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珠 第89章

作者:蓬莱客 标签: 天作之和 宫廷侯爵 穿越重生

  皇帝嗯了声:“既如此,照你看,他有无反心?”

  菩珠垂首:“臣女不敢说。”

  “赦你无罪,照实说!”

  皇帝的声音就响在头顶。

  菩珠不敢忘记自己在皇帝这里的身份,也放不下她一向就怀着的那个私心。

  无论是考虑自己的身份,还是为了她的私心,她都应该回答,他有反心。

  虽然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但说难听点,万一皇帝认为他没反心,不逼他了,她何去何从?

  话到嘴边,想起骆保说他少年被囚无忧宫时的往事,想起他那一夜拒婚归来,立在门槛之外,状若鬼魅的压抑痛苦之状,那话却又说不出口了。

  “启禀陛下,臣女觉着,迄今为止,他尚无反心。”她咬着牙,终于如此说道。

  皇帝声音平淡:“你何以见得?”

  “禀陛下,他若是有心要反,大可以私下许阙人以婚约,如给阙人下定心丸,以博取完全信任。日后造乱之时,对他有百利而无一害。”

  “你怎知他私下未曾暗许婚约?他连这也告诉你?你与他已亲近至此地步?”皇帝有些咄咄逼人。

  菩珠解释道:“并非是他告诉我的,他和我远未至此亲近地步。是他的表妹,为求婚事,自己私下寻我,求我成全,我顺水推舟应允了。不料秦王知晓,竟拒了婚事。故我推断,这是他为求生的避祸之举。”

  菩珠说完,屏住呼吸,头低着,一动不动。

  皇帝沉默了半晌,忽又道:“抬起头来。”

  菩珠奉命抬头。

  “你觉着,朕的四弟,他是如何一个人?照实话说。”皇帝盯着她,缓缓地道。

  菩珠道:“秦王从前如何,臣女不便论断。现如今,在臣女看来,他先囚无忧宫,后又守陵,早已没了心志,偷安度日,形同无用之人。”

  皇帝一愣,干笑了两声:“好一个无用之人。朕倒是希望如你所言,可惜,你虽算机灵,毕竟年纪还是太小,阅历有限,不知人之心机,有时往往深过古井……”

  皇帝突然收起笑,转为寒面。

  “菩氏,你可知罪?”

  菩珠一惊,急忙叩首:“臣女愚钝,请陛下明示。”

  皇帝冷冷道:“朕命你留意秦王不轨,你竟说出这般的话?似你这般自作聪明,轻视于他,你还如何替朕做事,惩奸察恶?看来这半年,朕是白白在你这里耗费了!”

  菩珠再三认罪:“臣女再也不敢了!往后定打起精神,日夜不怠,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皇帝脸色这才放缓,脸上露出淡淡微笑:“罢了,你也不必如此惶恐,你记住,朕还是对你寄予厚望。”

  皇帝沉吟了下,又道:“他这趟西狄之行,回来最快也要数月,这段时日,你也无事,这半年虽未立下功劳,但念你还算用心,朕便赐你回乡修陵之恩,派个人随你回,替你祖父重修坟茔,立碑纪念。朕明年东巡泰山,到时若抽的出空,也可走一趟,为菩公祭酒。”

  菩家祖籍齐州,距离泰山不远,自古便是文才辈出的诗书之地。

  菩珠一下就明白了。

  皇帝方才并非怀疑自己的话,而是恩威并施,先敲打,敲打完再给个甜枣,好叫自己死心塌地继续为他做事。

  不但如此,还可以借此事博名。

  她心中咬牙暗骂,等看你日后如何死法,面上却露出感激万分的神色,再三拜谢。

  皇帝似也倦了,点了点头,命她下去。

  菩珠退了出去,被带出皇宫。

  显然,只要自己一天没呈上李玄度造反的把柄,他们便就不会满意,不会让自己见阿姆的面。而让她回乡祭祖,除了施恩,另外的目的,自然就是借此事,替皇帝彰显天恩。

  虽然对皇帝极是痛恨,但对可以回乡替祖父和父亲重修坟茔一事,菩珠还是十分重视。次日便就做着动身的预备,忙了两天,临行之前,去了趟郭家,拜望有些时日没见的郭朗妻严氏。

  严氏也已知道她就要回乡祭祖的事,因碑文便是皇帝命郭朗所作。见到菩珠,十分亲热,牵着她嘘寒问暖,带入内室,叙话了片刻,严氏便屏退下人,低声问起前次太子秋狝遇到猛虎的事。

  菩珠道太子当日带人狩猎,遇到数头猛虎,李玄度几人险些出事,太子也不幸坠马,被拖着带了一段不短的路。

  严氏道:“这事极是隐秘,宫外还未传开,知道的人极少,你听了,莫传出去。”

  菩珠点头。

  严氏这才附耳,用极低的声音说道:“听说太子当日受伤不轻,竟伤了不该的地方,至今还未痊愈。难怪最近我看姚家人不对劲,夫人整天往寺庙跑,烧香拜佛,看来或许是真。”

