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珠 第152章

作者:蓬莱客 标签: 天作之和 宫廷侯爵 穿越重生

  短短数日之内,竟又连着发生了数起私逃之事,虽规模不大,最多的一次,也不过上百人,都被迅速扑灭,人也杀了,但势头却丝毫不减。刘国舅胆战心惊,命亲信带着兵马日夜把守南城门,以禁绝祸患。

  城内暗波涌动,城外朝廷军的大营里,官兵气氛轻松。韩荣昌等将领对李玄度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照这个趋势,用不了多久,东都必不攻自破。

  形势在照着自己的设想走,入关作战也有半年了,按说此刻,李玄度应当与部下一样,可以放松些了。

  但他却不敢松懈,尤其最近这些日,南城门一带,风波越是不断,他便越是感到心神不宁,总觉得哪里不对,但一时却又想不出来。直到这一夜,他收到了端王自京都给他发来的一封八百里加急信报。

  信报说,李承煜当日做了俘虏后,并未被杀,并且,一队忠诚于他的手下趁着沈旸败退混乱之机,将他救出,护送到了皇陵。他以火烧奉安殿为挟,要王妃前去见他。端王不得已派人传信到河西去告知王妃,同时也将消息送到了他这里。

  李玄度眉头紧皱,目光阴沉,伫立了片刻,此前那片始终在他脑海中萦绕但却拨不开的云雾忽然消失了。

  他明白了,到底哪里不对!

  东都城内,局面恶劣至此地步,守军随时可能自乱,作为东都朝廷的实际掌权者,沈旸这些日竟毫无动静。

  每日,除了城头那堆叠着的人质和布满了的守卫,他无任何别的消息。

  如此平静,平静得近乎认命,这不像是他会做的事。

  还有李承煜,他虽无能,但以他的身份,既作了囚徒,哪怕沈旸是在败退途中,以他的心思,又怎可能让人救走?

  何况,李承煜现身要她过去见面的地方,又是皇陵。

  太祖当年修筑皇陵的那片深山古原,若遇特殊之事,亦可化为军事要塞,进退有路。

  换个说法,那里可以利用地势坚守,亦可利用地势逃遁。

  李玄度双目死死地盯着手中之信,几乎电光火石之间,便将这两件事联在一起。

  他明白了。

  是沈旸的操纵。

  是他将她骗去那里的。李承煜不过是沈旸手中操纵的人偶而已。

  极有可能……

  不,不,李玄度已经可以确定,此刻,沈旸其人,根本就不在东都城内了。

  他必身在皇陵,此刻就躲在某个人所不知道的角落里,如同设下陷阱的猎人,等着他想要的猎物自投罗网。

  李玄度牙关紧咬,目睚眦欲裂,压下心中涌出的焦躁和紧张之感,命人将韩荣昌唤来,将这边的事迅速交待给他,自己当即动身,轻骑直往京都而去。

  ……

  夜幕再一次地降临,奉安殿恢复了往日的肃穆和宁静。

  殿内燃着的长明灯伴着菩珠,在此已过了两夜。

  这是她守灵的第三夜,亦是最后一夜。

  她怀着无比的敬思之心,跪在莲位之前,静静地陪伴着灯影后的逝者,一直到了半夜,骆保入内,低声劝她去休息。

  她向着姜氏莲位再次郑重叩首,终于扶了骆保的手,从地上站了起来,慢慢朝外而去。

  来此的这几日,她住在万寿观里,便是从前秦王李玄度在此守陵之时居了三年的那间旧所。入观后,并没有立刻去后头休息,又停在了前殿,再次跪在三清圣像面前,低头祝祷。

  夜越来越深,万寿观外,古原幽阒,万籁无声,忽然却起了一阵骚动。

  时值深夜,这声音听起来便格外清晰。

  或是长明灯被风吹倒了,燃着物件,附近的卫士看见太宗陵前的明堂里竟隐隐冒出一片红色的光,竟是起了火。

  古原间,山风穿林,呼啸有声。很快,火势借了风力变大,正当众人纷纷奔去救火,附近混乱之时,一道黑色身影犹如鬼魅一般地从黑暗里走了出来,无声无息地避过万寿观外那些被火势吸引了注意力的守卫,踏入前殿。

