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花燃
他抿唇不语,用目光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她说道:“你真好。不过不用遗憾,她已经什么都不需要了。她喜欢那个院子,喜欢躺在大木台上晒太阳,那都是因为她喜欢他啊。若是喜欢他变成了一件痛苦的事情,那么她待在院子里、躺在木台上,只会让她更加疼痛难过,明白吗?”
他的眸光重重一晃,仿佛心头的巨浪拍上眼眸。
“谢无妄,”她的声音清清甜甜,“自从他把一个女子带回去,住在那里,玉梨苑就已经不是她的家了,我们永远无法带她回家,因为她已经没有家了啊。伤害无可挽回,那样结束,对于她来说就是最好的结局。她的故事已经结束了!醒来,别难过啦!”
字字句句,像是钝刀子割在谢无妄心口,疼痛如阴雨般绵密,无休无止。
她,笑得那么甜,眸中一丝阴霾也没有。
这团柔软的光芒,曾在无数个日夜温暖着他那颗冷硬杀伐的心。
他不会放手。他怎么可能放手。他为什么要放手?
双臂一点一点绞紧,像无声的藤蔓,将她死死团在自己的胸口。
宁青青被他搂得很不舒服。他的身体过于坚硬结实,还烫,就像一块烧红的大烙铁,袍子上染了许多血,有些板硬——他杀人不见血,这些血都是他自己的。
这么抱着她,就像把她嵌进他的血肉中去一般。就算他不嫌疼,她也十分难受。
“阿青,是我伤你。”攥住她肩膀的大手微微颤抖。
看在他那么好看的份上,她给足了最大的耐心,认认真真地安抚他:“我们已经离开妄境了,你没有伤害我,你很好,你和妄境中那个谢无妄不一样。你尽管放心,我永远也不会像她那样傻乎乎地把真心捧出来让别人践踏的,谁也伤不了我。”
然而谢无妄并不领情,他依旧用那种略有些偏执的目光盯着她,他眸色暗沉,嗓音沙哑,似是钝痛难耐:“阿青,我心中从未有过别人,我也没有碰过别人。玉梨苑是你的家,别不要它。”
……别不要我。
他将她拥得更紧。
“我说,”宁青青忧郁地垂下眼角,“谢无妄和宁青青的故事,已经结束啦!”
他哑声笑:“阿青,没有结束,你和我,永远不会结束。”
宁青青:“……谢无妄你还好吧?哪有这么傻的蘑菇啊!”
她瞪着这个脑袋不清醒的家伙。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和脑袋有问题的家伙待在一起久了,说不定会被传染。
见她露出明晃晃的抗拒神色,深谙谈判之道的谢无妄狠狠定了定神,一咬舌尖,压下心头翻涌的暗潮。
不能急于一时。
他有大把的时间,陪着她哄着她,弥补曾经的伤害。
操之过急,会吓跑她。
他深吸一口气,迅速压下所有情绪。
他缓下声,平静地诱骗单纯的蘑菇:“我的意思是,这世上,会说话的蘑菇只有你和我,所以,你只有待在我身边才安全。”
宁青青转了转眼珠:“……哦?!”
她带着一点点狐疑,小心地观察他。
他看起来似乎已经摆脱妄境的影响恢复正常了,他的目光又变得像平日那样慵懒淡漠,他轻轻把她从怀里推出去,扶她站稳。
忽然离开粘了许久的怀抱,半边身子有一点空,也有一点凉。她无辜地看着他。
“你不是我的孢子。”他轻笑,一字一顿,“我没有孩子。”
及时撇清关系。
她恍然:“对哦!你……”
她及时憋回了‘不行’二字。
他这么坦率,这么真诚,宁青青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其实,她向来都很善良、很懂礼貌,就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件事上老是揭谢无妄的短……
以后不要再说他不行了。
自己心中清楚就行。
她弯起眼睛冲他笑:“嗯!谢谢你帮我解决了心魔!”
仿佛有阳光照进一片阴郁潮湿的心底,谢无妄周身泛起暖暖的懒意,下意识地勾唇:“小事。”
恍惚的瞬间,他不禁自欺欺人地以为回到了从前。她的笑容那么甜,她心无芥蒂,全然地信任着他。
周身一轻,遍身伤痛仿佛不复存在。
他知道,自己这是在饮鸩止渴。
没有关系,他有信心,将这砒霜一点点化作蜜糖。
“走吧。”他偏了偏头,语气自若。
广袖一拂,结界散去。
排山倒海的声浪迎面扑撞而来,掀得宁青青倒退了半步。满目都是猩红,刺鼻的血腥味浓得像是空气中爬满了铁锈一般,吸一口气,细细碎碎的铁血颗粒割过气道,黏腻腻、毛刺刺。
耳旁一阵嘤嗡,她定了定神,看清眼前景象,不禁微微张开了口,震撼难言。
谢城内外,都是战场。从地面到半空,处处是混战的景象。
身后高耸的城墙倾塌了大半,面前的平原已变成血湖,数不尽的魔尸如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却被固若金汤的堤坝牢牢阻在百丈之外。
阻住魔尸的,是天圣宫的门人。
半空的战斗更加激烈,高阶修士的法术杀伤力极强,大片大片灵力炫光在各处爆开,龙吟虎啸,视野一片纷乱,双耳很快就被震到麻木。
“道君!夫人!二位平安归来真是大吉大利,大吉大利呀!”守在结界外的浮屠子看到二人出来,顿时把胖脸笑成了一只元宝。
虞玉颜凤目一亮,唇角在勾起之前急急被她压平,拱手、冷声:“属下冒死直谏——道君背负天下安危,千金贵体,万万不该以身陟险,天下共主,当以苍生为重!”
