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余雪 第75章

作者:稷馨 标签: 宫廷侯爵 女扮男装 穿越重生

  他八岁时,就是母妃自戕而亡的时候。

  崔锦之知道自己无力改变这一切,她只是拼尽全力,想要给这个孤寂的小少年再多一点温暖。

  多一点点就好。

  小祁宥蹲在庭院中,用树枝在地面上歪歪扭扭写着自己的名字,这是崔锦之前不久教他的。

  崔锦之看着地上横七竖八的字,决定先收起那些温暖,先把这个辣她眼睛的臭小子揍一顿再说!

  不同于那个内里焉坏的祁宥,这只小崽子是真的半点也不懂得读书习字的事,比他当初装出来的模样还要笨!

  丞相的拳头捏得都快滴出水来,少年无辜地眨眨眼睛,丝毫不明白自己这位新上任的鬼魂老师怎么了。

  看着他这副模样,崔锦之无力地放松拳头,打算和他断一会沟通,免得自己气得痛下杀手。

  “你去过宫外吗?”少年用树杈在地面胡乱拨动着,突然开口问道。

  “……去过。”崔锦之被迫结束单方面冷战。

  “宫外是什么样子?”他又继续追问,稚嫩的面容上浮现一丝期盼。

  “宫外是……无休止的动乱,是兵荒马乱下被迫同亲人分离。”丞相沉默了好一会,才轻声开口:“或许你认为宫外是自由,可并不是这样。”

  她低下头,明知小祁宥看不见她,目光却依旧认真而清澈。

  这一年,崔锦之通过殿试,真正一脚踏入了大燕权力的漩涡中,妄图扶起大厦将倾的国家。

  “宦祸天灾横行当下,百姓在你看不到的地方艰难地求生——”她伸出手,虚虚抚上小少年的面容,“现在说这些,对你来说还有些遥远,但以后,你终究会接触到这些事。”

  这些为君者需要切身看到的东西。

  “我?”小祁宥仰起头,日光有些刺眼,他轻轻眯了眯眼睛,耳畔的碎发被微风撩动,恍若有人在轻柔地触碰着他。

  “我这样的人,以后,也会懂得这样的事吗?”

  他天真而懵懂地问着崔锦之,对自己的未来一无所知。

  崔锦之袖袍中的手指慢慢攥紧,一时默然无声。

  这八年来纵然凄苦,可祁宥接触到人和事实在太少太少,一旦常曦死去,所有的恶意便会如跗骨之蛆扑上来,紧紧地缠绕着这个不过八岁的孩子。

  祁宥没等到回答,却依旧安静地仰着头。

  崔锦之一瞬不瞬地注视他,分明单这样薄而瘦弱的臂膀,却在将来同她一道撑起了风雨飘摇的大燕。

  他会一个人度过人生最漫长的四年,才能遇见她。

  而她什么也做不了。

  日光暖融,可寒凉的春气却始终萦绕在身边,像藏在内心深处挥之不去的悲戚一般。

  崔锦之从没像此时一般读懂那个春夜里少年帝王的心境。

  在经历无数的背叛和恶意后,却还能小心翼翼地捧出一颗自己温柔的真心,是需要多大的勇气呢?

  在亲眼目睹自己的爱人一点点消失在怀中时,该是多么的心痛如绞?

  可她却从未勇敢而热烈地表达过自己的一腔情意,就像他做过无数次那样……去对待自己的爱人。

  不,或许她还能做出一些改变。

  即便目前她还回不到那个世界里,可此时此刻,她还能够给予眼前这个小少年一点属于他的微光。

  崔锦之在这个湿润的春日里缓慢地吐出一口气,她弯了弯眉眼,轻柔地开口,

  “会的。你会走出这座冷宫,会遇见自己将来的老师,还会认识很多很多可以与之交付真心的朋友。”

  她蹲下身来,“纵然这条路并不是那么的好走,有许多的污秽和泥泞。可是……您日后会成为百姓仰慕的人,还会留名青史,百年之后,更会为天下苍生所称颂。”

  “可是……”祁宥迷茫地低下头,“可是一个人,真的好孤独……我真的很害怕。”

  “在这里没有人会和我讲话,塔娜姑姑要照顾阿娘,阿娘不喜欢我,她们都不和我说话。”

  小少年认真地开口:“你方才说,以后我会遇到很多的朋友,他们会一直陪着我吗?什么样的人,才会一直陪着我呢?”

