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小户女 第75章

作者:竹笋君 标签: 市井生活 青梅竹马 穿越重生

  来的人越来越多,众大夫都忙得满头大汗,尤其专治妇人病的闵大夫棚前,人都多得绕了几圈了,鱼姐儿那头也有不少病患,但大部分都是南水县的女娘。

  她在乡里请过娘子们开荒,又给大桃乡的妇人看过病,不少人都听说过她,于是都三三两两地拉着同行的妇人来鱼姐儿跟前。

  夏姐儿拿了个牛哥儿特制的大弹弓,手里揣了把鹅卵石,虎视眈眈地盯着来人,随时准备让弹弓饮饮新血。

  张知鱼一抢,她就往桌子底下钻,几次下来也就懒得管她,只道:“你敢打人,就是哪吒转世我也让娘把你屁股打烂了!”

  夏姐儿举着弹弓很委屈:“大姐,我是在保护你。”

  张知鱼哼哼两声,专心接收从各位大夫那儿转过来要扎针和看身体的娘子。不想来看病的人居然也有冒充河南道籍贯的南水县原住民。

  鱼姐儿老远就见着凑在闵大夫跟前用布包了脸还抱着小虎的纯氏,纯氏怪腔怪调地说着在巷子里听孙婆子说过的几句土话,逗得闵大夫哈哈大笑:“赶紧家去,少在这儿装相。”

  大家也不傻,一年哪够人学南水县土话的,而且南水县人生得要白净些,如此很轻松就能辩解真假。

  纯氏眉毛一竖就要撒泼,比她的嘴更快的是夏姐儿的弹弓,啪一声打在纯氏脚边发出一声暴响,夏姐儿威胁:“下一颗我对准的就是你的头!”

  纯氏估摸了下小虎和夏姐儿对打的胜负率,以及自个儿和鱼姐儿对打的胜负率,只怕打了小的来老的,遂接连退了几里地骂骂咧咧地家去。

  等到中午,队里见讨不着便宜的南水县人已经走得干净,许多正经看病的人见队太长,估摸着今儿轮不到自个儿也回了地里做活,想等明儿再起早来一趟看看能不能挤进来。

  叶知县从各处搜刮来的药材足装了十几车。何县丞想着若以后来的不是个好东西,还不如这会儿给它嚯嚯完了,于是这场义诊少说也能再进行四五天,没得急症的百姓心头都还不是很急。

  日头渐落,众大夫都收拾了东西驾着马车家去,只闵大夫和高大夫跟前还有几个女娘在,保和堂这辆车便是最后走的。

  鱼姐儿扎完最后一针,正欲上车,远远地就瞧见昊老娘和几个娘子扶着位四肢都软了的娘子过来。

  昊老娘们裙摆湿了一片,被她们扶着的娘子身上更没一处干的,头发丝都还在滴水。

  闵大夫吓了一跳,忙伸手去摸她的脉,却被昊老娘挡住道:“橘娘是个烈妇,再不肯让外男碰了身子,到时她醒来不死也得二投河做水鬼去。”

  娘子们叹:“橘娘也可怜,家里还有个小女娘,也就是为了给女儿多炖碗鱼汤,便失足掉到河里去泡了半宿,要不是有人打柴路过发现了她,这会儿都见阎王去了。”

  说完又抹泪对鱼姐儿道:“劳烦小娘子替她看看。”

  这事在女病患身上很常见,但两位大夫和张阿公这回却想也不想地拒绝:“不行,她人小还不能开方子只能给人扎针,什么病都得我们先看。”

  鱼姐儿奇怪地看他们,有些不明白为什么忽然不让她看了,明明王大叔要死了阿公还带着她出门。但她却没有反驳,阿公是她最亲近的人之一,两位大夫对她跟对自己徒儿也不差什么,她从心里愿意相信大家不会做对自己不好的事。

  昊老娘没想到几位看着和善的大夫竟然这么敏锐,还想再说,那头橘娘却从嘴里吐出一口血来。

  都说医者仁心,但三位大夫面对这样的病人却都没有说话,坚定地表示除非让他们看,不然就带着鱼姐儿驾车归家。

  昊老娘长长一叹,听着橘娘痛苦的呻/吟,跪在地上给三位大夫行了大礼道:“请大夫救救橘娘。”

  周围的娘子见昊老娘跪了,也跟着沉默地跪下去。闵大夫看两眼老伙伴,沉思片刻道:“赶紧把她抬进来。”

