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坤仪 第14章

作者:起一声羌笛 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重生 穿越重生

  郡主出来时,府中下人一时间皆无声。见多了郡主跳脱的样子,从来不曾见过郡主这样盛装。陈嬷嬷悄悄转了脸,抹去泪痕,她的小郡主真的长大了,看着盛装的郡主她好像看到了年轻时的孝懿皇后,静水流深。

  又好像是出阁那日的平阳公主,大妆后的公主上轿前对她说:“嬷嬷,太子哥哥不高兴,恐怕这京城,以后我不能常回了。”一向爱笑的平阳公主,那一刻的神情让人分不清到底是欢喜还是忧伤。

  鸣佩从海棠宫里被叫来了郡主府,此时看着大妆的郡主几乎愣住了。鸣佩不自觉攥紧了手,这样的郡主让她觉得陌生,高贵凛然不可欺。不过扫过她一眼,视线就再没落在她身上,好像这几个月自己所受的磋磨都不值她一个眼神。

  “菱角、鸣佩为郡主提裙。”陈嬷嬷的声音在鸣佩听来,都是羞辱,居然当众让她和府中的小丫头一起在后面提郡主曳地的裙摆。鸣佩依然稳重自然,福身应是,缓步朝着郡主身后火红裙摆而去,但一颗心早已被此情此景搓揉,暗暗下定决心:不是她要背主,而是郡主根本容不下她,是这海棠宫所有人逼她辱她。今日之辱,他日必将让这些人偿还。

  没有人知道此时低眉顺眼的丫头心中燃烧的羞辱和决心。

  除了谢嘉仪,但她不在乎。

  待到长春宫门前,谢嘉仪从坐辇上看着长春宫。六岁的她在宫中游荡,所有人都在观望,所有人都在窃窃私语。只有长春宫,里面会有人关心她饿不饿冷不冷,好像回到了北地的家。连陛下都知道长春宫娘娘和她这个北地来的小哑巴格外投缘,在陛下还没有表现出对她的重视的时候,长春宫娘娘就已经怜爱地蹲下身亲自为她擦拭脸上的灰尘。

  她的一句话就打动了六岁的谢嘉仪,“这张小脸多像你娘亲啊,就该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这样你娘亲在天上看着你才会高兴是不是?”那是带着一身刺儿从北地来到京城的谢嘉仪收到的第一份善意,六岁的谢嘉仪第一次在外人面前掉了眼泪。

  她想娘亲,她喜欢这个温柔地提起娘亲的人。从那以后,除了陛下,她就是把长春宫娘娘,把英国公府当作她的亲人,提着小鞭子为他们站台说话。哪里知道,他们都是一心护着张瑾瑜这个家族遗珠的,齐心协力把张瑾瑜拱上了贵妃之位,只等着她死,就要把人拱上后位。

  谢嘉仪看着黑底上鸭头绿的“长春宫”三个字,好一会儿才把手伸给已经来到身前等待的陈嬷嬷,款款起身,下了坐辇,缓步进了长春宫。

  长春宫众人连同迎出来的德妃柳嬷嬷等人一时间都被郡主气势镇住,郡主三个月不曾踏入长春宫,再次到来,竟然像变了一个人。让德妃准备好的亲热无法自然地拿出来,让本来打算热情迎上去的柳嬷嬷都不敢造次了。

  这一刻她们都意识到这是真正的天潢贵胄,这是元和帝和孝懿皇后唯一的嫡出血脉,是大胤掌珠平阳长公主的女儿,是大胤王朝最尊贵的金枝玉叶。

  谢嘉仪微微抬起下巴,只是一眼,就让长春宫所有人噤声。

  对这样一个人,连热情都是造次。

  火红的石榴长裙,金线绣花的缃色大袖衫,翠得好似要滴出水来的碧玉,鸦发上耀眼的海棠花簪,这是一眼就露威仪,尊贵让人不敢直视的坤仪郡主。

  直到一声:“太子殿下到!”才打破了长春宫前这寂静的魔咒,谢嘉仪转身跟提步进来的徐士行视线相遇,前者微微福身行礼,一动红裙如水波,好似要直接漾到人的心尖儿上。

  徐士行睫毛微颤,抬手叫起。谢嘉仪转身朝里而去,下面跪着的一片乌压压的脑袋这才起身重新忙碌起来。

  德妃欲伸手要拉着谢嘉仪一块儿坐在正面三屏坐榻上,谢嘉仪却已经在陈嬷嬷帮助下在右手边落座,德妃脸色僵了僵,只得自己搀着柳嬷嬷坐了。太子在左边首位坐下,抬眼就撞上郡主身后站着的鸣佩怯生生看过来的目光,她似乎意识到太子的视线,忙把手往后藏了藏,这么一动,太子才看到她手上明显的烫伤。