  崔锦之温柔地笑起来,回答道,“……爱人。除去我说的那些外,还会有一个人,她会爱你,会成为你一往无前的勇气,更会一直陪伴在你的身边。”

  “所以,别怕。”

第九十九章 番外一 爱人(下)

  “那……你有爱人吗?”小祁宥问道。

  崔锦之微微怔楞,随即又轻声开口,“我……有一个很爱很爱的人。我曾经对待他,并不算真心,每一次的关怀之下都藏着精心的算计。”

  祁宥不太明白,又像是明白了些什么,他坐在庭院中的树荫下,有些好奇地开口问:“为什么?你不信他吗?”

  “对。”她坦然地承认,无奈地笑了笑,“或许是……我这样的孤魂野鬼,在人间经历过太多的事情,在那个时候,不知道如何去爱人了吧……”

  无数次在时空中穿梭,无数次修补好世界的漏洞,如果全身心的投入进每一个小世界中,再强迫自己像旁观者一般冷漠地抽离出来,崔锦之怕是早就疯了。

  于是她只能学着将自己和每一个小世界割裂开了,学会钝化自己的情感,游刃有余地应对好任何一种情况。

  人有情感,才会有弱点。

  可崔锦之有时候还是会觉得,自己真的像游走在世间的一缕孤魂,没有人在意,就像是一朵转瞬即逝的昙花,奉献完短暂而炙热的一生,便什么也没能留下。

  直到他横冲直撞地闯进她原本既定的选择中。

  她第一次脱离了冰冷的算计,做出了一个在曾经的自己看来,算得上荒唐的选择——学着祁宥的模样,一点一点去信任他。

  或许连崔锦之也不知道究竟是从何时开始,她的心底深处,竟也对这个世界……和他生出了些许眷恋之情。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或许是他气息微弱地躺在她的怀里,对她说“我真的很疼”;又或者是,他拼命克制住体内的暴虐,谦卑而温顺地跪在她的面前,轻声道了句“幸好”;还是他像一个世间最笨拙认真的少年,忐忑地向她表露自己最虔诚的真心。

  太多了。

  崔锦之说不出此刻究竟是怎样的情绪,像是有一把烈火,反复炙烤灼烧着胸腔,又像是无边的潮湿,浸泡得整个心都湿漉漉的发麻。

  她缓慢地呼吸着,突然发觉自己此刻很想念他。

  “幸而,他教会了我,如何去爱。”崔锦之带着笑意,温和地摸了摸小少年的脑袋,虽然明知触碰不到他。

  祁宥忽然抬起头,在那一瞬间,透过憧憧的光影与一双明澈温润的眼眸相撞,她站在树荫下,清冷的面容还挂着如熠熠暖阳般温和的笑意,万里春风如水般流淌过二人的周身。

  ——他一错不错地望着她,仿佛想要将眼前人的身影印刻进心底。

  直到眼眶酸胀,祁宥才极尽轻缓地眨了眨眼睫,低声道:“我好像,能看见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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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祁宥的生活依旧如往常一般,只是身旁多了一只看得见的鬼魂罢了。

  他想象中的崔锦之,应该是青面獠牙的模样,却不曾想,看到了这样一个朗月清风的女子。

  她教他习字读书,教他明辨是非,教他如何自尊自爱,还会轻声对他讲述她在宫外的所见所闻。

  就好像一眼就能望到头的人生里,出现了一条分叉,指引他,告诉他,这世间上或许还有别的选择。

  小祁宥收回自己因为浆洗衣物而变得通红的双手,放在嘴边轻轻地呼了一口气,他快步回到自己的房间,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那个人。

