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阮青鸽
杨枝虽然心里已经混乱无比,但还能控制住自己的神情,朝她颔首一笑,客气地说:“我是图南的师姐。”
没想到沈红鸢居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苹果脸上带着兴奋的红晕,一幅高兴的样子:“那我可以也叫你师姐吗?我们蜀山上上下下除了我都是男子,山外也只认识了这些憨货,我一直希望能认识几个女孩子呢!”
面对这样的热情,杨枝一时有点无措:“……可以的,你想怎么称呼都好。”
“师姐!”
“呃,哎……”杨枝被抓着手,有些僵硬地应了一声。
互相都打过招呼后,他们才开始说起正事,叶知兰把这几天发生的所有事情都讲述给沈红鸢听,只是对昨晚的一切略有修饰,他只说夜里有蜃妖偷袭,被制服了,但其他的细节便不讲,直接跳到了他们灭了蜃妖之后决定来这里抄掉蜃妖的老巢。
他说的时候语气稍微有些不自然,还偷偷地瞄了杨枝几眼,杨枝只当自己没听见,没有拆他的台。
听完了经历,沈红鸢指了指远处的那些妖兽尸骸:“如果你说的蜃妖就是那堆丑东西,我已经清理完了,可以一起下山了。”
一堆人朝着那个方向看过去,方才没有注意到,现在一看,大大小小的蜃妖尸体挤挤挨挨地躺在泉水里,没有一个活口,蜃妖们身上的伤口都不大,只是在胸前有一个窄小的血洞,显然都是一剑穿心而死。
这么多的数量,这么干脆利落的剑法,确实很少见。
杨枝看着沈红鸢,心里想,这确实是一个天才,和图南一样的天才。她不想说丧气话,但是她非常清楚地知道,光是剑法这方面,她比不过沈红鸢。
不过,喜欢这种事情,和剑法没关系是吧?
杨枝心绪不稳的时候,他们已经热热闹闹地走下了山,回到了农家小院处。
刚迈进院门,杨枝就看见李娘子背着宝儿正在扫地,她正准备和李娘子打声招呼,就见何芳明抢先一步,迫不及待地对着李娘子道:“李大嫂,以后你们一家人只管安心生活,不需要再担心妖兽的事情了!”
李娘子手里拿着扫帚,一脸茫然:“什么?”
何芳明一巴掌把沈红鸢从后面的人群里推了出来,指着她说:“就是她,帮你们把后山的妖兽全都清理干净了。”
他说着,沈红鸢暴跳如雷地把他往后一拽:“就你长嘴了,这有什么好说道的?”
两个人没拉扯几下,就听见李娘子手里的扫帚掉在地上啪嗒一声,她的眼睛睁得很大,怔忡了片刻后,猛然跪了下去,重重地磕了几个头:“多谢仙人,多谢仙人!”
她这一跪,沈红鸢看上去更不好意思了,她一边拉扯李娘子,一边呵斥何芳明,手忙脚乱的,许多人看着这一幕,都忍不住地笑了出来,除了图南和杨枝。
图南不笑,因为他天生冷淡,杨枝不笑,却是因为她实在笑不出来。
她看着眼前这一幕热热闹闹的画面,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这种不对劲不光来源于她对图南的感情没着没落,也不光来源于她对于自己不被真诚接纳的失落,还来源于其他地方,
她莫名地觉得,在李娘子跪着的时候,他们不该哄堂大笑,即使没有恶意,即使不针对李娘子,但这样反应立刻让她真挚的谢意显得滑稽了起来。
被拉扯起来的李娘子站在那里,一脸无措地看着周围笑着的那些人,她不熟悉这些人,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也跟着摆出了笑模样,但眼里还是茫然的。
杨枝无声地叹息一声,上前一步,走到了李娘子的身边,塞给她一沓护身符:“这些给你,放在贴身的荷包里,万一遇见妖兽可以保你平安,不过要想安稳的话,最好迁往洛邑或者应天这样的地方,那里有修士守卫。”
李娘子又朝她鞠躬,杨枝把她按住,低声地说:“不用,好好活着就行了。”
在这种灵气混乱的时候,一窝妖兽被消灭了,另一窝妖兽就会自然而然地从草木中生长出来,没有停息的一日,她做不到永远待在这里保护他们,只能尽力地提供一些帮助。
只是她仍然觉得愧疚。
符咒有限,终有用尽的一日,即使舍弃一切背井离乡,大都市的容量也终究有限。一切的办法都用尽之后,他们要怎么办?
会不会有一个办法,能够让这些人再也不用担心妖兽的侵袭?会不会有一个阵法,即使是凡人也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运行维护,守护一方水土,成为一方的保护神?