  太子喝茶不语,低垂的眉眼,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德妃注意到自坐下后,谢嘉仪既不碰长春宫的点心,也不喝长春宫的茶水,目光闪了闪,笑道:“郡主以前最爱我这宫里的点心,怎么郡主大了,我们这点心也不讨郡主喜欢了。”

  谢嘉仪回:“人大了,口味自然就变了,以后娘娘也不必费心了。”

  徐士行的手一顿,杯盖碰到了茶盏,发出“铿”一声脆响。

  柳嬷嬷一张白团团的脸堆满了笑:“今儿一早娘娘就张罗着筛粉挑海棠花,连燕窝里的细毛都是娘娘一根根亲挑出来的,娘娘疼郡主,就是老奴看着都感慨,说句冒犯郡主的话,咱们的小公主要活着,也必然是郡主这样漂亮可人的主子.....娘娘是把郡主当自个儿小公主一样疼啊。”

  一席话说得德妃娘娘拿帕子擦了擦眼角,“瞧瞧嬷嬷老了,糊涂了,大喜日子说这些做什么。”

  徐士行握着杯盏的手微微用力,又慢慢松开。

  这是谢嘉仪听惯了的话,宫里都说德妃娘娘失了女儿,郡主失了娘亲,两人又这样投缘,德妃娘娘疼她是当女儿一样疼着。

  德妃的女儿是一岁的时候没的,那时候永寿帝还在东宫,非常喜欢这个最小的女儿,惹得当时的淑妃满腹怨言,最后居然害死了小公主,牵出了她宫中的巫蛊之事,连带着得元和帝欢心的大皇子都失了宠。也有人说德妃这边是因祸得福,大皇子失元和帝宠的时候,德妃的三皇子入了元和帝的眼,得元和帝亲自教导,后立为太孙。

  德妃余光看到谢嘉仪没有一丝波动,心里啐了声果然是个没心没肺的。

  没心没肺的谢嘉仪直接免了宴,只说大家坐一会儿就是给她庆生了,她一会儿还要出宫去。

  “还要忙?”徐士行的声音泛着微微的冷,让德妃皱了皱眉,心里怨儿子对郡主总是这样不冷不热,这才拿不住人。她一方面满意儿子对郡主的态度,一方面又着急长春宫和东宫已经明显笼络不住郡主了。

  徐士行声音里的讥诮只有谢嘉仪能听得出,他就是没法当着人说:都这时候了还忙着玩儿。

  谢嘉仪不紧不慢点头:“忙。”就是忙着玩儿,就是不跟你们玩儿。

  她点头的时候,头上火红的海棠簪轻轻晃动,在明亮的烛光里泛着温润的光。

  徐士行冷笑不语。

  德妃收拾心情,还要力挽狂澜,把谢嘉仪不知道怎么忽然凉下去的心再拉回来。当前贤妃带给她的压力,四皇子给东宫的压力可都不小。大皇子是圈禁了,淑妃是进了冷宫,但是淑妃母家还没倒,恨毒了他们娘俩,是死站四皇子那边的,更不要说二皇子一直跟四皇子一边,就想把太子拉下来。

  这样的争斗,从来没有停过。如今他们这边没了郡主助力,愈发艰难。

  谢嘉仪却不愿意再给她演戏的机会,她看过了,也释怀了。不是她当年瞎,是德妃演得真。她提到夭折的公主的伤也真,亲自挑燕窝毛亲自筛面粉的活儿也真,甚至她此时只要能拉拢自己能把心肝剖出来表白的迫切都是真。

  曾经她不在乎宫中局势,只在乎她的太子哥哥,一力维护太子,维护长春宫,维护英国公府,却不曾像现在一样,心明眼亮,能清清楚楚看清长春宫和太子早已是举步维艰。历来东宫太子之位,就是皇家兄弟们盯着的活靶子,从来都不是好坐的。尤其徐士行还是从太孙坐起,愈发艰难了。

  可她却不能动,她不助他们,却也绝不会助四皇子。那最是个阴险狠厉、口蜜腹剑的,谁知道就是这样一个阴险的还特么是个情种,后来被南国那个亡国公主迷得五迷三道,已经是睿亲王的四皇子为了那个女的,真是连家国责任都不要了,导致北狄差点破关。

  想到这里谢嘉仪攥紧了落在椅上的手:力挽狂澜、击退北狄的是张瑾瑜的哥哥,后来的川陕总督、镇北将军。

  如果为了按死德妃和长春宫,让贤妃和这么个玩意钻了空子,上了位,他到时候为了美人,怕不是连大胤江山都能葬送,一门心思要给亡了的南蜀做女婿。

  这也是谢嘉仪虽恨德妃,但没有真的要打死她的原因。她不能动。

  谢嘉仪缓缓呼出口浊气。

  她不能打死长春宫,但他们也别想再利用她。她吃过的恶心,德妃也得给她咽下去。

  谢嘉仪抬手扶了扶鬓上的海棠簪,慢声道:“娘娘,您当年送我的奴婢眼空心大,气到我了,您说怎么办呢?”