  他知道,她一定会坐在木桌前,看着他不知道从望舒宫哪个角落里翻出的残书旧卷,听见他回来的动静,便会抬起头,温柔地笑起来——

  陈旧的木桌上还燃着他出门前亲手点上的一小段蜡烛,而此刻凉风吹进房门,将桌上微弱的烛光吹得摇摇晃晃,却怎么也照不亮少年的眼睛。

  房内静谧的可怕。

  祁宥安静地垂下眼眸,在门口伫立了好一会,才缓慢地动弹了一下。少年走到桌前,翻阅着她今日清晨还在读的书卷,上面的字他还认不全,只待她慢慢教给他。

  雀跃在这一刻被冻结,他有些茫然地一寸寸抚摸过她留在上面的墨迹,轻轻唤了一声她。

  可没有任何的回应。

  他沉默地熄灭了早就微弱的烛火,抱过那床被她晒过、烘烤得暖洋洋的被子,翻身上了床。

  祁宥觉得眼前弥漫起水雾,用力吸了吸鼻子。

  纵然知道她终有一日会离开,但他的心里仍然抑制不住地生出一丝丝渴望。

  可惜早就窥见的离别如飘然降落的羽毛,如烟似尘,却在落地的那一刻仿佛有千钧的重量压在他的心口。

  少年抹了把脸上的水痕,努力学着她曾经教过他的那样——生出不回头的勇气来。

  崔锦之就在不远处看着他,她不再能被祁宥瞧见,也不能再同他说话,周遭的景象飞速地变换着。

  她忍不住向前踏出一步——

  眼前骤然变化。

  发丝凌乱的女子死死掐住小少年的脖颈,他努力掰扯着女子的手指,拼命仰头呼吸着。可那女子的气力极大,几乎要将祁宥掐得昏死过去,可却在最后一刻,徒然放开双手。

  祁宥两眼发黑,重重地跌落在地,额头被撞出一道伤痕,半死不活地仰倒在地上,胸腔剧烈起伏着咳嗽。

  待他终于回过神来,入目却是女子悬挂在梁上晃晃悠悠的尸首。

  小少年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他有些木然地喘着气,呆呆地仰头看着,不知不觉间,他的呼吸逐渐加快,喉间猛然爆发出一声嘶哑的呜咽,扑上去试图将女子救下来。

  额头上的鲜血滴落进他的眼睛里,目光所及皆是猩红一片,他胡乱抹了把血痕,还在拼命地试图抱着尸体。

  可是尸身太重,少年又太小,他耗尽了全身力气,也不过是无济于事。

  祁宥用手狠狠地捂住嘴,想要将崩溃的哭喊咽进腹中,可泪珠却忍不住无声滚落,浑身战栗着。

  崔锦之咬紧牙关,眼眶酸胀,她忍不住想要将少年抱紧怀里,可眼前的场景却再度转变。

  祁宥的身量比从前高了一些,但仍旧瘦弱,无数的拳脚落在他的身上,默不吭声地被人摁在脏污的雪地中,眼底深处是隐约的恨意。

  而一墙之隔,崔锦之眼睁睁看着自己被祁旭拦下来,听着他希冀恩泽苍生,大展宏图的愿景。

  沉重的积雪几乎落在了她的心头上,令人绝望的深寒顷刻冻结了汩汩流动的血液。

  原来……原来,这是他的前世……

  不会有崔锦之的相护,不会有那群意气风发的少年相伴,她曾经向祁宥许诺过的所有未来,都不会再出现了。

  崔锦之察觉到自己有些发抖。

  这群人终于无趣地收了手,渐渐散去。

  少年趴在冰凉潮湿的地面好久好久,才死气沉沉地动了动僵硬的手指,缓慢地爬了起来。

  他的腿已经乌青了一大片,走动起来有些不便,所以他走得十分的缓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