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共为友 第72章

作者:木沐梓 标签: 玄幻仙侠

  夜息站在一旁,望着那具合不上眼的尸体,脸色也有些难看。他身上原就带着旧伤,之前为了让白月姬心安,又自愿受她钳制,总算合力解决了孟冬寒这个最大的麻烦。

  他左手缠着的纱布已完全被鲜血渗透,鲜红的液体顺着他的手指滴落在地板上,此时整个屋子里都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不知是从他身上来的,还是从倒在地上的那具尸体中来的。

  不过安知灵没有仔细去分辨,她甚至怀疑是从自己身上来的。她现在嘴里一股子铁锈味,吸口气就疼得她打颤。

  倒是白月姬这会儿功夫已经扶着椅子站了起来。如今这屋里三个人,她看上去倒是伤得最轻的。安知灵见她弯下腰从孟冬寒胸口将那把匕首抽了出来,血溅了她一身,叫她看上去与往日大不相同,此时柔弱中带上了几分妖娆,像是一朵染血的花。

  安知灵听她转过身与屋内的人说:“夜居主,我又帮了你一次。”

  又?安知灵转头,听见夜息道:“你在帮你自己。”他恹恹道,“你不杀他,等他知道当年之事,他也必会杀你。”

  白月姬冷笑道:“我当年给韩西南的那杯毒酒是受白阳云胁迫,但其后在白阳云酒中下毒,可是受你嘱意。从头到尾,我不过是你们手中的一把刀罢了,与我何干?”

  在白阳云酒中下毒?安知灵目光复杂地看着两人对峙,脑子里飞快地开始复盘十年前发生的事情。

  另一边夜息却淡淡道:“你若真这么想,吕道子死了你慌什么?”

  白月姬一时语塞。

  当年她常在堂上服侍,替白阳云煮茶斟酒。此时吕道子还是乡中一个投机的商人,他看准了机会将姜源引荐给她。那日韩西南到西乡来,她献计在酒中动了些手脚,此后韩西南一死,西乡势大,白阳云扶持吕道子坐上南乡主之位,对她也愈发依仗。

  只是没想到两年后安悦音回到荒草乡,半路劫持了白阳云的马车。若是此事暴露,她本必死无疑,走投无路之际,她将目光落在了安悦音身后那个沉默寡言的小弟子身上。

  对方听了她的请求,沉默良久,正当她惴惴不安重新陷入绝望之际,他忽然开口道:“我能保住你的性命,也能让你坐上西乡主的位置,但你要替我做一件事。”

  白月姬叫他这句话砸得半晌回不过神来,等反应过来时,她已将毒酒端到了白阳云面前。和当年下在韩西南的酒杯里一模一样的毒,她不知道夜息是从哪里弄来的这种毒,那一刻她甚至疑心他早就料到自己会去找他。

  事情出乎意料的顺利,在当时那个情况下,白阳云几乎成了惊弓之鸟,对身边所有人都满是戒备,除了与他一同被掳到这儿来的她。

  之后她照着少年的指示装作昏迷,又在昏迷中断断续续的借着呓语泄露了些当年之事,白阳云做贼心虚,立刻就相信了如是闻这种咒术。

  白阳云死后,夜息果然如约将她扶上西乡主之位,此后四乡统归无人居,孟冬寒丧期未至,管津愧于安悦音之死不曾表态,吕道子起身与她一道表态支持时,那一刻她就立即明白为何安悦音能顺利在半道神不知鬼不觉地截下白阳云的马车。两人相视交换了一个虚情假意的浅薄笑意。

  是以吕道子一死,当她发现可能并非夜息动手所杀时,她心中唯一的念头就是“孟冬寒已经知道了当年之事”。他或许并非全然知晓,但必定已经发现了什么。从管津到吕道子,再有下一个,死的就会是她。

  但现在,这些人都已经死了。白阳云、吕道子、孟冬寒……哪怕是夜息。这些曾经高高凌驾于她之上,鄙夷欺辱,将她视作蝼蚁的人都死了,只有她还活着。甚至很快,就连整个荒草乡都会是她的。

  白月姬唇上勾起一个娇笑,她看着眼前重伤未愈的人,忽然问道:“你知道管津为何会突然行刺你?”不等他作声,她又问道,“或者,你知道为何孟冬寒会忽然对十年前的事情起疑?”

