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木沐梓
眼前的人狐疑地看着他,又听他故意说:“这岂非证明与他相比,你还是更顾念着我一些?”
安知灵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口中这个“他”是谁,不由咬牙切齿道:“他要赶着去送死,我应当也会伸手拉他一把。”
夜息这回不顾她的脸色,当真“噗嗤”一声笑了起来,眼见着安知灵脸色越发难看,这才有所收敛:“好了,我虽知道你今日必定又许多事情要问,趁如是闻开始前,你最好抓紧时间。”
安知灵盯着他脸色变幻莫测,想来是一时间要问的太多,一时不知从何问起。二人对立着站了一会儿,才终于听她说:“我外公是怎么死的?”
“你已去过华文馆的小阁楼了?”
“是。”
“既然如此,你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我要知道他为什么骗我。”安知灵低着头,声音也低了下去,“为什么用那种方式骗我……”
夜息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才叹了口气:“他没骗你,是我骗了你。”他转过头不去看她倏然间落到自己身上的目光,平静地解释道,“是我做了个幻境,叫你相信他死在了那场大水里。”
安知灵紧盯着他,一瞬不瞬地问道:“为什么?”
“若非如此,你怎么会死心。”他声音太过平静以至于显得有些冷酷,安知灵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早就知道他只要回来就一定会死?”
夜息回避了这个问题,于是她不死心地问:“他自己知道吗?”
“这世上没人能逼安悦音做任何事情。”他叹了口气,“你从未了解他。”
你从未了解他。
安知灵一时觉得可笑,她确实从未了解他,她不知道他是个什么人,也不知道他的过去,甚至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死的又死在哪里。她只以为他是江边摆渡的船夫,起码他告诉自己的就是这样而已。
但她本来是可以知道的,如果再多给她几年时间的话。等她再长大一点,她会发现他所学之庞杂远远超出了一个寻常的摆渡人,她会发现他寻常逗她开心的那些小小幻术是寻常人根本不可能知道的,她会发现他身上一个又一个的秘密,如果他能陪她长大的话……
“你或许觉得是我从你身边带走了他。”一身黑衣的男子经过她身边俯身拿起了桌案上插着花的白瓷瓶,低声道,“但实际上,是你先从我身边带走了他。”
第97章 荒草故人三十一
夜息很早就知道安知灵的存在,那时候她还叫明湛。
他被安悦音从那个小山村带出来之后,便开始跟着他学习术法。他很有天赋,安悦音全心全意地教导他,印象中他是个性情很温和的人,但只有指点他时才会露出严厉的模样。
他多数时候又非常寂寞,日落时常常独自一人坐在水榭旁吹笛,笛声哀婉,他告诉自己这是一首悼念亡妻的曲子,名叫《离思》。
夜息那时猜想他妻子在世时两人想必十分恩爱,否则他不会独自一人到这活死人的地方鳏居近二十年。事实也应确是如此,因为那几年里,他只有在收到女儿偶然间的家书时,才会露出几分鲜活的人气。
无人说话的时候,他会把信给自己看,像是分享什么了不得的大事那样,指着信上的墨迹对自己说:“你看看,馨儿生了个女娃娃,和她外婆有些相像。”
夜息将信拿过来仔细看,才发现信上说的是明家添了一位三小姐,本是件喜事,但这女婴举止有些怪异,常常望着空无一物的半空忽然大声啼哭,又或是伸手要去够什么东西,惹得奶娘时常惊悸,下人也不敢靠近。生母来信写道:疑似母亲生前,只怕不祥。
