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荷
温廷安小幅度地揪扯了?一番温廷舜的袖裾,用无声的口吻道:“你这般说话,会不会太过于残忍了??秘而不宣,不是很?好么?”
这确乎是她的真实想法。
人讲出真相,或是直面真相,其实都需要?很?大的勇气,面对至亲,温廷安委实没有袒述真相的勇气,她根本讲不出口,心中需要?历经一个强烈的挣扎、纠结的状态,这会内耗她很?久很?久。
温廷舜的秉性,恰巧与她相反,他不需要?瞻前顾后,可能会有挣扎,但他显然比她洒脱得多。
温廷舜在她耳畔处低声道:“讲出真相,或许对当事人,才更是一种解脱。”
“真的,是这样吗?”
温廷安眸心骤地一颤,继而望回了?温廷猷。
过了?许久,他果真是用一种释然的口吻说:“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的,阿夕没有选择弑害我,不过是因为?她打算利用我,算作是与大理寺谈判的筹码……”
说着,说着,他眼?眸之中又有滚烫的泪水,迸溅出了?眼?眶,在颊面上流了?下来。
温廷安很?轻很?轻地拍了?拍他的背脊,心中一阵刺疼。温廷猷一直是一个良善且纯真的人,这次被阿夕挟持迫害,对于他精神打击算是特别大了?,哪怕神识恢复如常以后,他还?有这么一厢情?愿的心路历程,愿意为?真凶开?脱罪咎,并洗白她的部分恶行。
是温廷舜撕裂了?他一厢情?愿的薄膜,将?薄膜背后所隐藏的真相,以一种纤毫毕现的姿态,巨细无遗地呈现出来。
这让温廷猷再没有任何办法,去规避真实与自欺欺人。
他用良善与纯真,修饰自己所面临的一切罪恶,但被温廷舜发现以后,他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他自己有时也?根本欺骗不了?自己,更何况去诓瞒其他人呢?
甫思及此,温廷猷的精神,一霎地就崩溃了?,像是失控的水阀,泪止不住地溅落下来。
连日以来压抑许久的思绪,终于再也?裹藏不住了?,温廷猷将?面容埋藏于被褥之中,手在枕褥上揪拧出诸多痕迹,那?些凌乱的褶痕,像是他驳杂芜乱的心绪。
温廷凉他们本来意欲劝慰一番的,但温廷安阻住了?他们:“让他自己一个人静一会儿罢。”
在目下的光景当中,温廷猷是最需要?独处的时刻,他需要?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去真正?的释怀,去接纳真相,并且,与过去的所发生的一切事实,达成一种和解。
众人离开?后,温廷安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她阖拢屋门?以前,再度回眸望了?一下温廷安,她握着了?一下他的手,聊表一种踏踏实实的安抚,但她发觉,温廷猷的体温,随着时间的消逝,一点一点地冷却了?下去,冰冷彻骨。
温廷安再一次感受到了?『真相』对于一位受害之人的残忍。
假令活在善意的谎言之中,或许,他就不会那?么痛苦了?。
但历经多番权衡之下,温廷安还?是同意了?温廷舜的观点与行止,让温廷猷知晓真相的话,反而能让他更加释然罢。
毕竟,如果选择谎言的话,就很?可能要?隐瞒一辈子,以安抚受害人之名义的隐瞒或是欺瞒,总觉得,若是日后让温廷猷发觉到了?事实的真相,怕是伤害的性质,会更加强烈。
温廷安阖拢上了?屋门?,心中悬起的一块巨石,安稳地落了?地。
乍离屋院,刚刚行至檐下长廊,却是发现二叔、三叔在垂袖而立,显然是在候着她,仿佛是有要?紧事寻她。
温廷舜亦是卓立于在廊檐之下,一片明暗交界之中,背后是斑驳的、由竹竿围就的墙,他立在了?暗面,感受到了?明面之处光线的变化,知晓是她来了?,遂是遥遥相望过来。
两人的视线,在虚空之中交错擦肩,俄延少顷,碰蹭出了?三两火花。
温廷安正?纳罕着发生了?何事,当下只听温善豫凝声道:“老爷子让你们俩去主?屋见他。”
温善豫的口吻凝实而端穆,透着平素所没有的深沉,温廷安听出了?一丝端倪,心尖不由得打了?个突,这般突然的要?见他们,委实不像是温青松的行事作风。
温廷安没再多问,与温廷舜携手去了?一趟主?屋。
此则晌午与傍夕的过渡光景,盘踞在屋宇上空的穹空,是一派灰蒙蒙的景致,显得驳杂且萋萋,诸多笼子里的雀鸟,持续叫了?一整日,许是乏了?,当下是一副委顿的形色,底下豢养的碧植,亦是衬得萎黄,萎黄之中,又隐微地绵延出了?一片黯淡的焦绿,旧有的春意与盎然,不知不觉之间,竟是消弭殆尽了?去。