谢无妄面色如常,淡淡应下。
他长眸一转,问:“杀殿殿主何在。”
呼吸间,一名宁青青从来没有见过的修士瞬移而来,垂首禀道:“金崎见过道君。禀道君,此次参与反叛的宗门世家,共计一十三家,眼下已破釜沉舟,尽数倾巢而出。属下依令部署完毕,随时可以围剿,请道君示下。”
他身着玄袍,领上纹有金色云边,看制式正是一殿之主。
此人生着一张异常阴鸷的脸,细长的眉眼斜斜飞入鬓中,鼻梁高而窄,唇极薄极平,唇色是病态的青灰,脸上全是纵横交错的黑色蜈蚣疤。他没有手指,五指指骨之处是一整排深深嵌入掌骨的寒刃,刃长过膝,此刻这十道锋刃上全是血,有黑色的魔尸之血,也有鲜红的人血。
杀殿殿主金崎。一身杀气死气,不似活人,看一眼便觉遍体生寒。
像这样的人,肯定是不会出现在宫宴上的,否则谁都没有胃口吃菜饮酒了。
谢无妄语声温凉:“一个不留。”
“得令。”金崎阴阴一笑,倒掠而去。
僵持的局势很快便呈现出一边倒的趋势。
魔尸潮与半空的叛逆修士迅速被收割。
谢无妄示意宁青青跟着他往前走。他经过之处,鏖战的天圣宫门人非常自觉地腾出道路,杀戮疆场如同分海一般避向左右,让出了一条干干净净的通道。
他偏头,黑眸和冷白的容颜印上了杀场血色,平静,却煞得触目惊心。
腥风血雨,断臂残肢,死亡无处不在,入目所及处处是血,有敌人的血,也有己方的血。纵然已经掌握全局,但这般规模的战争,哪怕是以碾压之势取胜的一方,伤亡亦会十分惊人。
左前方便有一个天圣宫的门人被魔尸咬住肩膀,为了不染魔毒,他的同伴一刀劈去了他小半边身体,透过漏风的躯壳,甚至能够清晰地看见蠕动的内脏。在这样的战场上,根本没有包扎疗伤的机会,他只能拖着残躯继续拼杀,至死方休。
残酷,冷血。
谢无妄温声问宁青青:“受得了么?”
语气疑问,眸光却是十分笃定——他笃定她已撑不住了。
这就是他的世界,他一直将她护在羽翼之下,不愿让她接触到的那个世界。
她不懂得外面究竟有多么残酷。在她的世界里,与煌云宗那玩闹一般的“打打杀杀”就已经是最激烈的冲突。
他准备扬起宽袖,将她护在怀里,带回那个安全温暖的家。
只见她果然已经垂下了小小的脑袋,肩膀和胳膊轻轻地晃动,像是在颤抖。
“阿青。”他的声线不自觉地变得更加怜惜温柔,他环过手臂,揽向她的肩头,“不用怕,有我。”
她动作一顿,瘦削的双肩摊开,抬起头来。
“找到了——看我的!”她扬起了掌中之物。
清澈的眼睛里闪动着明亮的光芒,她微微抿着唇,小脸有一点发白,神色却是十分坚韧。
她拿在手中的,是一根灰黑色的指骨,非金非玉,材质非凡。
魔皇的指骨。
她方才便是在乱糟糟的乾坤袋中一通扒拉,找这个玩意。
蘑菇这种生物……咳,有个很特别的习性。她自己的菌丝倒是一定会打理得致密均匀,丝丝分明,像顺滑的流水。她一眼看得见的那些地方,也必定都要收拾得整整齐齐,但是,但凡看不见的角落,就会被她塞满各种不太用得上的物什。
比如地面的落叶总会被她埋到菌丝不探的那些角落,比如乾坤袋这种外表看不出混乱的地方,早已被她扔满了各种有的没的。
当然,谁也不能说她是一只邋遢的蘑菇,因为她的外表非常干净整洁,头发一丝都不乱。就像菌伞下面的褶皱,总是丝丝分明的。
所以她找指骨就稍微花费了那么一点点时间。她并不是在颤抖,而是在翻箱倒柜。
魔皇指骨一出,魔物立刻感受到了那股恐怖的威压,方圆百丈之内,魔尸和魔尸王再顾不上修士的刀剑,一只接一只跪倒在地上引颈待戮。噤若寒蝉,声息全无。
宁青青得意地冲谢无妄挑了挑眉,探出菌丝卷住指骨,像放风筝一样,延展着菌丝,将它远远抛甩了出去。
“呼——呼——”
一道道扇面在战场上铺展开,魔指过境之处,犹如狂风吹过麦田,麦浪一茬茬倒下。
魔尸尽数僵化,再无人族伤亡。
谢无妄默默收回了揽向她肩膀的手。
她看起来,并不需要安慰。
她弯起眼睛对他说:“小娃儿便是这么捉蜻蜓的。他们捉一只雌蜻蜓,用丝线捆着它,甩着它在半空绕圈儿,很快就会有雄蜻蜓被吸引过来,伏在雌蜻蜓的身上与它紧紧粘在一起,被捉住翅膀都舍不得分开。就这么一只接一只,很快就能捉到很多很多雄蜻蜓,炒成一大盘菜。”
谢无妄默默抬头看了看她被甩成大圆圈的魔皇指骨,又看了看底下密密麻麻倒伏的魔尸,眼角不禁狠狠一跳。
她已跑出了几丈,身姿轻盈,笑容灿烂。在这血腥战场上,她的周身仿佛散发着清澈暖融的光。
她,哪里会是一个怨妇呢?
‘她本不会死,是他不放过她,一天一天把她养死了。’
天真娇俏的声音回荡在耳畔,难以言说的躁郁闷痛绞住他的胸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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