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坤仪 第37章

作者:起一声羌笛 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重生 穿越重生

  她这才觉得肚子果然涨涨的,不舒服得很。

  谢嘉仪抽出帕子,擦了擦嘴角。

  永泰帝这才开腔:“坤仪,你说怎么办?太子难得对一个女子这样欢喜,朕亦动容,论理该把这个女子赐给太子。但她毕竟得罪了你,朕生恐委屈了你,委实两难,你说说朕该怎么办,是饶她不饶?”

  明明火盆离得很远,可徐士行却疑心这屋子烘烤得厉害,烘烤出一片让人透不过气的热,密不透风,令人窒息。

  脖颈衣领间似乎有汗坠落,十分难耐,可他却一动都不能动。

  他跪在那里,挺直腰背,只头低着。

  看着被御书房下人擦拭得能透出人影的水磨青砖,他几乎疑心能从中看到她的影子,可是当他用力去看的时候,才发现模糊成一片,什么都没有。

  甚至连他自己的影子,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只有膝下的一片冰凉。

  可偏偏周身心头,都是一片让人窒息的火。闷得人透不过气,他觉得这种窒息蔓延得无边无际,会永远跟着他。

  这一瞬间,他昏沉沉的头觉得,也许,他永远走不出这个屋子。永远走不出这种窒息。

  或者,他从来不曾真正走出来过。

  “既然太子哥哥这样求了,顺了太子哥哥的心就是。”谢嘉仪说着忍不住又伸手要去拿海棠糕,手背上被“啪”轻拍了一下,原来是陛下用手中卷起的书册敲打了她的手背。

  谢嘉仪忙缩回了手,听到陛下嗔道:“只知道吃。”

  徐士行听到谢嘉仪的声音回了句:“又没我什么事儿,我不吃还干坐着听着不成,一个奴婢也值得我巴巴听着。”旁边喜公公忙上了杯消食的山楂茶,看了陛下脸色,这才笑道:“陛下且让太子殿下起身吧,地上凉呢,可别跪坏了殿下。”

  永泰帝让太子起来,又沉吟一会儿才道:“罢了,既然坤仪也愿意成全你们,朕就饶那个婢女一命,赏给你做屋里人,只是——”说到这里永泰帝盯着太子道:“日后——,此女永不得晋位。”

  不知是其中哪句,让太子本就苍白的面色愈发白了,他只垂手低头答了句:“是”。

  永泰帝又看了他一会儿,从这张脸上他似乎看出了别的。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不是在看太子。他恍然明白了旧事,明白了那日元和帝异常的表现,原来先帝什么都知道。先帝知他,更知平阳,原来一切在还没开始的时候,就注定是他一个人的一场荒诞的妄想。那日先帝看他的眼神,古怪、嘲弄却又怜悯。

  好一会儿,永泰帝才挥挥手让太子回去。

  徐士行离开前看了谢嘉仪一眼,可匆忙间他甚至没看清她的神情。他出了御书房,只见日色西沉,暮色笼罩了大半个皇宫,到处都染上了一种瑟瑟的孤清和冷,这是大胤的深秋,冷肃不近人情。

  他才走了几步,就有早等在一边的人上前低头道:“殿下,娘娘等着您呢。”

  徐士行闻言,突兀地笑了下。

  娘娘等着他,这样的话他好像没听到过几次,又好像听到过太多次。

  高升不知殿下为什么笑,只觉这笑让人发毛。跟着殿下朝着长春宫去了,走着走着他就小跑了起来,前头的殿下走得太快了。

  一口气到了长春宫,徐士行一下子停了下来。

  他抬头,仔仔细细看着长春宫的匾额,好像是第一回 看到一样。看了好一会儿,才提步进去,到了正殿,先就看到柳嬷嬷已经回来了,正扶德妃等着。

  他几句话把结果说了,就漠然立在一边。

  德妃先是松了口气,随后皱眉,“不得晋位,这岂不是委屈了那孩子——且慢慢看着,到时候——到时候——”

  徐士行突然开口,“母妃,这是陛下的旨意,儿臣不敢抗旨。”

  长春宫里落针可闻,德妃和柳嬷嬷都惊住了,用一种惊骇怪异的眼神看向徐士行,太子莫不是发疯了不成?