这一切,皆像是某种事情?即将?生发的前兆。
温廷安心中早已有一种预感,但她一直不愿意相信它是真的。
伴随着『吱呀』一记轻响,推门?而入,头一眼?,两人便是看到了?温青松。
空气之中弥散着一阵清郁的药香,它蔓延在屋中的各处角落,温青松安坐在太师椅上,似是已经感知到了?温廷安的注视,他隐抑地咳嗽了?几声,拂袖抻腕,宽厚的大掌,紧实地捂着藜杖,他指着近前的两张圈椅,说:“坐下说话。”
两人应声称是,逐一告了?座。
温廷安已经不是第?一次来这一座竹屋了?,但她仍旧有些拘谨,不是对着陌生环境拘谨,而是对着温老爷子。
老太爷静坐在太师椅上,像是旧时光当中的一张标本,他的眼?神是混沌而空洞,瞳仁之中蒙掩上了?一层极淡的翳影,那?目色当中有一瞬的犹疑与踯躅,似乎是在确认两人具体落座的位置。
这一刻,温廷安心中笃定了?一桩事体,温青松是真得老了?。
他素来是心存傲骨的一个人,背脊永远挺得无比笔直,但现下,她亲眼?看到了?,老人的背脊,如落了?难的兽一般,无奈地蛰伏在了?黯影之中。
这般情?状,无疑是让她的心脏,格外?地滞涩。
在一片沉默之中,温青松徐缓地开?了?口,道:“我的日子,已经不太多了?。”
此话一出,势若惊雷,在听者的耳屏之中掀起了?不少风澜。
第196章
温廷安意料到温青松会这般说, 此则她意料当中的事,但温青松真正道出的时刻,她的心脏仿佛被一阵什么滚热之物, 剧烈地灼烧着, 击打?着, 从?窗扃之外穿透而至,被髹染成银灰色的光影,明?明?灭灭,震荡不安, 破碎成了一只一只撕裂的蛱蝶,有些飞到粱椽的上方?,有些则是逡巡在屋内三人的周围。一种莫能言喻的痛楚, 深刻地攫住了温廷安, 她感受到了一阵浓烈的不安,她不想让温青松说这些话, 她想要说,老太爷其实还能活得很久很久, 她抬起眸心的时刻,望见了老?人,鬓如?霜,尘满面, 仿佛在这一时之间?, 他复又老去了很多很多。
温廷安骤地喉腔一滞,心绪俨似浸裹在了一个盐坛当中,心房被浸泡得肿胀又酸麻, 她不想听温青松说这些感伤的话,也不想老?人家这样说, 但她嘴唇动了一动,踯躅了很久很久,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刻,语言反而成为了一种苍白而无力的事物,对于缓解氛围毫无任何裨益,那她还不如?不说。
暮色苍茫极了,院檐之外悬坠有诸多?的花鸟,它们平素格外鲜活,但在今时今刻,形色变得尤为委顿,旧时能闻见的啁啾雀鸣,此一刻悉数被凉寒的雨水查封了去,仅是余下了一片死水般的沉寂。
一丛星星点点的雨水,自窗格之外遥遥泼洒了进来,渐而打?湿了温廷安的袍裾,她意欲去阖拢住窗扇,却被温青松制止住了,他的嗓音苍老?,衬出一种难掩的朽态:“就这般半开着,透透气,否则的话,一直锁着窗扃,就太闷了。”
温廷安也就敛回了手,袖了袖腕子,叉手而立,不忘看了温廷舜一眼。
温廷舜的容色有些凝重,他已经瞅出了一丝端倪,喉结上下升降了一会儿?,想要说些什么,但在这空当儿?,温青松徐缓地复开了口:“此前我跟你们交代过?,待你们完成了手头上的事,稍后?再议彼此的事,目下,大?案将破,两万斤粮米,亦是有了着落,如?此,我也不会食言,是时候该谈谈你们俩的事了。”
温青松直接打?开了天窗,说起了亮话来,这教温廷安到底还是有些措手不及。
温廷舜伸出了一截劲韧匀实的胳膊,袖袂之下的手,严严实实地牵握住了她的,她亦是回握住他。青年的手,宽厚而有劲,皮肤滚热,指温灼炽,包笋衣似的,深深包藏住她,这在无形之中,予以了她一种稳健而踏实的力量,这是让人信服的,心中那一潭平寂无澜的潮水,逐渐涨起来了,隐隐约约地,还能闻见一些磅礴的滔声。
温青松抻起藜杖,两只苍朽的手,交叠在藜杖的顶端,他沉思了片晌,先是温廷安道:“安姐儿?,你先出去。”
……她吗?
温廷安下意识看向了温廷舜,温青松显然是想要单独对他说一些话。
对温廷舜说什么呢?
有什么话,是不能当着她的面说的?
真是好奇啊。
甫思及此,温廷安的心下,可谓是愈发忐忑了,无异于是掀起了千仞风浪,但温老?爷子的话不得不尊崇,她遂是点了点首。
温廷舜亦是给她一个安抚意味的眼神。
似乎是料知到两人在眉目传意,温青松适时掩唇咳嗽了好几声,“这就护起短来了?”