  “是你?”这倒有些出乎意料,即便是黑衣男子也不由挑眉,露出了些许讶异的神色。

  “我们之间共同的秘密实在是太多了。”她叹息着与他嘲讽道,“秘密能叫所有人保持沉默,可一旦有人挑了一丝出来,又会叫所有人不安。”

  “你对管津说了什么?”夜息问道。

  白月姬笑了笑,她走近他,一手攀附在他的肩膀上,将身体轻轻地依偎上去,侧头贴近他的耳边,低声道:“我对他说,当年在韩西南酒里下毒的人是你。”

  听见这话的人嗤笑一声:“他信了?”

  “为什么不信?为了安悦音,这事你做得出来。”

  身前的人不说话,她又有些得意地退开了些,像是想要认真观察他此时的神情:“你当年给过我一次选择的机会,现在我也给你一次。”

  她退开一步,终于看了眼屋中的另一个人,眼尾轻挑尽携着一丝冷意。安知灵心中一沉,听她冷冷道:“你来杀了她,或者你看我杀了她,你选一个?”

  “为什么?”安知灵靠墙坐着匪夷所思地皱眉头问道。

  白月姬转过身站到她面前弯下了腰,抬手抚上她的脸,微微笑道:“因为我也很想让你感受一下,不被人选择是种什么滋味?”

第100章 荒草故人三十四

  林中一阵跌跌撞撞的脚步声,来人慌慌张张,一路踩着枯叶在雾中飞奔。花宴听他声音,眉头一皱,还未说话,不知何处先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呼:“君哥?”

  那男子听见声音,脚步一顿,再开口时声音里是掩不住的惊喜:“梦蕊?是你吗梦蕊?”

  “是我!君哥,你在哪儿?”谢敛瞧见东边石头底下站出个面容清秀的女子,她身着丹阳会的衣服,猜测这就该是蒋梦蕊了。既然如此,那来的多半就是徐少君。

  可不等她走出去,空中一支箭翎“铮”地一声扎进了她脚边的泥土里,蒋梦蕊瞬间不敢再动。徐少君那边听见动静却是急忙道:“花宴姑娘,快住手!”

  花宴挑着眉道:“你来干什么?”

  “我传乡主的命令,”徐少君快步走近高声道,“孟冬寒已死,乡主命你立即回去!”

  “你说什么?”花宴乍然间听见这个消息,再顾不上什么,伸手一把抓过了他的衣襟。

  徐少君像是叫她吓了一跳,再开口不免有些磕巴,但确实说得清清楚楚:“孟、孟乡主死了,司乡主急召你回去!”

  这话不光花宴听见了,这林中对峙不下的两拨人马自然也听得清清楚楚。早再花宴来前,已传来吕道子的死讯,如今孟冬寒一死,四乡瞬间折损了一半的兵马,还要如何与无人居抗衡?

  花宴面若冰霜,沉声道:“孟冬寒死了,乡主为何找你来传这消息?”

  “这……这我如何知道。”徐少君手足无措,“乡主只命我传信,待消息传到,我便可与梦蕊一同离乡。”他话未说完,一旁的蒋梦蕊听了心中大为感动:“君哥,你肯同我一起走了?”

  徐少君寻着声音高声道:“当然!你那天一走,我就后悔想去追你,谁知没有赶上,只看见他们不知将你带到哪里去了。”

  谢敛忽然开口道:“这么说来,你这段时间就是为了蒋姑娘才替北乡办事?”他这话一语惊醒梦中人,方才还对无人居生出了疑心的那些江湖人一时又开始举棋不定。

  花宴气得冒火,也没耐心听他们这对鸳鸯纠缠个没完,她一把将徐少君推在地上,大怒道:“我看你小子就是想带着你女人从这儿离开,故意带着假消息来这儿扰乱军心!”

  她说完作势抬手就是一掌准备拍下,树上早先那个苍老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花宴姑娘,如今的局面与先前说好的可不太一样。”他这回开口中气却不如最先,谢敛心下一定,确定了方才树上之人果然是他。

  十三巷做的是暗杀生意,若是四乡能推翻无人居掌权,他们只要出些人手事后名利双收,那是稳赚不赔的生意,他们自然乐得答应。但如今,首领负伤,人心已是不稳,加之孟冬寒一死,局势已然大不一样,四乡若是落败,十三巷再继续下去,不但要折损一批人手,还会与无人居结仇,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花宴心中暗骂这群人唯利是图,事到如今却只能做出强硬的态度,冷冷道:“里头还不知什么情况,但你现在若是抽身,再想问谁去讨要酬金?”