  菩珠一愣。

  严氏又叹气。

  “这还不算,最近上官家也是不顺。前些时日你不在京都,你不知道,上官邕被人弹劾,说在老家私占大量民田。毕竟根深叶茂,这事倒没掀起多大的水花,很快压了下去,但听说又连累了太子,令陛下对太子也不满了。倒是胡贵妃那边,秋狝回来之后,听说日渐见宠。你当也知道,陛下明年春要东巡泰山封禅,太子请命,先行过去打点事情,陛下却以他另有要事为由,另派了留王和沈旸前去。”

  严氏忧心忡忡。

  郭朗是太子太傅,要是太子真倒霉了,势必影响郭朗,难怪严氏如此烦恼。

  秋狝回来后,菩珠便又马不停蹄地去了阙国,没想到她不在的这段时日,京都里竟发生了这么多的事。

  她不禁想起了那日入宫时所见的一幕。

  看来皇帝对太子不满是真的,难怪当时,她听到了一声怒斥。

  “唉,如今还有何事会比泰山封禅更为要紧?但愿太子能早日痊愈,上官家也千万再莫出事!若再有事,只怕又要惹出大事了!”

  菩珠知道前世,皇帝准备的泰山封禅之事,因为那场疫情而中断。现在倘若一切还是照旧,封禅自然也是不成。

  严氏在一旁,唉声叹气个不停,为太子的前途感到无比的担忧。

  菩珠没说话。

  前世她记得李承煜的太子之位还算稳固,胡贵妃所生的皇子留王,始终未能对李承煜造成过什么过大的威胁。

  但是现在,倘若严氏方才告诉她的那事是真的话,事情便就变得不同了。

  李承煜还没有子嗣,若真如此不能人道了,就算上官家想压下消息,谋划待李承煜继位,日后再作别的打算。但胡贵妃留王那一派,岂会眼睁睁地看着大好的机会送到面前不去试一试?

  不一样了,越来越多的事情,渐渐都变得和原来不一样了。

  菩珠便是如此,满怀心事,踏上了归乡祭祖的路。

第84章

  京都到齐州道路通达, 但因路途遥远,走一趟亦需个把月。一路东去,经过诸多州县。每到城镇, 无不是人烟阜盛、街市繁华。便是途径的村落, 亦田连仟佰, 男耕女织,入目所见, 处处是太平盛安的一番景象。

  她这一趟回乡祭祖, 既是私事, 亦可算公差,因行程不紧, 每日白天行路, 夜间歇息, 入住沿途的驿舍。每到一处,驿丞无不招待殷勤, 侍奉周到不必说, 吃食亦是绝好,精致得超出了她的想象。诸如江淮果物、河济饴糖、百花石蜜,皆为贡品。有一日路过魏州的一间驿舍, 晚间送上的菜肴,竟还有一道银鱼。

  如今正是银鱼肥美多籽的食季,但此鱼只产江南,似在京都, 这季节里,筵席之上, 若有鲜活银鱼,便就成了竟奢夸富的一种方式。概因此鱼在江南本就出产不多, 又离水便死,十分娇贵,若送入京都,需每日更换鲜水,专门走快船,日夜急赶,即便这样,待从江南入京都,往往也死大半。为吃一口鲜美,所废之人力物力,可谓奢靡。正是如此,从前姜氏发话,命将此物从时鲜贡品里剔除了出去。

  此处并非江南,驿舍条件再好,也不可能备有这种时鲜。菩珠又想到每晚沿途落脚经过的地方,几乎每间驿舍,供奉皆超出常态。

  一开始她只是意外,以为驿丞因她奉旨路过,极力供应而已,也未多想。待到这晚预备沐浴,要用浴膏,婢女惶恐回话,说带出的不慎泡水,已是毁了。

  她用的铺盖以及香药浴膏等贴身私物都是自带,原本无需驿舍供应。自带的既没了,菩珠便叫她取驿舍常备的皂角代替。没想到送来的竟是内造之物,更巧的是,还是她平日最常用的那种香花的气味。