热闹的人群里,杨枝默默地想着。
离开李娘子家,他们继续朝着秘境赶路,地图上显示,他们还有一日路程。傍晚时分,他们路过一个小城镇,稍微商量几句,一行人决定今晚在这里住下,采购些补给,为明日入秘境做准备。
小镇里的客栈房间不多,杨枝和沈红鸢都是女子,便安排住在一间客房内,吃过晚饭,图南和几个人出门采购物品,而杨枝和沈红鸢一同朝客房走。
沈红鸢对待杨枝的态度不可谓不亲热,从前厅到客房的路上一直都挽着她的胳膊,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杨枝不好意思绷着脸,但要她毫无芥蒂地和沈红鸢谈天说地实在是太难了,一路上她都走得格外艰辛,疲于应对。想到一会儿进房间之后她们的二人世界,杨枝都想把自己找根绳吊起来。
太难了,生活真的太难了。
所幸沈红鸢回屋之后倒是安生了起来,杨枝收拾东西的时候,她老老实实地坐在桌前,摊开纸笔,一字一句地写着什么。她写了很长时间,一张纸上满满的都是墨水印,末了,她叠了一只大雁,把信纸折了折,塞进燕腹里。
杨枝知道她在写信,她只以为沈红鸢写完信就该把纸雁放走,却见她从自己储物戒指里零零碎碎地又掏出许多树叶石子野果之类的东西,朝着纸雁腹中不要命地塞,直塞得纸雁回头啄她,沈红鸢才撒了手,笑嘻嘻地在纸雁额头一点:“去吧,快点把这些送给师父。”
杨枝很好奇,她主动地问沈红鸢:“你的信是写给你师父的?”
沈红鸢点头,随着动作,头发上缠着的的红色丝线一晃一晃:“是啊,我师父有腿疾,不能外出行走,我就把这些寄回去给他看。”
听她这么说,杨枝一时间有点愧疚,下山以来,她从来没有联系过两位师父,也没给他们二位寄送些各地的土特产,这么看来,她确实有些不太孝顺。
咳。
杨枝正想着,沈红鸢却拿起了剑,对着杨枝笑着说:“师姐,我出去找地方练剑了,可能会回来的很晚,你可以先睡,不用等我,灯也不需留。”
杨枝答应了她,目送沈红鸢出去之后,她在屋里也拿出了阵法书,细细地看,想找到一个合适的阵法,只是看了没多久,门却被敲响了。
杨枝以为是沈红鸢忘了什么回来拿,便头也不抬地说:“直接进来吧。”
门无声地开了又关,有人走进房里,又走到了床边,而后立在一侧便不动了。
杨枝心里还在想着阵法的事情,奇怪地抬头,居然看见图南的脸,他手里拿着一个包袱,见杨枝抬头了,便把东西递给她:“打开。”
杨枝把书放到一边,接过包袱,一边打开一边问他:“什么东西?”
图南不直接说:“你打开就看见了。”
见他这样卖关子,杨枝直接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抬眸看他:“那我要是不打开,非得你说呢?”
图南倒也没拖延,很干脆利落地说:“下山的路上你的裙子破了,我刚刚给你买了一身衣服。你看看,掌柜的说这是店里最好看的一件,我觉得也是。”
杨枝本来还游刃有余,听他这么说,突然有些脸红,她朝自己身下一看,果然裙边有了一处破损,还有几处抽丝,大概都是被杂草勾的。
她都没有注意到这些,偏生图南注意到了。
她的心底好像被野草挠了,白日里的那些复杂情绪都烟消云散,只留下了单纯的害羞和快乐,她都不敢抬头直视图南,只是清了清嗓子,故作挑剔地说:“行吧,那就让我看看,这是一条多好看的裙子。”
杨枝打开了包袱,入眼就是一片柔嫩的粉红色:“……”
她把衣服拿出来,展开,一条粉红色的纱裙出现在她面前,纱裙上还绣了许多五颜六色的小蝴蝶,鹅黄的,湖蓝的,粉绿的。整体来说这条裙子确实挺好看,只是比较适合十岁以下的小女孩。
杨枝对着这条裙子一时失语,但图南倒是有些迫不及待,他以一种平淡中带着求表扬的语气说:“姐姐,是不是很好看?”
杨枝:“……”
“是不是?”
杨枝闭了闭眼睛,毕竟是图南第一次给她买衣服,好歹算是一片心意,不能打击他。再睁眼的时候,她扯出了笑容:“很好看,我很喜欢。”
图南这才算满意:“我果然没有买错,你试一试,等会出来给我看看,如果尺码不合适我再送回去换一件。”
杨枝还没来得及叫住他,他都已经快步走出了房间,反手关上房门,站在门外等着了。
杨枝叹息一声,揉了揉自己的头发,她算是明白了,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图南还真的打心眼里觉得这个裙子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地漂亮。
平心而论,确实很好看,她如果有个女儿,肯定也会给她买这种小裙子,但是……
杨枝对着镜子照了照自己,她穿惯了青色棉布做的衣裙,多年来头发也都是随手一挽,并未刻意打扮过,她这样的人,穿那种裙子会不会太奇怪了,走出去惹人笑话?
