,对荒草乡倒也不能说一无所知。据文渊的记载,荒草乡最初只有四乡,二十年前的乡主还分别是:南乡韩西南、西乡白阳云、东乡孟冬寒、北乡管津。四人以韩西南最为年长,他为人侠义,乐善好施,在乡中很有名望,四乡也一直以他为长。
而无人居原是一个人的住处,他本是外乡人,无意间来此,与韩西南一见如故成为密友,便在此地定居下来,这一住就是近二十年。差不多十年前,韩西南病故,临终前却将四乡托付给无人居,但当时的无人居居主悲恸之下,离开了这个伤心地,将无人居托付于夜息,此后西乡白阳云叛乱,被无人居联合南乡镇压,至此之后,四乡人心涣散,无人居成为整个荒草乡真正的背后主人。
谢敛一针见血:“这其中另有隐情?”
“我今日翻往年密封的乡历,发现乡历记载,当时韩西南突然离世曾被怀疑是被人下毒。而且当时最大的嫌疑人,就是当时的那位无人居居主。兹事体大,虽并未对外张扬,但当时四乡和无人居曾闹得很是不快。双方争执不下,最后无人居为了自证清白,以示自己并无争名夺利之心,才毅然离开了荒草乡。”
谢敛:“韩西南如若当真是被无人居下毒,又怎么会把四乡交给他的仇人?”
“他们说他被人蒙蔽,但不管怎么说,这个遗言留得怪异。”安知灵皱眉道,“且不说韩西南当时虽隐隐统领四乡,但他身死,其他三乡乡主俱在,他竟然要将荒草乡交给一个外人,于情于理都说不通。”
此事已经过去近二十年,一时半刻自然也难以查清当年背后是有什么隐情。谢敛沉吟道:“那位无人居主走后,可还有什么消息?”
“他死了。”安知灵低头抿了一下嘴唇,异常沉默道,“三年后就死了。”
谢敛异常敏锐地抬眼看向她,眉间微微一蹙:“你怎么知道?”
“因为那人名叫安悦音。”她用异常平静的语气,格外清晰地告诉他,“就是我外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