  太子一向孝顺顺从,从未用这样冲的口气跟娘娘说过话。甚至,太子话都少得很,不问到他头上,他从不开口说话。所以突然一句话顶出来的徐士行,让两个从小看着他长大的人都愣住了。

  德妃先是惊,待听明白儿子话中意思又是一怒,这是——顶撞自己!说什么不能抗旨,先帝还赐国公府世袭罔替呢,到了陛下这里还不是降等袭爵!未来的事情,谁说得准,自然是说了算的人说得准。

  她死死看向儿子:“你莫不是忘了——”

  徐士行闻言特别想笑,他没忘,他就是记住的事情太多了。多到让他——,徐士行闭了闭眼,这才发现自己的手一直紧紧攥着,他慢慢松开了。

  截断了德妃的话:“儿臣从不曾忘,母妃也不必每次都提。一命换一命,还不够报答救命之恩?莫非还得儿臣把自己这条命还给她不成!”是了,还不清,张府上下多少口来着,他哪里还得清呢。

  德妃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太子,不觉怔住了,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居然再次被一向孝顺的儿子顶撞了,想到这些年为了他付出的,想到姐姐死前看向自己的眼神,想到那些年自己风里雨里为他的筹谋!

  她眼睛里都要喷出火来:“张家为了你付出多少!是只瑾瑜一个救命之恩吗?母妃不必再一次次提起,招你厌烦!张家满门为了你的太子之位死了个干净,瑾瑜当年为了救你,没能来得及拉自己弟弟一把——你好呀,这样有良心的话都说得出来!当年你姨母咽气前,把女儿托付给你,你答应的话该不会自己都忘了吧?好呀,我到底是养出个有良心的好儿子!”说着捂着胸口直喘。

  德妃的眼泪下来了。

  柳嬷嬷也跟着直掉眼泪,娘娘长娘娘短的叫着,嘴里只说着:“娘娘这些年落下一身的病,太子且顺着些吧,您要是都不体谅娘娘,娘娘怎么活得下去呀!娘娘苦啊,殿下!”.....长春宫一时间乱成一片。

  待到德妃靠着坐塌缓过气来,太子殿下已经在前面跪下了。

  德妃冷声道:“你也不用跪,你今天能忘了张家的牺牲,赶明儿你是不是连我们娘几个的——都忘了!”

  “儿子,你有多少天忘了浇树了。”

  德妃话里的人让始终白杨一样腰背挺直白的徐士行,微不可查颤了一下,又是那种铺天盖地的窒息,走不出去,永远走不出去。

  他的腰背明明还是挺直的,却又好似彻底塌了下去。

  太子重重磕头,声音恢复了往常的清冷和自制:“儿臣不敢。”

  待他走出长春宫,夜幕已经降临。

  他往下扯了扯自己团龙袍里面露出的白色中单,用力透了口气,却没有用。他站定,慢慢地,一点一点、仔仔细细把自己的衣领拉扯平整,看上去又是那个衣冠整肃、永远不乱、无坚不摧的太子殿下。

  他也不骑马,也不坐轿,只是默默走着,不知走了多久,突然回头问高升:“郡主,来东宫了吗?”

  问得高升都愣了,郡主久不来东宫了,他不知道殿下为何突然有这一问。

  徐士行笑了笑,继续孤身一人往前走着。

  身后只有高升和何胜跟着。

  高升听到殿下说了句什么,却没听清,正想紧上一步看看殿下有什么吩咐,却被旁边何胜拉了拉。

  何胜听清了,殿下说的是:

  “是了,她不会再来了。”

第54章

  养心殿书房里, 永泰帝疲倦地合上了折子,喜公公见机忙收拾了炕桌,把一杯养生茶端上来, 笑道:“这可是郡主特特讨来的方子, 陛下可不能不喝的。”