安悦音叹了口气:“馨儿的娘亲是招魂遇邪的体质,偶尔能在阴天看见鬼影,临终前这种情况多了起来,怕是吓到馨儿了。”
夜息不知道他是如何回信的,多半是劝她不要惊慌多想。那段时间他印象中外头传信进来最频繁的一段时间,基本上每隔一两个月就有书信传来,都是来寻求可有什么法子能治治这病的。
年关将近的时候,安悦音忽然提出要出乡一趟,看着露出失措神色的少年,他耐心解释道:“我想去看看我那个外孙女的情况,来回奔波,难免耽误你的进程,你就在此等我回来。”
他当时低头沉默许久,安悦音似乎看出了他的不安,向他保证道:“开年我便回来,若是顺利一月就能来回。”
但一个月后,他没有如期回来。
直到冰雪消融,差不多开春,夜息才等到他重新回到荒草乡。不可否认,在重新见到他风尘仆仆的身影时,他悄悄松了口气。在等他回来的那段时间里,那是第一次,他对那个素未谋面的女孩几乎生出了几分莫名的敌意与厌弃来。
安悦音没有告诉他在离乡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事,但他应当挺喜欢那个刚足岁的女孩,因为夜息不止一次听他说起她有一双肖似她外婆的眼睛,猫儿似的,你一叫她的名字,她便“咯咯”地笑个不停。
明湛。
安悦音语带笑意地回忆说:“小明湛。”
他偶尔还是能知道关于那个女孩的消息,因为从外头来的书信每一封都是为了她,且多半都是抱怨。那个孩子能说话了,有一天忽然指着床头喊一声“姐姐”,将下人们吓了个半死;那孩子近来常常一个人躲在花园的角落里,不知在做些什么,府里没人敢靠近她;那孩子……
安悦音每回看过信后,总要独自待上许久,夜息有一回听他吹完《离思》,长长地叹了口气。大概就是从那时起,少年开始预感到这个女孩会将他从自己身边带走。只是没想到那一天来得如此猝不及防……
安悦音将乡主令给他的时候,少年站在三步远的地方,怎么也不肯伸手去接。他叹息道:“你当真不跟我一块走吗?”
夜息不作声,过来半晌才问:“你要去找她吗?”
安悦音自然知道他说的是谁,过了一会儿才说:“你如今已经大了,她却还小,馨儿既不喜欢她,不如让我来照顾。”
夜息听了,原地站了一会儿,忽然伸手拿走了他手上的乡主令,淡淡道:“等她哪天大了,你就自己回来,别带着她。”
安悦音听了便笑起来,上前揉了一把他的头发:“他们若也容不下你,你就来外面找我,别太过固执。”
夜息那天目送他离开的时候,又一次想起了那个叫明湛的女孩,他希望她听话懂事,肖似她的外婆,希望她心思纯净,能在黄昏时听他吹笛。
再后来安悦音过世,将她托付给给他时,他生平第一次出乡,在晓初寺见到了那个在阶下扫地的女孩。黄昏古寺的暮鼓回荡在山谷里,她若有所感地抬头正迎上他的目光,青烟古松下,她身姿瘦弱笔挺,恍如观音座下童女,侧脸肖似她的外祖父。
她从他身边带走了那个人,他也令她失去了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到最后,竟成了他们两个相依为命。世事不可说是不讽刺。
他叹了口气:“你不该回来的。”如果她不回来,那么他永远不必叫她知道当年发生的事情。
安知灵沉默片刻:“我在九宗写的那些信,你是故意不回?”夜息不作声,她便嗤笑了一声,“我今天若不来,你准备叫谁来施这个如是闻?”
夜息转头看过来,她已走到桌边坐下,神色平静道:“跟我说说这个如是闻。”
简单说来,如是闻是一种能叫人“见他人所见,感他人所感”的咒术。黑衣男子坐在对面与她举了个例子:“此法能叫一人离魂,使另一人的魂魄暂时进入到他身上,那么你即是他,施咒人能让你看见宿主的过往记忆,也就是‘如是境’。”
这咒术听上去实在有些不可思议,安知灵眉头紧皱:“若世上当真有此法,为何从未听人提起过?”