杨枝想了想,一会儿恨不得索性推开门把裙子扔回图南怀里,让他去换条朴素点的,一会儿又觉得好歹是他一番心意,这么扔回去了他得多受打击。
算了算了。
杨枝把手上的裙子往床上一展,壮士割腕地解开自己的衣带,开始换衣服。
穿就穿吧,穿完了大不了换一个头发样式,再打扮一下,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和谐一点。
杨枝换好衣服之后坐在镜子前面磨磨唧唧了好久,拿着梳子上上下下地梳,摆弄了半天,认真地给自己弄了一个和平常完全不同的发饰,还从储物戒指里扒拉出了几朵碎玉小花,插在发间作为点缀。
头发弄好了,她又给自己画了画眉毛,对着镜子看了一会儿,脸好像够红,不用上胭脂。
又忙活了一会儿,她才松了口气,自暴自弃地想,好了,就这样吧,好看难看她都不管,实在摆弄不下去了。
装扮完毕的杨枝站在房门前深呼吸了许久,才闭着眼睛,一鼓作气地推开房门:“图南,你看行不行?”
等了好一会儿,没人回答她。
第26章
她茫然地睁开眼睛, 走廊上一片空荡,没有任何人,只有几盏灯笼挂在廊顶, 随夜风轻轻摇晃。
杨枝左右张望, 看不见图南的踪迹,她心想, 他大概临时有事回房间了,干脆她去他房间找他。
她提着裙子朝前走, 裙摆大而柔软,她好像被云朵包围着, 每一步都轻飘飘的。然而, 没走出几步, 她隐约从楼下听到了图南的声音。
他在和其他人说话。
杨枝从楼上朝下看。
一身蓝衫的少年和红衣少女一同在楼下。
沈红鸢坐在栏杆上,手里拿着图南的剑,正偏头对图南说些什么,图南就站在她身侧,神情认真地听着, 时而摇头时而点头。
杨枝拽着裙子的手陡然松开了,如果不是她自己的亲身感受,她决不相信一个健康的大活人居然能够在一瞬间失去力气,只能扶着窗台才能站稳,即使这样的失力只是一瞬,也让她觉得又吃惊又恐惧。
她小心地扶着窗台,控制呼吸,偷偷地听他们在说什么。好像正说到什么样的剑更好用,剑刃该多宽,剑身要多长, 还有哪一招剑法应该怎么出鞘,怎么收手。你一言我一语,聊的那些东西对于杨枝而言都很陌生,但他们却默契极了,可以不假思索地回答对方的问题。
杨枝的手指扣着窗台,心里不妙的猜测像是水底的泡沫,咕噜咕噜地朝上冒。
图南喜欢沈红鸢吗?
或许现在还没到喜欢的程度。
但以后会喜欢吗?
他们都是剑术奇才,彼此间看起来也互不讨厌,图南还说她“不一样”。当然,有可能他以后还是不会喜欢沈红鸢,但他会喜欢上其他人吗?
他在山下行走,遇见那么多人,没准在哪个小镇,救人的时候结识了一个女孩子,自此定下终身,这也是有可能的。
她以前不敢想,但有些事情好像一瞬间就被写上了日程,她几乎能听到更漏一声声的滴水,那细微的响在此刻如同黄钟大吕般震耳欲聋,每一声都代表她离他更远了一点。
他们都在自己的命运上走着,如果没有意外,终有分离的那天。
怎么才能让他永远地留下来?
杨枝的呼吸突然急促了起来。天底下能够让两个人的命运合于一条线的只有成为夫妻,她和图南,有没有那个可能成亲,一辈子在一起?
要不要告诉他她心里的一切,问他,他喜不喜欢她,不是对姐姐的喜欢,而是对女子的喜欢。
杨枝后背都快生出汗来,恨不得把图南往回一扯,最好把他逼在什么完全看不见其他人的狭窄角落,硬要他立刻给自己一个答案,不回答就绝不让他走。
但这种冲动不过维持了一瞬就烟消云散了。
不,不能着急,她会有和他说出一切的那天,但要在她考虑好,能心平气和地接受一切结局之后。
现在不行,她太难受了,她需要暂时离开一下,她不能继续这样看他们说话了。
杨枝稳了稳心神,扶着窗台,想要最后再看一眼,看完这一眼她扭头就走,绝不留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