  站在身后的鸣佩一听这话,颤巍巍跪下了。

第22章

  “娘娘,您当年送我的奴婢眼空心大,气到我了,您说怎么办呢?”

  谢嘉仪话落,陈嬷嬷一推,站在后面的鸣佩颤巍巍就跪下了。青衣女子显得纤弱伶仃,跪在夏日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柔弱中带着不卑不亢的风骨,她并不辩解,只是无声跪下,扶在地面上的手有显眼的烫伤还有细碎的伤痕。

  鸣佩这个丫头长春宫东宫都是熟的,谁不知道她最是和气得体,又有一双巧手,写得一手好字,画得一手好画,画出来的花样子比谁都巧,绣出来的花就是宫里绣坊司的姑姑都来请教过。下面哪个人受了委屈,她都能细细开解,谁有难处找到她这里,她都舍得拿出银子帮衬。长春宫到东宫,包括海棠宫多少下人都得过鸣佩姑娘的恩惠,此时看到这样灵秀一个人都被郡主磋磨,下人垂着头不能说话,心里却为鸣佩不服。

  不少人都暗道必然是鸣佩出众,得了太子青眼,才让郡主这样磋磨。要不然完全无法理解平白无故,鸣佩在海棠宫一向得宠,眼看就是陈嬷嬷之下的掌宫大宫女,怎么忽然就落到这个地步。

  尤其是此时一个青衣宫女挺直脊背无声跪着,一个大红富贵郡主懒洋洋坐着看着。高升看着跪在那里的鸣佩,为她捏了冷汗,一颗冷硬的心都为她的遭遇起了怜惜,他默默移开视线,不忍看。

  德妃看着跪在下面被海棠宫磋磨得厉害的外甥女,再看一旁郡主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恨不得咬碎银牙,也只能忍着,笑道:“郡主既然用着不好,我再给郡主挑好的。”

  “娘娘也不用再费心挑别人了,娘娘只说这么个东西怎么办?”谢嘉仪懒洋洋看着自己大红的指甲问道。

  柳嬷嬷是德妃心腹,自然知道内中曲折,这时候笑着道:“这丫头就交给老奴,老奴必给她教训,让她知道天高地厚、主尊奴卑。”

  “哦?柳嬷嬷怎么教训呢,你教训给本郡主瞧瞧,也让我宫里的人学学,让那眼里没主子的长长记性。”谢嘉仪笑盈盈抬头。

  烛火下明媚艳丽的美人,生生让人看出毫不掩饰的邪恶。

  柳嬷嬷一滞,鸣佩姑娘身份贵重,哪里是她教训得的。她是真没想到一向最好说话的郡主,几个月不见,竟然这样难缠。郡主不是最怕太子不高兴,就是有脾气在太子面前多少都会压着,怎么这次竟然当着太子就做这种恶主欺奴的事儿,实在大大出乎柳嬷嬷意外。

  一直安静跪着的鸣佩磕头道:“郡主不要为难别人,都是鸣佩一人的错儿,鸣佩愿意一力领罚。”说着挺直上身,抬手自扇嘴巴。

  长春宫正殿里一时间一片安静,只有鸣佩自扇嘴巴的声音,听得人心慌,心怜。

  “够了!”是太子。

  此时鸣佩白皙的小脸已经一片红肿,嘴角带血,她目光平静,不卑不亢,扣头伏地。

  如风中白莲,命不由己,任人摆布。

  她自脊背挺直。

  满殿寂静。

  可坤仪郡主却好像混不在意,托着腮,大红的指甲衬着她那张白皙娇俏的脸,一派天真明媚的样子,她皱着眉头思索半天,这才开口,却不是跟太子说话,而是犹豫着问她身旁的陈嬷嬷:“嬷嬷,我跟长春宫说话,一个奴婢也能插话的吗?”

  说着忽闪着大眼睛又看向德妃:“我是郡主,下面一个奴婢,也能踩着我彰显风骨了?她是不是踩我了?”谢嘉仪的声音里是认真的困惑,“在这长春宫里,我坤仪郡主,是谁都能踩的?”