  几个小萝卜头几时见过这等场面,便都凑过来想听,张阿公却唤了几个娘子在门口守着他们,不要进来。

  鱼姐儿眼珠一转,带着妹妹和小伙伴跑到高大夫的棚子,她的医棚刚好靠着高大夫的棚子,县衙为了省材料,中间只用了一道木板隔开,高大夫看诊时鱼姐儿在那头都能听到声儿。

  只是娘子们扎针的地方在更里头,只要走过去就听不太清楚了。

  大家便脱了腰带用几本书做成传声筒贴在墙上听,这回听得就很清楚了。

  大伙儿入耳的第一句话就是张阿公的,他老人家道:“那几个小猢狲鬼心眼子多,老闵,你去看看他们在做什么,是不是在偷听。”

  几人唬了一跳,忙不迭端坐在椅子上装看书。

  闵大夫过来站了会儿,确认自己听不见音便满意一笑,转头看着几个鬼鬼祟祟的孩子打量。

  大家都很心虚,头都不敢抬。

  幸好闵大夫没说什么,转了两圈就走了。

  大家捡起脚底下的传声筒又靠在门板上听,闵大夫正吐槽:“几个小崽子就这一会儿功夫腰带都耍没了!”

  众小崽子皱成张菊花脸又凝神细听。

  那头昊老娘正坐在凳子上问:“老身还当藏得不错,不想还没进门就被人看得一清二楚,这两年在路上终究是老了许多,做事竟不能周全了。”

  张阿公默了会儿道:“若是平常人家恐怕真能被你们骗了去,但我从小就给人摸骨,到现在已经三十年了,不说精通此道,但普通人是男是女我还是能看出来的。”

  高大夫正脱衣裳给橘娘扎针,闻言一叹:“我不管你们是什么人,他又是什么人,我们只是大夫,现在也就是做些大夫该做的事,你们拿了药就不要再来了,也不要去找几个小孩,他们是心软,心软就得让你们骗着蹚浑水么?”

  娘子们听了这话脸上都有些紫胀,床上的橘娘却猛然坐起来声音沙哑地喊:“都是我的错,大夫们要怪就怪我!”

  鱼姐儿听得是个男人的声音,转头就想起盐工的事,瞬间心口便砰砰直跳,忍不住仔细回想橘娘的样子。

  先前她软着身子又有娘子们遮掩,看着只是比江南女娘高大些而已,这会儿她才注意到,橘娘的骨骼看实际上看起来跟小舅差不多。五月份的天,大家早换了薄衫,她还穿着高领下地,这其实很不寻常。

  闵大夫道:“看看这双脚就知道是干什么的。”鱼姐儿仔细偷过木板缝去瞧,才能见到一点橘娘的脚。

  那双脚已经不能称之为脚,跟一块被水泡涨的腊肉没有任何区别,张阿公道:“这是盐工的脚。”

  江南的百姓,一个乡里总有几个被抓去给官府做盐工的,逃回来后的脚都是这个样子——他们被盐水腌得太久了。

  昊老娘听完几位大夫的话,看着烧得满脸都是汗的橘娘长长一叹,没想到自己是顶顶心硬的老婆子,也有为了不相干的人冒险的一天。

  早年丧父,中年丧夫,老年又家财散尽接连丧子,这一生多少浪头昊老娘都咬牙翻了过去,但看着面前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没有一点好肉的背和根根分明的肋骨还是忍不住软了心肠:“罢了罢了,横竖也是瞒不住了。”

  原来自在大桃乡得鱼姐儿一提醒,晚上昊老娘就带着一起流亡到此的同乡一起蹲守,想让他们能跑多远跑多远——大家已经隐约猜到男人们去了哪里,或许是给官府开盐,或许是走私贩私盐。

  大伙儿觉得最大的可能是给官府开盐,谁家隐户能随意出门呢?想想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

  但这些人来的时间一直不固定,白日大家都有活儿干,夜间久等不至,总是昏昏沉沉地就睡着了。

  前日夜里,大家便决定轮流守点,稍有动静就喊醒周围人,童四郎拿着包盐还没放下,就这么被一群娘子扯进了屋内。

  童四郎只有二十四岁,已经老得像四十二岁了,茫然地站在一堆娘子中不说话。

  大家问他:“怎么往日到了家门口还不进来歇歇呢?”

  童四郎懵了:“我没回来过啊,这是我第一次回来。”

  昊老娘诧异地看他一眼,拿出一坛子雪白的盐巴说:“还在这儿给老娘撒谎,夜夜都有人来,不是你们约好的,还能是天上掉馅饼不成?”

  童四郎怔怔地看着盐巴问:“夜夜都有?”

  娘子们回:“是呀,是呀,但是只听到了蔡六郎的声音,其他时候都没见着人,我们蹲了好几天才把你捉到呢。”

  童四郎听了这话,看着墙角一袋袋的盐巴,忽然嚎啕大哭:“错了,都错了!大家去错了,苦也!”

