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芳 第117章

作者:须弥普普 标签: 穿越重生

  可如果前日熬了半宿,总不能要人次日还来点卯罢?

  考虑到这些,她并不严格要求众人按时到位,只要把分派下去的事情如数做完,哪怕你平日里不来,或者来了但是在小公厅的小厢房里头趴着睡觉,但凡汇总数据的时候能在,就等于没问题,要是做得好,还要得些褒奖。

  这法子实行了一个多月,效果甚佳,众人出错的次数变少了不说,进度还快了。

  又因她手头拿着宣县公使库拨过来的银钱,阔绰得很,还给下头做得好的人发奖赏,或金或银,或帛或布,十分可观,这一份是额外给的,叫下头人人都想要,最后甚至你争我抢干起活来。

  小公厅散漫惯了,今日一大早就被聚拢起来,比起平日里点卯都要早了下半个时辰,自然上上下下都有些不得劲。

  然则这等往日运作的细节,郭保吉安排人过来盯着也好,自己过来看也罢,自然不会提及,是以他并不晓得,等到得地方,见得院子当中人群林立,站得虽然不怎么整齐成列,却也算勉强能看。

  他也不迟疑,当即上得前去,把朝中把批文给了的事情同上上下下说了,紧接着站在当前,气沉丹田,由腹腔发声,不用稿子就侃侃而谈,足足说了上千言。

  郭保吉先夸众人从前做得如何好,将来任务更重,更要竭尽全力,既为家小,也为朝廷;夸完之后,给出各色许诺,只说但凡此处能安置按量完成,就是千秋之计,他必定会说服朝中论功行赏,不叫众人白费力气。

  最后又警示一番,只说如若有人从中渔利,抑或以权谋私,定当严罚云云。

  说完那些,方才大声道:“难得有此机会,诸位,正是尔等建功立业,扬名立万之时!!”

  郭保吉阵前出身,极为擅长鼓舞人心,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甚至整个人的脸上都微微发着酡红,好似喝了酒一般。

  他话术高超,回回在阵前都要说一回,往年还要佐以烈酒,杀羊宰猪,说完之后,将那大碗酒往地上一摔,届时酒香四溢,碎瓷声清脆,当即就会引得军营当中冲天的呼喝声。

  如此行事,郭保吉南征北战,几无不克,是以今次说完之后,还把嘴巴闭上,顿了一顿,又抬头看了下头的队列一眼,本以为会引得下头人激动不已,或鼓掌,或大声喝彩,谁知过了好几息,才有参差不齐的掌声稀稀拉拉响了起来,又有几个他眼熟的人应道:“监司说得极是!”

  见得下头人如此冷淡,郭保吉也有些尴尬,先还以为是自己许久不用那话术,才生疏了,复又另用了一套,重新说了一遍。

  然而这一回说完,下头人鼓掌的声音还是零零散散的,毫不整齐不说,还有气无力的。

  郭保吉到底不想头一天就给人不好的印象,只好再说了几句鼓励的话,叫众人群策群力,各献己才,才叫下头各自走了。

  沈念禾先还站在后头听了听,听了一半,见那郭保吉没完没了的样子,便退了出去,等到回得自己的公厅当中,数都核了七八张纸,才见外头众人三三两两慢悠悠回得来。

  赵、李两个账房也去听了,她二人不似沈念禾,自然不敢早走,此时回来,个个哈欠连天的。

  沈念禾就劝道:“去睡一会再回来罢,免得精力不济,坐着坐着就睡着也难说。”

  听得她这般说,那李账房慌忙把手摆了摆,仿佛吓了一跳似的,道:“可不敢的!听闻那郭监司自今日起日日都要来此处看着,又遣了人来暗访看进度,说不得什么时候就会进来,若是被看到了,新官上任三把火,谁晓得是个什么下场!”

  赵账房也揉了揉眼睛,道:“听闻这一位郭监司是武将出身,十分讲究令行禁止,咱们此时睡,不是正撞到枪口上吗?”