  一闻到鼻尖茶味儿, 永泰帝瘦削的脸上就露出了笑:“她呀,连河道都替朕修起来了, 真的长大了。”

  “可不是?奴才现还后怕着呢,要不是郡主,这次可真是——”

  永泰帝慢慢喝了两口:“要乱了,朕也是越看南边的折子越惊心。”早他还以为是下面有人摸对了圣心, 把郡主的功劳往大里说。可后来随着南边消息不断传过来,生生看得永泰帝惊出一身冷汗。

  “郡主功劳已经如此之大了, 陛下怎么还答应了郡主去救灾呢?”喜公公看陛下这会儿愿意说话, 多问了句。

  “父母之爱子, 为之计长远。哎我这个给人当舅舅的亦如是。”永泰帝感叹了句。坤仪不仅需要有记住她的百姓, 还需要有熟悉她的官员。

  他伸手拿起炕桌书册里夹着的手谕, 是先帝留给英国公府保命的手谕,是先帝对太子的苦心。永泰帝看着手谕, 慢慢道:“先帝。”先帝的一根草, 都是珍贵的, 让人违逆不得。他让喜公公把先帝手谕好好收起来,低声道:“昭昭, 已经两次立下不世之功。”

  喜公公一怔, 愕然看向陛下:郡主第一次立功, 陛下是从来不愿意提的。那段记忆, 于陛下来说, 太苦了,那是平阳公主的死。

  永泰帝看一向老练周到的喜公公颇有些手足无措的味道,不觉低声笑了,声音里带着无奈的苍凉,带着岁月磨出的平静:“有什么不能说的,这些年了,朕还有什么受不住的。”说着他笑着咳了两声,笑着看向窗外的海棠。

  他曾经问过昭昭,那日最后平阳说了什么。

  他曾经一次次想到当日情景,想到她怎么藏起儿女,想到她最后看向儿女的眼神。昭昭说,她很小声很小声地叫了娘亲,不想让她走,她娘亲也很小声很小声地对女儿说了她人生最后一句话:“昭昭,接下来要听哥哥的话。”然后她看了自己十三岁的儿子一眼,什么都没说,点了点头,就转身走了。

  然后,就是引追兵,就是拔剑自刎。后来有人查过来回,说公主准备得很周全,如果拔剑来不及,她的衣领上已经涂了毒药,一低头就死得成。

  十二年后再次想起这些,永泰帝看着海棠花,觉得这人生真是漫长啊。可属于平阳的,偏偏这样短。

  窗外是个好天,是属于北方秋日的飒爽好天。

  郡主府八月去抢修河道的人只撤出了两淮地区,带去修河道的物资一下子变成了救灾物资。要用的人手都过去了,这次谢嘉仪过去除了陛下派来保护她安全的侍卫,只带了如意和采月。

  河道还是要修,但是要先救灾,至于两淮地区怎么修法——谢嘉仪掀开厚重的车帘,往后看了看,后面有一辆青帷马车是陆辰安主仆的。永泰帝把翰林院的陆辰安也派了差,跟着主持这件事的工部官员协理救灾和河道重建。

  谢嘉仪带的人少,带的箱笼护卫可并不少,因此穿过这一辆辆马车,要看到最后面那几辆青色马车,委实艰难了些,要不是如意拉了她一把,她差点就吃了一嘴灰。

  从上次街头陆辰安为她解困,她再没见过陆大人。谢嘉仪看着放下的车帘,忍不住问了句:“也不知道这段日子陆大人在忙什么?”