  原来从来没有什么卖身给地主老爷种田的好差,也没有什么日日派人送盐回来的约定。

  每日来大周乡给这群妇人送盐的,都是不同的盐工,唯一相同的是大家都出自河南道。

  童四郎抱着盐罐子说:“盐贩子为了防止我们串联,每次出门走盐带的都是不同地方的人,五个人一队,每人都要背一百斤盐走。”

  但他们事先从不知道晚上要走的是哪一条路,昊老娘们的泥巴房子就修在乡口上,对面就是宽阔的河道,每日晚间娘子们聚在一处闲话,声音能顺着水传出老远。

  童四郎在朦胧月色下隐约能看到些景致,但还不敢十分确认,直到远远地听见乡音,才知道路过的是大周乡。

  都是要死的人还图什么呢?

  他便起了心思送点盐回来,让活着的人能有力气把日子过好些。

  或许是同病相怜,同船的人都给他打掩护,偷偷将船划得靠岸,方便他找准机会再见一次同乡人。

  这是很冒险的事,为了让他们互相监督,盐贩子让他们五五一队,规定小队每少一个人,剩下的人就会受一次严厉的处罚。

  但走上贩盐路的人,都将身子打熬坏了,本就命不久矣。

  大家说:“当年误信了这些人的话,以为是来给老爷们种田,到如今已经许多年不知道家乡的样子了,你有机会离开这是好事,下了船能跑就跑吧。”

  童四郎性情敦厚,却不肯做下此事。

  大家就笑:“那你先去,到时候慢慢回来,我们划船划慢点就是了。”

  童四郎将信将疑,只想着快点回去,便趁着夜色悄悄摸了回来。

  想到这里他便泪出痛肠,放眼便哭,涕泗横流道:“蔡六郎肯定跟我一样,大家都跟我一样啊!”

  这些从北而来的流民大部分都互不相识,他们背着百多斤的盐巴,用走过旱地的脚又趟水路走过大周乡。

  隐隐的乡音中,这些与在大周乡安顿下来的娘子们没有丝毫血缘关系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悄悄寻摸过来,丢下一包盐巴后,怕同船的人受罚,来不及多说一句话就急匆匆地往回赶。

  每日送来一包盐,每日就送走一个人。

  这一坛子盐有多少袋,河南道的人就往外走了多少个。

  所以大家没有拉住的蔡六郎,很可能已经没有第二次机会重回大周乡了。

  童四郎想起约定,站起来道:“我也得走了,不然他们怎么活呢?”

  说罢,强撑着身子往外走去,大家想起那一船人的性命,都不敢拦他。

  夜色微凉,河中水波起伏,哪里又有盐工的身影,童四郎在茫茫河道中寻摸了一个日夜都没找到人,日头一照就累倒在河岸,醒来便回到了大周乡。

  童四郎听昊老娘讲到这儿,忽然睁开眼,抖着嘴唇抓住昊老娘的手说:“大娘,我失约害死人了,我怎么能看大夫呢?你将我放回水中,来日他们见了我的尸首也晓得我童四郎不是逃跑,而是失足落水死了,说不得监工会饶他们一命。若大家为我而死,我就偿了这条命去,地下再见,他们也知道自己放走的不是背信弃义的小人!”

  作者有话说:

  今天超巨额完成任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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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是英雄

  鱼姐儿几个听了童四郎惊心动魄的一番话, 都忍不住小声惊呼起来,只是再小声,四个人合在一起也是个大喇叭, 那头肃然的气氛陡然被几道童音点破,张阿公胡子一翘, 转身就把几个萝卜头捉到跟前。

  几个孩子腰带都绕在书上,个个衣衫不整。

  老张家的两个可都是女儿家!

  张阿公险气晕过去, 几个小的见大夫们脸都白了, 都垂着头不敢吱声。

  这会儿功夫,昊老娘也止了泪,拉过鱼姐儿,拍拍她的手, 言语间满是歉疚:“是老婆子贪心,险些害了你。”

  张知鱼看着面前这位头发都花白的老人, 心中滋味难言, 大家都是小民,又说什么贪心呢?

  想活着也算贪心吗?

  张知鱼摇摇头说:“阿公能救童四哥,保和堂的两位先生能救童四哥,那我也可以救他,大家都是大夫,怎么会因为我年纪小就不去行医救人呢?童四哥在我心里只是症状重些的病人而已。”

  所以就算她事先知道了,也会跟大家做出相同的决定——大夫只要治人就好了。

  “好孩子,好孩子。”昊老娘松了口气, 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了这些日子以来的第一个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