  这时候陈嬷嬷出来笑道:“咱家小主子年纪小,却打小通透,娘娘更是心明眼亮,这奴才眼空心大,娘娘此时也是看明白的,得给我们主子做主,不然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插话自罚,主子还没说什么,她就能露出一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烫了的手,把自己脸扇得血呼啦的。”说到这里陈嬷嬷转身冷笑:“我且问你,是你这手上烫伤跟主子有关,还是你自扇耳光要赖到主子身上?郡主说了交给娘娘办你,就是交给娘娘,你算什么东西,就敢当着太子和长春宫娘娘,当着郡主自己跳出来做主!”

  陈嬷嬷一席话义正词严,说得不少人从鸣佩自扇耳光的壮烈中醒悟过来。确实,郡主这边还没说什么呢,鸣佩已经坐实了郡主为主的酷烈狭隘不容人。

  德妃娘娘再是不动声色的人,此时都有了恨意,海棠宫这是不肯善了了。

  她咬牙笑着吩咐:“柳嬷嬷,你去教教这个丫头规矩!”柳嬷嬷应声,来到鸣佩身前,扬手要打,注意到陈嬷嬷含笑看过来的眼神,知道在她视线下,必不能搞弄虚作假那套,陈嬷嬷对这些心里都是门清。

  她只好一咬牙,重重扇了下去,“啪啪”“啪啪”就是四个嘴巴子下去。打得鸣佩后仰过去,扶着地喘息,打得柳嬷嬷心肝颤儿,这说不得就是以后东宫的女主人,她这是.....柳嬷嬷吞了口口水,却再不敢多打一下。

  依然是太子出来,徐士行看向一边看得津津有味的谢嘉仪,冷声问道:“够了没有?不够,孤替你教训奴婢?”他的目光和话里都是隐隐提醒:适可而止。

  谢嘉仪冲他笑了一下,笑得特别灿烂,意味深长又看了一眼歪倒在地上的鸣佩,又瞅瞅对面的太子。

  谢嘉仪的视线和其中意味,让一向稳得住的徐士行不觉动了动,他看过去的目光也略移开了一些。

  就听谢嘉仪道:“得了,殿下都说话了,谁敢不给面子。”

  德妃连同柳嬷嬷在心里都舒了口气。

  谁知道郡主接着道:“这样奴婢柳嬷嬷教训了,我也不想再用了,心气高不是我一个郡主用得起的。”说到这里笑道:“卖了吧。”

  卖?一时间所有人都愣住了,宫里很少听到这个“卖”字。卖什么?卖.....奴婢......卖鸣佩啊.....

  都是或打或罚,就是打死都是有的,还从来没听说宫里有卖的。

  偏偏郡主似乎觉得自己想到了好主意,很是满意,兴致勃勃道:“二十两银子卖了,前儿我听说十两银子就能买个丫头,但咱们这丫头毕竟不一样,长得好、牙口好,还能写能画的。”说到这里她才认真地看向徐士行:“殿下,知道你想要,二十两银子,我把机会留给你,买不买?”

  问得要多自然有多自然,要多真诚有多真诚。

  徐士行看着谢嘉仪,缓缓笑了:“孤,买。”

  谢嘉仪心里都是狗男女,脸上却都是蜜甜的笑:“拿银子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鸣佩还没来得及欣喜,听到这个“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心又狠狠瑟缩了一下。

  徐士行看着谢嘉仪,冲身后的高升抬了抬手。高升摸出一把金瓜子,只有多的没有少的,笑着往郡主旁边的如意手里递。

  谁知道如意却根本不接,高升愣住了。

  谢嘉仪笑:“说了二十两银子,多一分都不要,童叟无欺,我这个奴婢就值二十两。”

  话音一落,德妃控制不住面皮抽动。

  一时间高升哪里摸二十两银子去,只得匆匆出去准备。殿堂里一片肃静,人人脸上都好似上了浆,只有郡主和身边海棠宫的宫人一如先前。郡主摆弄着指甲,带着些不耐烦,等着。

  好一会儿高升才气喘吁吁拿着二十两银锭子来了。

  银锭子递过去,这次如意接了,陈嬷嬷立即道:“银货两讫,人,你们带走吧。”好像卖个牲口。

  至此,鸣佩这一生都洗不去太子二十两买来的污点标签。

  谢嘉仪似笑非笑看了眼已经被高升搀扶着站到太子身后的鸣佩一眼,突然开口:“主仆一场,走之前再过来给我磕个头。”

  所有人都一愣,但是拿盛宠的郡主又有什么办法呢。

  太子不说话,其他人更没说话的份儿了。

  鸣佩过去,跪下磕头,一举一动都是楚楚可怜,也是楚楚风骨。

  郡主笑看了陈嬷嬷一眼,陈嬷嬷端起郡主旁边淡粉色小块海棠糕,是德妃亲自为郡主做的,独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