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珠 第154章

作者:蓬莱客 标签: 天作之和 宫廷侯爵 穿越重生

  那次之后,他很快便将她忘记,心中并未为她留下任何的涟漪之影。

  陌路之人罢了,怎会有何关联?

  却没有想到,过了些天,他遇到了她。

  那一世,他和她的第二次结缘,是在蓬莱宫中。

  回京那段日子,他常去蓬莱宫陪伴皇祖母,以弥补从前缺失了多年的孝道。

  那日在蓬莱宫,他得了闲,想起自己小时养下去的那池金鱼,一时兴起,便漫步去往鱼池。快到之时,隔着曲桥,看见李慧儿和一名杏衫少女带着几名婢女围在池边观鱼。芙蕖半开,水波潋滟,那少女乌发雪肤,容颜如玉,他不认识,但却又觉着有几分面熟,忍不住多看了一眼,这才记起,似是那日宗正拿给他看的小像中的那位菩家孙女。

  应是她来蓬莱宫拜见皇祖母,李慧儿领她玩耍。风隐隐传来少女说话的娇声。他听见李慧儿对她讲,池中这些肥头金鱼,皆四皇叔从前所养。

  他不欲惊动她们,也不合留在此地,便转身悄然离开。

  那日午后,他在自己幼时所居的长生殿内睡了长长一觉,醒来,日已西斜。他去见皇祖母,行至半路,又遇见李慧儿和菩家孙女同行,二人往宫外走去。似她出宫,李慧儿送行。

  他便避让在了宫道的角落里,打算等她二人走了再出来,等待之时,却见她袖中滑出一方罗帕,掉在宫道之上,她未曾察觉,继续朝外而去。

  他迟疑了下,便命骆保出去。

  骆保拾得罗帕,追上去还她。说话之时,许是提及自己,他看见她回首,朝着自己所在的方向投来一望,眸光流转,神情似带好奇。

  他始终未曾现身,一直隐身角落,直到她收了罗帕离去,身影消失在宫道尽头。

  那日之后,他再未见过她了,直到他离开的那一日。

  那一日,他辞别皇祖母,出京,回往西海。

  他牵马,行在长安道中,遇见了一辆朝着皇宫方向而来的华丽宫车。风吹来,卷起绣帘一角,露出了车中少女那姣好的半面容颜。

  虽只惊鸿一瞥,他还是一眼便认了出来。

  如此巧,她竟就是菩家孙女。

  他已听闻消息,数日前,她被定为了太子妃,此刻应当是要入宫去的。

  车中的她没有留意他,也不可能看见他——即便看见了,亦不知他是谁。

  一个行在风尘道上即将离开京都的路人罢了。

  他停在了路边,目送载着少女的宫车朝着皇宫疾驰而去,不知为何,心中生出了一缕淡淡的惆怅之感。

  但这惆怅之感很快消失。

  身为菩猷之的孙女、菩左中郎将的女儿,她完全有资格获得如此的地位和尊荣。

  命运固然大多时候不公,但对着她,这个如同花一般美好的柔弱少女,终还是展示出了它悯人的一面,将从前亏欠了她的一切还给了她。不但如此,加倍馈赠。

  为此他感到欣慰。

  他遥祝这个和他偶然曾暗遇过的忠臣之女,愿她一生顺遂,平安无忧。

  他便如此,转头,踏出了京城,等待着自己这一生的命运的最终走向。

  在他十六岁后,他便知道了,他的余生,再无坦途。

  然而后来,他更是知道了,他其实还是低估了命运对他的冷酷和无情。

  他又一次地匆匆赶回了京都,和她再一次地遇见。

  第四次遇。

  然而,却是在皇祖母的葬礼之上。

  在他奔入灵宫的那一刻,满天的白幡和举孝的人群里,也不知为何,他一眼便就看见了她。

  她一身孝服,立在他的侄儿太子李承煜的身侧,睁着一双因哭泣而红肿的眼眸,仿佛也正在凝望着自己。

  短暂的,隔着无数人的四目相对。

  她垂下了眼眸,他亦收回目光。

  他不知她此刻作何想法。

  于他而言,皇家最后一丝的温情,随着皇祖母的离开,彻底地离他而去了。

  这种悲哀和痛苦,这个世上,无人能够理解。

  人这一生,若就如此孤独至死,和行尸走肉有何区别?