  又求沈念禾道:“姑娘帮着去裴官人房中取那好茶叶,来给我们泡壶浓的罢!”

  裴继安房中常有人去送东西,俱是不甚起眼的,像茶叶这般提神醒脑之物自然也多得很,常被拿出去给众人分了,是以沈念禾听得她来求,半点也不为难,道:“我去看看。”

  果然去对面泡了壶浓茶。

  然则她那茶还没端得回来,就在门口遇到了张属。

  对方一脸的忧心忡忡,一见得沈念禾,就唉声叹气道:“姑娘同下头人说一声,叫他们这一向老实些点卯下卯,不要被人抓住了。”

  沈念禾听得一愣,问道:“怎么忽然抓得这样紧?”

  张属便道:“监司说了,他自今日起,日日都要来,不但要去看堤坝、圩田的进度,还要常驻咱们小公厅,还说要在此处办公,因觉得咱们纪律混乱,说自今日起就要认真查考到时不到位的情况……”

  又道:“除此之外,如若当班之时,但凡有走神偷摸的,全部要严加处分。”

  沈念禾听着都觉得不太妥当,想了想,问道:“三哥听说了吗?有没有同郭监司解释解释,就说咱们小公厅同其余地方不甚相同,不合用寻常法子来管得这样死。”

  张属的脸色也变得有些难看,道:“郭监司叫裴官人去给自己办差了,眼下他只带着几个从人在咱们里头逛。”

  他一面小声说,一面往后头看,见得一个人影也无,一时吓得不行,道:“我且跟着去看看,也好知道他究竟看出了什么毛病,好叫大家好好准备准备。”

  说着匆匆跟了上去。

  沈念禾难得见张属这样紧张,也觉得可能形势不太好,转身去看了看外头,个个人都强打精神撑着脑袋的样子,只好把裴继安房中剩的茶叶拿去外头各人分了些,又宽慰他们道:“撑一撑,最近实在忙得厉害,忍过这一段就好,总归不是日日都这样。”

  她四处散些茶叶,散完之后就匆匆回了自己的公厅当中,是以没听到后头人私下如何偷偷议论。

  有人等她一走,便忍不住抱怨道:“方才当着沈姑娘的面,不想叫她不好做,此时她走了,我却是要来说一句的——怎的如此一个大官,还这样爱做表面功夫,一上午两三个时辰都用在等他同听他说话上头了,眼下还要小心备查,有这等功夫,去做点正经事不好?偏要在此处做些没用的浪费大家时间!”

  那人话一出口,左近就附和声四起。

  有人还补道:“说什么最后要请功,也不说请什么功,给什么东西,你看沈姑娘同裴官人,提前就把做到什么能得什么都说得清清楚楚,一点不吊人胃口……”

  “你哪知道他那是‘吊人胃口’还是‘空手套白狼’?你是乡学进来的恐怕不晓得,这郭监司明面上虽然不说,可他一个打仗的北人,忽然被发遣到咱们这个南边,其实未必能在朝中说什么话,当真能得上三四个官身,自然也先紧着自己人,哪里可能给外人,况且他同杨知州十分不对付,私下不知斗过多少回了,谁知道最后是个什么情况,你看他说话那样子就有些靠不住——北人一向口花!”

  江南东西两路自有乡音,听得郭保吉那带着河间味道的官话,都有些不习惯,又因此处乃是文翰之地,对上武人,本就有点不待见,又兼他原来就要管众人点卯,还要来查岗,越发惹得下头十分不耐。

  “要不要同沈姑娘说一声,叫她去请裴官人想想法子?咱们组里边可是分班倒的,如果人人白日都要在此处,必定会拖慢进度,眼见这次应当能排在前三了,上回那沈姑娘可是说得清楚,今次前三的组别能分三十贯钱!”