  一个合格的奴才就得知道主子想知道的,如意答道:“陆大人除了在翰林院修书,也得陛下召见了几次,还为陛下起草了旨意,很得陛下看重。”这些是郡主知道的,接下来就是郡主想知道的,“私下里,陆大人在为他那个表妹准备嫁妆。”

  如意心里想的是,他那个表妹可算要嫁出去了。

  谢嘉仪却想到前世采星的话,情深义重什么样,就是娶你,不仅给你聘礼,还替你备嫁妆。

  她酸溜溜地在心里哼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哼自己还是哼别人,嘴上却说:“不要说嫁妆了,咱们是来救灾的,要帮陛下把事情做好了。”做好这件事,南方水患这件曾经撼动了整个大胤的天灾人祸就算彻底过去了,没有这件事,陛下就这样好好养着,必会无事的。

  随着坤仪郡主往南边去,百姓们奔走相告大胤福星来了,顿时更加有了指望。至于官员们,哪次救灾银子不得被薅走一半还多,偏偏这次听到郡主也跟着前来,个个都不敢动了。这个主,可是一个不对,就往外拿尚方宝剑,她上次来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先砍了再说”。

  所以等到地方官员接收朝廷救灾银子的时候,都瞪大了眼,这可是真金白银一路从京城运过来,内里猫腻谁不知道,这次却几乎没有损耗。

  地方上救灾的粥肉眼可见得稠了起来,有了银子,灾后重建也不再束手束脚,快了起来。

  一晃已经是十月底,谢嘉仪到了灾区一个月了。这天如意被人叫过去看账,谢嘉仪挥挥手就让他去了,这里到处都是官员侍卫,怕什么的。

  她带着两个便装的侍卫,自己也打扮成青衣朴素的样子,往正在重修的堤坝上来。本来只想远远看上一眼,却见高处河道旁有个青色身影,不是陆大人又是谁呢。

  明明两人就在一个地方,甚至也不知道哪位安排的,连住处都只隔了一道墙,但偏偏来了一个月就只远远见过两面,对方不过一礼转身就走了。

  谢嘉仪知道他这该是名草有主了,都知道避嫌了。想到这里又是那种跟不小心吃了一颗没渍过糖的酸梅的感觉,抬头看着陆大人,心道以后要笼络陆大人都只能通过笼络陆——夫人了。

  想着这些事儿,她就到了高处垅头。两边岸上挤满了人,都伸着脑袋往翻滚着泥浪的河道里看。

  谢嘉仪也跟着伸脑袋朝里面看,不明白他们到底在看什么。就听到身边乱七八糟人声说道,“前些日子就是这里,卷走了两个人,根本找不着”“这么大的河往哪里找去”,就听旁边人说一句周围人就倒吸口气,越是这样大家越是把身子往后缩,把脑袋往前伸。

  那边陆辰安正跟工部的人依着实地修改图纸,回头一看后面乌泱泱的人,不觉一皱眉:“现在这个临时护栏还是不行,赶紧让人去——”说着话头一顿,才又说完,“疏散了人群,不能再让人靠近。”

  把话说完,他把图纸往工部官员手中一塞,说了声有事,就大步朝着人群方向去了。

  看到刚刚那个看热闹的小脑袋一缩,陆辰安不觉磨了磨牙:这样危险的地方,也是她一个人能来的。

  人群里的谢嘉仪还想就着旁边那个大娘的话研究一下河里情形,就听到一句好像牙缝里挤出来的话,就在身后,却压得很低,但在乌泱泱吵吵嚷嚷的人群里却让谢嘉仪听得清清楚楚:

  “郡主,看热闹呢?是不是看不清,要不再往前挤挤?”

  谢嘉仪都没来得及点头,就觉得背上一激灵。

  她慢慢转头,果然是陆大人,就站在自己身边,黑黢黢的眼睛静静看着她。谢嘉仪第一个念头就是:陆大人的眼睛一直这样黑吗?黑宝石一样呢,怪好看的.....

  意识到自己想什么,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心里一遍遍提醒自己“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谢嘉仪还没说话,人群不知道哪里突然潮水一样涌动了一下,前面的人被拥到了护栏上,骂骂咧咧,突然就听有人喊:

  “有人落水了!”

  谢嘉仪挺身一看,水浪中浮尘着一个小小的脑袋,一看就是个孩子,此时还在离岸不远的地方。

  救人如救火,说时迟那时快,她一把抽出鞭子,翻过护栏,顺着河岸往下,身姿轻盈如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