  前殿窗牖半开,夜风阵阵涌入,沈旸停在了一道随风卷拂的青幔之后,借了夜色掩映,望向前方。

  大殿虚空。三清圣像前的龛中供了两盏清灯,那灯吐着青金色的昏焰,在夜风中冥昧不定,朦朦胧胧,勾勒出了跪在蒲团上的那抹身影。

  她尚未卸下之前的装扮,依旧是一身素服,披了孝帽,垂首,双手合十,朝着圣像低头,背影一动不动,似还在虔诚祝祷。

  沈旸默默立了片刻,迈步,从青幔后走出。

  他盯着那道背影,一步一步,向她走去,越走越近,而她仿佛沉醉在了自己的世界里,浑然没有半点觉察,身后正有危险在悄然靠近,依旧垂首祝祷,一动不动。

  沈旸终于走到了她的身后,和她相距不过三尺之距。只要伸手,便就可以够到她了。

  他低着头,视线落在面前的这道背影之上,心中忽掠过了一种陌生的感觉。

  说不出是何缘由,但他从不怀疑自己那如野兽一般从未曾嗅错过猎物气息的直觉。

  这道披着孝帽的身影,不是她!

  他的眸光陡然变得幽暗。

  就在这时,方才一直静静垂首跪在神龛前的人回过了头。

  哪里是她那张美人脸。

  竟是她身边的那名侍人。他转过脸来,呲牙一笑。

  沈旸猛地后退一步,五指一把握住剑柄,待要拔剑,骆保已从地上一跃而起,身影敏捷无比,迈步奔到了神龛之后,口中喝道:“来了!”

  大殿之中,灯火陡然明亮。前殿正门和后方的神龛门后,迅速地涌出了几十名手执火杖的精壮武士。

  不过眨眼的功夫,刀光斧影,弓箭手列阵,众武士便将这夜半闯入的不速之客牢牢围在中间。

  骆保松了口气,一把扯掉戴在头上的孝帽,转向龛后。

  “王妃,果然是他!”

  沈旸抬起眼眸,看见她从神龛后的一扇门里走了出来,乌发素服,容颜似雪。又或是前些日连着赶路,这几日又服孝守夜,人一直没有缓过来的缘故,面带几分憔悴,唇间血色,亦是半点也无,但一双眼眸,却异常明亮,如两点墨夜寒星,笔直地射向了他。

  沈旸立着,身影起初僵硬无比,和她对望了片刻,终于,咬着牙,喑哑着声道:“原来你早有防备。你怎知是我?”

  “李承煜不该出现在此的,而他此前落入你手。对你多留个心眼,总是不会错的。”

  “故你顺水推舟,诱我上当……”

  他环顾了一圈将自己里三层外三层包围起来的武士,唇角微扭,露出一抹自嘲似的表情,也缓缓地松开了握着剑柄的手。

  “原来我在王妃眼中,值当如此多的猛士。”他点了点头,说道。

  菩珠神色凝重:“对你,我不得不防。前次河西变乱,我为了避开你派来追索我的人,落入险地,倘若不是郎君来得及时,救了我,我那时便已丧命。”

  她望着他,语气更加冰冷。

  “沈旸,人贵自重。先自重,而后人重之,你却完全不知这个道理。三番两次与我为难,到了这等地步,还要算计于我。我不能总躲着你,次次寄希望于郎君及时救我。这一回,你莫忘记,又是你先犯我!”