  一组统共也就八人,八人分三十贯,到手的银钱十分可观,吏员也好、学生也罢,会被抽调过来的,多半家境都寻常得很,能有这个机会多得一点补贴家用,人人都争着抢前三。

  这一组前边抢不过旁人,后来也学了一个办法,就是将人分成三部分,一部分做早上到中午,一部分做中午到晚上,最后一部分就是做晚上到半夜,届时最晚那一批核对前头两部分人做的数据,确保不出错。

  眼见今次就是做得最快的,三十贯钱都要到手了,偏被郭保吉在这里瞎折腾,怎会不叫人烦躁。

  一时怨声四起,人人憋着一口气。

  由奢入俭难,有过宽松的环境,给郭保吉这般一要求的时候,小公厅上上下下都反弹得厉害。

  沈念禾察觉出不对,忍不住找了个机会去寻裴继安,把事情简单说了,又道:“要是可能,三哥还是想办法去与监司说一说吧,他一向是个有见识的,应当晓得顺与逆的不同,小公厅毕竟不同圩田也不同坝上,此处多是文人,管得这样死,又是何必?”

  裴继安十分意外,忙把张属找来把事情仔细问得清楚。

  张属跟了郭保吉一天,眼泪都要下来了,道:“我实在摸不着头脑,就去问了郭监司带来的随从,听闻是早间他说话时下头人站得不齐,反应也不够热烈,另有许多人站着站着还打瞌睡,无精打采的样子,叫他十分不高兴……”

  他此时不好说得太明显,其实方才去问人的时候,那幕僚还话说得直白极了。

  “早间监司说话的时候,你们这样不给面子,不是明摆着叫他好生整顿嘛!鼓鼓掌,叫叫好,表表态就能好的,最后偏要弄成这一步!”

  又道:“不过监司既是说了要来管,肯定就是要做出点事的,便是不管点卯,也要管其他的,他一向极重纪律严明,恐怕之后还有许多要说的地方。”

  简而言之就是人来都来了,肯定要找点存在感。

  裴继安也觉得有些棘手。

  郭保吉毕竟是主持此事的,他要过来管,名正言顺,天经地义,更可怕的是,他这压根就是好心办坏事。

  管惯了兵丁,忽然来管这一小撮算数的,一时没有转过来也是有的,可要怎么才能不伤面子地提醒他这般做事,实在不太妥当呢?

  张属白日一直跟着郭保吉,又要回这个,又要回那个,自己的事情一点都没做,此时说完话,匆忙告退走了,剩得沈念禾一人同裴继安在里头,两人都是若有所思的样子。

  沈念禾犹豫了一下,小声道:“三哥,咱们不如给郭监司找点事情做吧?”

  都说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

  郭保吉这许多动作,归根到底,都是找不到地方插手才惹出来的。

第234章 酬与劳

  裴继安早把沈念禾当做自己人,说起话来就不再设防,此时略做思忖,摇头道:“一时半会,也无合适的事情请监司去管。”

  这话其实说得算是客气了,细究内中意思,不过就是说这一位并不太好打发。

  郭保吉位高权重,自然不会去管那等耗时耗力的杂碎事体,如果拿些上不得台面的去他面前,说不得还要把你骂出来。

  可他对水利之事并不十分懂,要去问技术上的问题,或是叫他拿些大主意,又着实不敢——他愿意听你说的还好,如若要显一显自己能干,忽然起了心思在上头指手画脚,一时叫你添一下这个,一时叫你改一下那个,甚至异想天开,欲要重新换个东西,那才叫自找麻烦,欲哭无泪。

  然则要是半点不去管,由着郭保吉在小公厅里头插手内务,怕是用不了几天,上上下下的进度就会慢下来,届时他不会觉得是自己的毛病,多半还觉得是下头人做事不卖力。

  沈念禾想了想,道:“郭监司在宣州还未立稳脚跟,对州县当中许多官员的行事都看不顺眼,只实在插不进手才不得已作罢了,咱们不妨从中设法,请他帮着沟通一下另两县县衙。”

  郭保吉不是想要做事吗?