“因为这是禁术。”夜息赞许地看着她,“一来对施咒人要求极高;二来对被施咒者损害极大。所以通常还需第三人在场看护,以免难以从境中脱身,伤及性命。”
安知灵一知半解,但起码能肯定一件事,那就是这绝不是她能在短时间内学会的咒术。夜息好似一眼看穿了她的心思:“放心吧,基本用不上你。”
不等她追问这话的意思,外头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两人抬头看去,发现白月姬已站在了门外。夜息见她进屋,唇角一丝浅浅笑意:“看来白乡主已想清楚了。”
白月姬扯了一下嘴角,冷笑道:“夜居主落到这个地步尚且身不由己,何况我一个弱女子。”
夜息并不理会她的嘲讽,只转头对安知灵吩咐道:“白乡主既已想清楚了,阿湛不如去将司乡主找来。”
安知灵站起身,谁知白月姬却冷冷道:“不必了,他去后厨替我看药,很快就来。”
她这样一说,安知灵才注意到她的神色较之刚刚相见时,好似确实有了些变化,倒不像憔悴,反倒双颊晕红,像是高热的症状。
“你若身体不适……”安知灵欲言又止,白月姬没听清她说什么,很快孟冬寒也已经走进了屋子。
“谁身体不适?”他身材高大,进来之后无端给人几分压迫感,白月姬转开脸,冷淡道:“无妨,我们尽快开始吧。”
孟冬寒在屋里扫视一圈:“司鸿未到?”
“不急,正好开始前我有话要同你说。”白月姬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孟冬寒看着她:“你这是何意?”
“如是闻是个稍有不慎便要人性命的咒术,我信不过他。”她目光转向夜息,将匕首从刀鞘中抽了出来,放在桌上。白月姬冷冷地看着堂中坐在桌案后的黑衣男子,“我的命若要放在他手上,他的命也得在我手里。”
“你要如何?”孟冬寒似乎觉得颇有些趣味,不禁问道。
白月姬冷冷道:“滴血穿石。”
安知灵闻言脸色一变:“白月姬你疯了吗?”滴血穿石是乡中一种刑讯的手段,在人手腕上割开一道口子,控制好血量,一边等血从身体里流出来,一边逼问,大多数人受不了这种拉长死亡的过程,很快就会将事情交代得一干二净。
白月姬要在夜息身上用这招,无非是担心他在施咒时动了手脚,不必追问就能知道她必在刀口动了手脚,若她醒不过来,便要拉他一同陪葬。
孟冬寒听后不置可否,显然没有反对的意思。安知灵按捺着怒气:“今日施咒人是我,你怕不是弄错人了?”
白月姬冷哼一声,不为所动,反倒挑衅一般直勾勾盯着桌案后的人。
黑衣男子稍稍沉吟片刻,不知心中作何想法,只见他面无表情,将手往外递了递,点头答应:“来吧。”
安知灵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白月姬却像早知如此,干脆起身握着匕首果然在他左手腕上轻轻划了一道。很快那截苍白的皮肤开始渗出血珠,伤后边缘微微发黑,显然刀上有毒。
安知灵从身上撕下布料在他手腕上缠了几圈,又施了个咒,叫血流的速度尽量慢一些,尽管如此,伤口并无愈合的痕迹。
夜息倒像不以为,伸着左手任她蹲在身侧包扎,一边右手支着下颔,去看屋内其他两人,示意道:“现在可以开始了吗?”
孟冬寒从头到尾一言不发,到此刻看了眼他渗着血的伤口,这才施施然起身,却又听白月姬道:“且慢。”孟冬寒有些不耐烦地看着她:“你还有什么打算?”