  她终于觉着异样了,叫同行出来的骆保去问驿丞。

  骆保回来,学了驿丞的话。

  关于吃食,说此处是运河口,水运发达,每日都有运送各色货物的船只由此去往京都,银鱼价钱虽贵,但也不算罕有。

  至于香膏,外面虽也少见,但舍中常有贵人往来,且前些日收到了消息,皇帝来春便要东巡,这是必经之道,到时会有更多贵人下榻此间,为侍奉周到,这些内造之物,不敢不备。

  菩珠虽还觉诡异,但也不好追问为何香膏会是自己常用的那种香味,毕竟属于私密,也就作罢。

  这一路便如此,吃吃喝喝,行行走走,终于,在差不多年底的时候,回到了她的故乡。

  祖父年轻起就入朝为官,菩珠也出生于京都,只在八岁前的那一年,父亲身死塞外,母亲不久病去,她随人扶棺回了一趟老家,为父亲立衣冠冢,令父母合葬。

  除此之外,她对故地再无别的印象,加上族人早年因受祖父连累发边,厌她不浅,后来她回京都,便再无半点主动往来。

  此次归乡,却是大不一样。菩氏族人早就获悉她奉旨回乡祭祖一事,当日她抵达时,随了县官一道远远出来相迎,将她接至故居,殷勤以待,处处奉承。

  小时候她或还怨怪族人对自己的迁怒,如今早就想开。族亲而已,平白遭受牵连,失去了原本的一切,还被迫发边苦作,说祸从天降也不为过,怨恨是人之常情。

  都过去了。他们既一心求好,她又何必耽于旧事,耿耿于怀?遂以常礼待之。

  归乡后的头些天,每日有乡县士绅或者富户人家的女眷前来拜访,她一边应酬,一边忙于修墓之事。到了为祖父墓地竖立皇帝所赐的功德碑的那一日,几乎全县的官员与士绅全都赶来,拜祭菩公,敬读碑文,感念当今皇帝的浩荡天恩,还有人当场吟诗作赋,场面热闹,如同集市。

  菩珠面带笑容在旁观望,以主家身份答谢众人,然而当她望向祖父墓前那块刻有生死日期的墓碑之时,心中却是无限感慨。

  祖父倘若地下有知,对他今日获得的这身后之“荣”,他是喜,是悲?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她的心中充满冷笑。这一切在她看来,如同一场闹剧。

  在她归乡差不多半个月后,快年底,各种事情才慢慢地消停了下来。

  虽无多少乡土之情,但父母皆落葬于此,在她心中,此处便也如她真正的家,京都的那座王府,远远不能相比。

  李玄度回来还早,且即便他将要回,她也不急着走。

  这个年她便在故居过,一个人过得也是有滋有味。

  岁除日,她照风俗,一早去往父母墓地,发现已经有人祭扫过了。

  她以为是族人,未多想,摆上了自己带来的果品和清酒,跪在父母的合葬墓前,默默祝祷了一番,随后转向那还埋着父亲遗骨之地的方向洒了清酒,遥遥叩拜。回来后,照时下风俗,她和婢女一起在门窗上插辟邪的桃枝,贴上春书,又拿剪刀剪出许多代表迎春之意的青罗春幡,悬于前后屋檐和庭院的树木上。想起小时候的情景,一时童心大发,还剪了小春幡,自己插鬓,叫婢女们也插,这个说你插歪了,那个说我还要插一支,一时嘻嘻哈哈,笑声不绝。

  正所谓“碧烟随刃落,蝉鬓觉春来”,美人头上,袅袅春幡,以此喜迎又一新春。

  这日日暮,她举着一支照明的火烛,踩着咯吱咯吱作响的旧木梯,爬上一间阁楼,检点父亲的生前遗物。

  当年父亲死后,祖父一度意欲辞官归乡,在她扶棺回来之时,曾将父亲生前的一些遗物用木箱装了,先行一并送回到了这边的老宅。

  箱中记得多是父亲的秃笔残墨、黄卷旧籍,还有一些他平日的随笔记录。说不定现在还在。

  今夜无事,她忽想起了这件往事,便登上阁楼,想找出来整理一番。

  菩家的这处旧宅,本就是座老宅,地方虽不算小,但多年空置,原本早就破败不堪,这趟得知她要归乡,族人将其余地方打扫修葺了一番,但这间用作储放旧物的小阁楼,并未动过。

  上头应当多年没有人进入了,菩珠一上去,扑鼻便是一股浓厚的尘霉气味。

  她用衣袖掩鼻,以烛火照明,躲过迎面倒垂着的一面蛛丝网,打量四周,很快就在角落的一堆废弃杂物下看到了箱子。

  她拖了出来,擦去上面积着的厚厚一层灰尘,打开箱盖。

  和她记忆里的东西差不多,确实都是父亲的遗物,但已没剩多少,许多书卷都不见了。这么多年,形同无主,想必早被别人取走,剩一些在旁人眼中不值钱的手稿了。

  菩珠暗自庆幸,立刻整理父亲手稿,按照时间排序,发现是从宣宁二十七年他初次出关到三十七年罹难,这十年间他的西行日志,详细记载了他每回经过一国的各种发现,记录当地风土、人情,禁忌,怪谈。他遇到了什么,他又做了什么。虽然只剩部分,其余皆失落,但这个发现对于菩珠来说,依然如获至宝。

  仿佛跨越了生死和时空的距离,她感到自己似又变成了当年那个被父亲抱坐在他膝上,听他向自己娓娓讲述西行故事的小女孩。

  她不顾地上灰尘,直接坐在箱边,捧着父亲的手稿,如饥似渴地读了起来,一口气读到深夜,手脚冻僵也没感觉,更是丝毫不知疲倦,最后又拿了那册记录他生前最后一次出使银月城的日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