  那老者半晌没有答话,好似正在斟酌。

  徐少君却忽然咬牙跳了起来,高声道:“我有证据!”

  花宴如今烦他烦得要死,恨不得一刀杀了他,听他又跳起来还是多问一句:“你有什么证据?”

  “我虽不能证明我的话是真的,但我能证明确实是司乡主叫我来的。”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放在手心摊开来给她看,“他说你一看便知。”

  谢敛站在一旁,看他手中放了一支簪花,上头缠着一颗小小的玛瑙珠子,虽不名贵,倒还精巧。这本是件寻常首饰,不想花宴见了,竟当真愣了一愣,叫那东西魇住似的,目光直直的,朝他走了过去。

  徐少君见她这模样,心中也有了底气,那小小一颗玛瑙珠子眉心血似的,在光线下折射出温润的光泽,花宴听他说:“司乡主说这簪子给你,你自然就明白了。”

  ***

  “怎么,下不了手?”白月姬看着眼前面沉如水的男子,带着点恶意的娇笑,“当年你连安悦音都能下手,怎么到了她就不行了?”

  安知灵闻言猛地抬头,白月姬看见她的神色笑意更加明显:“你还不知道?” 她有些怜悯地看着她,“你以为他为什么不愿意你掺和进来,他不过是不想你知道当年是他亲手杀了你外公这件事情罢了。”

  安知灵看着一旁黑衣长袍的男子,像在等他开口反驳,不想他面色冷峻,到底未发一言,倒像是默认了下来。她指尖微微发冷,低声道:“我不明白。”

  白月姬转过头又与夜息道:“夜居主,我看如今你不杀她,她也要杀你。你现在杀了她,我就将刀伤的解药给你,你看如何?”

  夜息瞧着她:“为什么?”

  “我七岁被卖入荒草乡,十二岁开始跟着白阳云。到如今,能有今天,全是靠我自己。”白月姬怜惜地弯腰伸手抚摸着安知灵的脸,十八九岁的少女皮肤如同上等的绸缎,便是模样也是一等一的好,关键是她还干净,像是掉入泥淖里的一块玉,外头包着浆,躺在泥地里也还溅不上泥水,白得跟这地方都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从她来到荒草乡的第一天起,安知灵就是这个地方的异类。夜息将她放在自己的羽翼下,保护得严严实实,几乎不叫她经手这地方一丁点儿污秽不堪的人事。她对这地方的所有人事都心怀怨恨的时候,也会一并怨恨她,怨恨她天真幼稚,偏还能足不染尘。

  可是凭什么哪?凭她是安悦音的外孙女吗?

  白月姬手上用了些力气,她手上还沾着血没有擦干净,此时掐着安知灵的脸,瞧着那鲜红的颜色沾在她脸上,心中竟有些止不住的快意。

  安知灵忽然问:“朝暮湖底下的那些女孩子,都是你命人抓去的?”

  白月姬手上的力道一松,很快又反应过来:“原来是你……”

  白月姬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颇有兴味地问道:“你可怜她们?”她忽然猛地拉着她的衣领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压在墙上,紧盯着她轻声道:“你真是好心,可惜我当初没遇上你,我那时候也不比她们好多少。”

  白月姬转头瞧着站在一旁的黑衣男子,轻笑着问:“是不是,夜居主?”

  夜息看着她目光晦暗不明,过了一会儿才低声道:“你是为了报复我当初不愿救你?”

  “报复你?怎么会。”白月姬呵呵笑了起来,“我谢你还来不及。”

  她身上那股子阴森森的冷意像是从骨头缝里钻出来那样,叫她看上去与平日里判若两人。只有眉目间那副哀婉的神情,依稀叫人记起她往昔的模样。

  十几岁的女孩在他跟前哭得抽抽噎噎,躲在后厨的草堆里,求他别叫人发现了她将她带回去。身后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应当是西乡的人找了过来,她抖成一团,不断地小声哀求他:“他们会打死我的……求求你……”

  夜息记得自己是怎么说的来着?