白月姬镇定自若道:“如是闻这咒法,昏迷的时间越长,危险越大。所以我会先将我所知道的,全部与你说一遍,我话中若有任何与你记忆出入的地方,你可再叫他打开我的如是境一探真假。”
孟冬寒闻言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终于又坐了回去:“你说。”
武厉从树林里走出来的时候还有些不可思议。他回头望了眼远处隐在山中若隐若现的寨子,好像这才确定这回确实是走出来了。
许多人与他的反应差不多,刚出了树林,走到湖边一片开阔的滩涂上,谢敛转过身示意众人在原地坐下休息片刻。一时间这湖岸旁差不多挤了百多人,男女老少人人皆是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样。
等众人都坐下了,武厉这才凑了上来,眼巴巴地问道:“师兄,你是怎么带我们走出来的……”四周一时间无人说话,显然人人都在注意着这边的动静。谢敛虽带着众人从阎罗殿里出来,但是敌是友还不分明,其他了对他依旧怀有戒心。
谢敛好似没有注意到周围那几百双眼睛,只朝着屋里摊开手,他右手掌心有一道金光渐渐黯淡了下去。
“夜枭锁!”这群人多半是在荒草乡混迹了许久的江湖人,自然不乏见多识广者,如今一看他掌心的图案,立即便认了出来,“果真是夜息派你来的?”
周围响起一阵嗡嗡的议论声,又有个人高声道:“夜息将我们关在这个鬼地方,如今又叫你带我们出来,他到底是何用意?”
谢敛不答反问:“你怎么知道是他将你们关在这儿的?”
“除了他还有谁?”
谢敛:“若真是他,何必大费周章将你们关在一起,又托我来带你们出去?”
这也是众人费解的地方,但若不是他,还能有谁敢砸无人居的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得将人带到这里。
谢敛等议论声渐渐低了下去,才接着说道:“我到荒草乡原本是为了来找我九宗的师弟,搭救各位只是顺便。接下来诸位若要回乡找无人居问个说法也请自便,在下绝不阻拦。”
九宗在江湖上素有威望,众人见武厉叫他师兄,举止敬重,对他的身份倒是不大怀疑。如今听他这番话说得坦坦荡荡,对他只是顺路带众人下山的说法也不由信了八分。
人群中有个青年站了出来,对他抱拳:“此番多谢少侠援手,只是不知你接下来作何打算?”谢敛看了眼他的穿着,发现是五陵门弟子,便也对他微微颔首应道:“我在荒草乡耽误太久,如今两位师弟平安无事,接下来自然是要启程回九宗。”
人群中有人高声道:“我们来前,乡说要封乡,如今莫非还未封?”
谢敛点点头:“荒草乡对外封乡已近半年。”众人听了神色各异,他们在这地方被关押小半年,与外界消息不通,外头的亲友不知如何担心,一时间皆是一副黯然神色。
又有人问:“既然外头封乡,你是如何进来的?现如今又要怎么出去?”
谢敛一顿,才缓缓道:“我早先与‘三更摇铃’有些交情,这回便是托她帮忙才得以进乡。”提到“三更摇铃”,他语气忽而放缓了些,带着点或许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温和笑意。
“三更摇铃”在黄纸榜上近年来算是赫赫有名,再结合他半年前就从榜上消失的时间点来看,他这话倒也有几分可信。谢敛又继续说:“我手上既有夜枭锁,出去自然也并非难事。”
他说完周遭又是一静,若是往常,各人各自散了便也罢了,但现在要想出乡,只能跟着他走,若要独自折回乡里,听他之前所说现今乡中正值内乱,回去恐怕生死难料……
众人神色各异,谢敛也不催促:“各位自行打算,一炷香后我便启程,若有出乡的,可与我同行。”
第98章 荒草故人三十二
众人在原地整修了一炷香,再出发时,一百余人竟是几乎个个都跟着谢敛站了起来。这倒也不叫人意外,毕竟这些人原本就是打算离乡的。
谢敛看了一眼,没有多说什么,西山这边出山的道口只有一个,离此处已是不远,众人基本上没有什么行李,凭着脚程不到一个时辰就能走到外头。如今荒草乡已是个是非之地,众人不敢耽搁,既已下定决心便蒙头赶路,如此不到半日就到了山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