  沈旸沉默了,片刻后,道:“我向来无意真正伤害你,你应当知道。前次河西之事,我亦听我的人说了。险些害了你,固然是我之罪,但非我本意……”

  “是。”她打断了他。

  “你无意真正害我,你只是想要拿我对付我的郎君,是不是?你的东都朝廷,很快就要倾覆。你的权力之梦,也要化为黄粱之梦!你就要走投无路了,便又设计将我逼来这里,挟持我,好威胁我的郎君,是不是?你很聪明,知我绝不会坐视奉安殿有危险。但你也太过自信,以为一切皆在你的掌握之中。”

  她不欲再和他多说。

  “束手就擒吧。”

  她说完,转身要入后观,却听身后一道声音传来。

  “我若是不呢?你便杀了我?”

  沈旸一字一字地说道。

  菩珠停步,转头,见他面容僵青,目光闪烁。

  她道:“你以为我不会?”

  他盯着她,脸颊一侧面肌忽抽搐了下,肩膀动了一动,迈步,朝她走来。

  “沈旸!你敢!王妃已是手下留情!你再上前一步,格杀勿论!”

  骆保有点紧张,看了眼他身上的那把剑,立刻冲到菩珠身前,将她挡在了自己的身后。

  菩珠看着对面的男子,眼前忽然浮现出了前世。

  那时,她还是李承煜的皇后,宫宴之上,眼前这个男人,他隔着筵席,朝自己投来注目。

  那么远,她仿佛都感觉到了那两道目光中似要将人吞噬的灼灼之意。

  甚至,到了最后,这个将李氏皇朝一度玩弄于股掌上的权臣败走京都之时,竟还是没有放过自己。

  她死了,便是死在这个人的手中。

  “不要过来。”

  她亦盯着他,一字一字地说道。

  他却恍若未闻,继续,又朝她走了一步过来。

  护在她身旁的一名武士毫不犹豫,立刻朝着面前这个危险的人,射出了早已搭在弓上的一支箭。

  那箭激射而去,插入了他的肩。

  他身形一顿,很快,看都没看一眼,抬手便握住箭杆,一把拔了出来,将那支箭头勾着团模糊血肉的箭掷在了脚下,双目盯着她,继续迈步。

  双箭齐发。

  一箭插胸,一箭入腹。

  他再次将插入身体的箭强行拔出。

  剧痛仿佛刺激了他,他歪着脸,神情扭曲,眼睛里闪烁着挑衅的光,继续朝她走来。

  血从他身上的伤口里涌出,很快浸染衣裳,淌在地上。在他走过的身后,留下了一道歪歪扭扭的血痕。

  当又两支利箭再次射入他的身体,他被带得歪了过去,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身体亦佝偻了下去。但慢慢地,竟又挣扎着站直身体,不但如此,还哈哈大笑:“也好!没想到我沈旸,最后这般死在你的手里。花下死,风流事。值了!”

  他发力,再次拔出箭,竟还继续迈步。

  夺命的最后一箭,终于朝他射了过来,在他就要走到她面前之时,射入了他的身体里。

  他一僵,停了脚步,低头,看着那支深深插入了他心口的箭,看了片刻,慢慢抬头,看着她,嘴微微张了张,仿佛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没说出来,人往后仰去,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一股血,从他那插着箭的心口位置迅速地渗了出来,很快便流满一地,甚至,沿着道观大殿那铺地青砖的缝隙,慢慢地流到了她的脚下。

  他一动不动,气绝而亡。

  大殿之中站满了人,此刻,却听不到半点声息。

  菩珠低头,望着那个倒在地上满身是血断了气的人,这一刻,原本应当长松一口气。

  但不知为何,或许今夜,他的死不在她的计划里,亦是过于血腥和惨烈,竟也叫她感到有几分不适。甚至,如同目睹三天前李承煜死时那般,心中生出了一缕莫名的淡淡伤感。

  她闭了闭目,也不想再多看了,转身,正待要走,突然这时,地上那方才以为已经死去的沈旸竟突然复活,扑了过来,伸手,死死地攥住了她的一只脚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