  那实在是太久远之前的事情了,总之外头的人闯进来将她拖出去时,他大约是没有抬手阻止的。他不能自作主张替安悦音招惹西乡那边的麻烦,那时于他而言,外头的世界或者是这四乡的其他人都同他没有什么关系,他只想维持着眼前的局面,跟那人一同生活在无人居。

  那女孩实在哭得可怜,叫人觉得不用等人将她带回去,她就能在这儿将眼泪流干了。可到底哭是哭不死人的,她也没有死在西乡,甚至半个月后,他又在无人居看见了她,老老实实地低着头跟在白阳云身后,神情麻木目不转睛地从他身边路过。

  她这一生受过许多苦,叫许多人□□践踏过,但不知道为什么,对这件事情她却记了最久。

  她有时候想,他若是从未在长廊的拐角处偶发善心提醒她“倒茶时压着壶盖,不要举得太高”,她或许就不会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他若是后来没有将那个小女孩接到身边,细心照料百般维护,她或许就不会知道他也会对人伸出手,只不过那个人不是她。

  那点恨意密密麻麻地蚕食着她,终于将她变成了如今这样。

  安知灵被她一下抵在墙上撞到了伤口,剧烈咳嗽起来。她身上没什么力气,知道这是受了白月姬身上阴灵影响的关系,洗尘石不在身边,白月姬身上那股阴气如丝线一般,细细缠了上来。

  她抓着自己衣领的右手又一次暴起了青筋,力道大得吓人,隐隐能看见底下流动的血液,透着一股不正常的青紫色,像是随时都会爆体而出,脱离她的控制。

  安知灵勉强压着喉咙冷笑道:“你给那些人灌了夺舍,就是为了把自己弄成这么一副不人不鬼的样子?”

  白月姬却并不受她挑衅,她声音柔柔道:“再过两个月,便是我三十岁的寿辰。”她目光落在她脸上,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子。她侧脸去看夜息,撒娇一般温柔小意:“我将她杀了灌上夺舍,再剥了她的生魂炼药服下去,如此一来,我永远是如今这副样子,她也算永远留在了荒草乡,互称心意,你说如何?”

  安知灵身上一阵恶寒,这时忽然听见门外一声迟疑:“你们在干什么?”

  安知灵看见背对着门廊的白衣女子神色一变,渐渐收敛了戾气。拉着她衣领的手刚一松,安知灵只能用力撑着身后的墙壁不叫自己倒下去,司鸿不知何时站在门外,他紧皱着眉,看着满屋的狼藉,过了一会儿才抬脚走了进来。

  他看也不看倒在脚边的尸体,像是对此毫不意外,倒是白月姬朝他过去柔声道:“外面料理的怎么样了?”

  “都已换上了我们的人。”司鸿淡淡道,安知灵这才知道他们一早就已经商量好了,难怪方才屋里这么大的动静,外头却没有一点儿声音。

  司鸿朝着夜息走去:“他们要怎么处置?”

  白月姬冷冷道:“他还不能杀,留着对付栉风沐雨。”

  司鸿点点头,抬手封住了夜息身上几处大穴,确保他难以抵抗之后,又看了眼他还在滴血的手掌,朝白月姬伸出手:“先把解药给他。”

  白月姬抿了抿唇,从袖口取出一个小瓷瓶,司鸿正要伸手去接,她却又忽然将手收了回来:“你先杀了她?”

  司鸿一愣,面上露出几分迟疑。白月姬又道:“她是安悦音的外孙女,留着她后患无穷。”她将手上的匕首递给他,别有深意道,“司鸿,行百里者半九十,我先前答应杀了她便将解药给夜息,你来也一样。”

  司鸿看着她,半晌没有动作,过了片刻才道:“为什么要我来?”

  白月姬勾着嘴角意有所指道:“想要的东西须得自己伸手去拿,司鸿,你不能什么都要。”

  安知灵见他盯着那把匕首好一会儿,终于伸手接了过来。屋里三个人都看着他,只有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连站着都有些困难的女子。

  司鸿忽然开口道:“你记得我在南乡同你说过什么?”

  安知灵一愣,还是点点头:“记得。”

  “那你如今可后悔?”

  安知灵想了想,竟笑起来:“有一点。”她自嘲道,“我刚答应了谢敛不再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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