这句话,并没有指名道姓,但显然是在说温廷安无疑了。
温廷安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但也堂堂皇皇地道:“可不是,就怕您为难他啊。”
很难得地,温青松笑出声来,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用广州白道:“你这细路女,还真是不知好歹,我好歹给你个台阶下,你倒好,反而怪咎起来了?”
温青松捋须道:“再说了,我已经丑话说在前头了,既是已经说过?了,我还能责咎他什么?”
许是话说得有些急了,他的话音逐渐变得喑哑起来,尾腔沉疴,字字句句俱是在发震。
氛围到了,温廷安见好就收,她很轻很轻地拍了拍温青松的背脊,给他斟倒了一樽清茗,并且,给他顺了一顺气。
温青松喝过?了香茗,也不再咳嗽了,对着温廷安毫不客气地摆了摆手,示意她可以出去了。
温廷安应声称是,最后?再看了温廷舜一眼,温廷舜适时小幅度地牵握了一下她的手。
温廷舜望了一眼窗扃之外的雨色,须臾,便是旋即褪下了自己?的外袍,严严实实地披在了她的肩膊上。
一时之间?,独属于青年的桐花香气,铺天盖地笼罩下来,像是某种隐秘不宣的宣誓,又像是男子对女子的一种细致的保护。
这一件外袍,残留着青年温实的体温,裹在温廷安身上的时刻,她没来由感知到一阵心安,空气原本是有些凉冷的,随着这一席外袍落在自己?身上之时,一切凉寒与湿潮,皆是被隔绝在外边,仅是余下对方?的气息和体温,沿着自己?的肌肤蜿蜒开去,温廷安的肌肤之间?,泛散起了一阵绵长亘久的颤栗。
“外边落着冷雨,仔细着凉。”温廷舜拢紧了披裹在温廷安身上的外袍,温声嘱告道。
温廷安耳根与后?颈俱是,肉眼可见地,泅染起了一阵晕色,她感受到了一丝局促,抬起眸的时候,便是撞见了温廷舜促狭的眉眸。
温廷安心跳便是如?悬鼓一般,怦然蹿跳,她听到自己?的嗓音,变得软糯而温和,透着一股腆然,她轻轻地道了一声:“好。”
言讫松开彼此的手后?,温廷安便是离开了。
她离开了竹屋,适时阖上门,外边大?雨还在不辍地下着,空气之中,结着一阵如?松霜一般的寒意,但温廷舜的外袍,密密实实地裹拥在了她身上,她便是感觉不到冷了。
原以为,温青松会同温廷舜叙上很久的话,哪承想,廊檐之外的雨,尚未下过?一巡,她便是听到了屋门朝外开启的吱呀声,这一声,非常清脆利落,像是冬日里飘摇的雪团,纷纷扬扬地砸落在了枝杈之上,继而所?发出的一系列声响。
温廷安适时转过?了身。
“老?爷子唤你进去。”温廷舜立在了她的近前,温声说道。
温廷安露出一抹诧异之色,怔然了好一会儿?,道:“不是,你们这么快就叙完话了?”
温廷舜点了点首,自然而然地道:“老?爷子跟我说完了。”
温廷安好奇地道:“说了甚么,应当没有为难你罢?”
温廷安低低地笑出声来,他很轻地扳住她的肩膊,将她扳向屋内的方?向:“自然是没有的。老?爷子还在等着你叙话,别让他等久了。”
原来温青松是一对一叙话,温廷安还一直以为,温青松单独跟温廷舜叙话,之后?就会让同时对两人说话了。
没想到,还有单独同她叙话这一关?。
温廷安原本平寂下去的心,复又起了显著的波澜,她对温廷舜道:“那我进去了。”
温廷舜道:“我在屋外候你。”
这一回轮至温廷安去了里屋,屋内仍旧燃烧着袅袅升腾的药香。
温青松端居地安坐在太师椅上,悄无声息,像是一尊石刻的塑像,温廷安发现老?爷子居然还换上了簇新静穆的绯色官袍,腰佩鱼袋与佩绶,那是老?爷子致仕以前的正三品大?员的装束,他的面容濯洗过?,显然是仔细地梳洗过?的,行相显得比方?才要端整。在目下的光景当中,温青松看起来就像是一位体面的长者。
为了保持仪容的齐整,他庶几算是用尽了一切气力。
目睹此状,温廷安眸瞳微微颤了一颤,心中蓦然涌注入一股汩汩热流。
方?才,温青松单独让温廷舜留下,是让他帮忙整理自己?的仪容么?
假令仅是整理仪容的话,那倒不必花费多?长的时间?。
可是,温青松为何要突然整理自己?的仪容来呢?
温廷安轻唤了一声温老?太爷,说自己?来了。
“来了啊。”温青松重复了一下温廷安所?述的后?半截话。
老?者的面容很是僵硬,不复以往的松弛,甚至是,唇角的血色,亦是在飞快地褪了去,衰朽的容相,一时之间?变得苍白若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