  他几欲泣血,长跪灵前,彻夜不起。

  这些年间,每当深夜,无法入眠,他常自嘲,必是他十六岁前太过恣狂,将他一生福祉都挥霍掉了,所以十六岁后,他的人生,只剩下了还债。

  这个念头仿佛又再一次地得到证实。

  他尚未从失去祖母的悲恸中缓过来,便被安排着,刺杀了他的皇兄孝昌皇帝。

  他被大索,幸而事先有所提防,这才在布下的天罗地网中死里逃生,暂时隐匿到了相对安全的西苑,但受伤失血过多,支撑不住,最后还是倒在了草丛的深处。就在意识将要陷入昏迷之际,他咬破舌尖,以剧痛来逼迫自己保持着清醒,等待救援之人寻到他,尽快离开这里。

  他不能就此昏迷,若就那样昏迷过去,他或将永远都醒不来了。

  他还不能死,他无法抛下他对母族的责任。

  就在他强行保持着意识清明之时,在他的身上,发生了一件他后来总是无法想明白的事情。

  她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发现了他。

  起初她显得惊疑不定,似是不敢确定自己的所见。

  随后,她应该是认出了他,那个瞬间,她双眸中流露出的震惊和恐惧之情,令他的心砰砰直跳。

  他装作昏迷,暗暗观察她。见她慢慢地靠了过来,最后,停在了距他数步之外的草丛里。

  那一刻,他心中生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趁她发声喊人之前,立刻杀死她。

  纵然他已受伤,半死不活,但要杀如她这般一个女子,并非难事。

  刹那之间,恶念爆起。就在他暗暗蓄力,待要动手之时,又停住了。

  她的样子令他费解。

  她没有当场掉头喊人,也没有立刻逃离,而是站在原地,苍白着一张紧张的小脸,似天人交战,犹豫不决。

  最后,她望着他,慢慢地后退,退了几步,竟突然转身,快步而去。

  “太子妃,这边有些冷清,还是回去吧……”

  “回吧!”

  风将她和随从说的话,飘送到了他的耳中。

  很快,伴着一阵渐渐远去的马蹄声,周围变得安静了下来。

  他卧在地上,缓缓松开了捏着的手掌,这一刻,心中涌出了一种无法描述的感觉。

  她分明认出了他。以她的立场,最后她竟放过了他。

  为什么?

  他和她,除了因他侄儿李承煜而生出的所谓辈分关系,向来毫无交情可言。

  即便连上她的小像,总共,也只遇过寥寥五面罢了。

  甚至,他和她,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今日如此的机会,她却放了他。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而当日,他更是不知,那一面,是他和她那一生里,最后的一次见面。

  他就此离了京都,后来西迁,到了西域。沙山雪海,沧海桑田。在漫长的将近十年的光阴里,他渐渐地忘记了她,忘记了那个当初他若对着小像点头,或许后来也能成为他妻的少女。

  她再一次地闯入他的生活,唤醒他关于旧日的记忆,是在天授二年。

  这一年,距离他当日以谋逆者的罪名出关而去,已有八年。

  她也已做了两年的皇后。

  而所有的平静,皆被佞臣的一场作乱打破了。

  那一日,他率领军队,发往京都。

  兵马烟尘,弥漫于道,他无意瞥见路边逃难的民众里,当中有位少女,不知怎的,忽就想起了很多年前,那个仿佛和自己结缘,却又无缘的女子。

  他的侄儿已被佞臣所害,也不知她如今境况如何。

  是死了,还是被囚?

  倘若她还活着,待攻下城池,须得尽快派人找到她,保证她的安全……

  许是想得入神了,纵马朝前之际,隐约听到身后路旁有人发出呼唤之声,却并未留意,直到片刻之后,那声锲而不舍,他终于辨出,似唤秦王殿下。

  他转过头。

  身后,道上兵马奔腾,烟尘滚滚。路边挤满难民,人头如潮,看不见谁人唤他。

  他迟疑了下,问近旁骑马背旗的骆保,方才是否有听到有人呼唤自己。

  骆保神采飞扬,断然摇头:“启禀殿下,奴婢未曾听到!即便有,必也是民众在向殿下欢呼!”

  他哑然失笑,不再多想,继续前行。

  攻下京都的第一天,城中兵荒马乱,长安宫一片火海。

  他入城之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命骆保立刻寻她。

  然而,她已是香消玉殒,芳魂难归。

  骆保后来向他详细回禀。李承煜死后,她迁居到了万寿观,幽居其间。据说城破之时,沈旸将她强行掳走,她不从,从马背上跌落,折颈而死,后被几个随她到了最后的随从草草收殓,葬在了皇陵的野地之中。

  他沉默了许久,下令将她以皇后之礼,重新落葬。

  原来,许多年前的那一日,西苑里的偶遇,和她的第五面,便是这一生,他和她的最后一面了。

  那一夜,他虽未亲去皇陵,但心中却惆怅无比,彻夜无眠。

  再后来,京都局势,渐渐安定了。

  十年的隐忍,到了这一天,他扭转乾坤,拨乱反正。登基为帝,于他而言,似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所有的人都是如此期待,包括他的母族阙人。

  但他拒了,毫不犹豫。

  他无意登基为帝,没有半分这样的念头。

  他将皇位传给宗族中的一个少年,端王监国,自己除去金冠,脱下王服,改道髻,穿他年轻时穿过的一袭旧道袍,脚束芒鞋,出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