  精力这般旺盛,事事都想亲力亲为,那正好,大把事情给他做。

  修圩田哪里是这么简单的事情,按着裴继安的规划,总计要动用上万民伕,这些人总得吃喝拉撒吧?

  众人来自左近八县当中,哪怕分批轮换,可荆山下并无住宿之处,也无现成米粮,除却众人自己带一部分,衙门必定也要贴一部分,届时自然就要抽借清池、建平、宣县当中的民房出来做众人住宿,另也要加征粮谷。

  可这民房要怎么征用,粮谷又由哪里出,分别出多少,就有得各个县衙互相扯皮的了。

  ——如果可以选,谁都愿意自己少掺和,最好自己县中不用出钱出房,至于将来圩田堤坝修好之后,能分多一点,最好还是分多一点。

  这自然不是什么好商量的事情。

  小公厅虽然名义上总领三县之事,可名义上的主官只是州衙当中的一名推官,另有郭保吉手下的一名属官而已,他们两个一人原是杨如筠不得不派来看摊的——按着朝廷规制,修造圩田、堤坝,当地衙门不能置身事外,是以此人恨不得此处做不好,隔三差五都要告一回假跑回去。

  另一人虽然是郭保吉亲信,然则他本为军营出身,上阵打仗、出谋划策倒是擅长,哪怕喊去屯田也撩撩袖子就能上,可此处乃是圩田,又有堤坝,精细得很,实在不敢胡乱上手。

  况且宣州样样都小,走两步就有山,再走两步又有坡,左边明明还是沼泽地,走不得两步变为了湖水,再走两步又是旱地,一双靴子穿得出去,回来时被那泥土给糊得足足得重三斤,实在半点不适应——原本他见惯的河间、凤翔等地全是平旷之土,望之不见边际,想要做什么,不过是划定了边界,埋头苦干就好,哪里同这里一般,一不小心高矮错了,一整片田地明年就要被水淹。

  他虽然不懂怎么做,却很懂自己不懂,便不敢胡乱插嘴,老老实实坐在后头等裴继安过来回话,最多也就做个居中传递,从不多加干涉,只是身上戳了监司的章,在外头走动起来,就不太方便。

  他们一个不肯出头,一个出了头总被人无视——有时候**其实并不比州县衙门的小吏好对付到哪里去,只是郭保吉一派初来乍到,又不似从前有武力作为依仗,被人拿规程什么的往面前一放,虽是觉得不对,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只好就这般被打发了。

  裴继安眼神一亮。

  他忽然发现自己还是有些被旧日的习惯给桎梏住了。

  毕竟在彭莽手下做了两年多,早习惯了上头那一个什么都帮不上忙,凡事都得自己做主,一下子想转不过来,竟是忘了郭保吉不同彭莽,毕竟有权在手,也颇有本事。

  本来民伕住宿、粮秣之事,他早有了腹稿,只他虽是真正做事的,却连个官身都没有,纵然能挟监司之威以为震慑,到底名不正言不顺,想要在另两县县衙里头说话,更多的还是要靠往日人情。

  眼下既然郭保吉肯来,还要在此处常驻,又一副满腔鸡血无处喷射的样子,想来只要利用得好,应当可以不用自己的人情了。

  说起这个,沈念禾又想起另一桩事情来。

  她道:“我汇总大家测算出来的结果,新建的圩田必定会有旱田,一旦遇得五十年一发的大涝,必定也会有被淹的农田,后者不能避免,前者却不知要怎么分派。”

  修造圩田的时候,不可能样样都做到极致。

  宣州人多地少,如果本可以新得一块田地,然则这田地五十年当中可能会被淹个三、四年,就因这不确定的三四年,最后不做开辟,实在太过浪费。

  而修造好堤坝之后,另也会设多处水柜,清池县还好,郭保吉既然能把儿子安排过去,就说明在哪县中还是能说上几句话的,至于建平县,却是半点不肯出力。

  不但衙门不肯征发民伕,也不肯出房出粮,当地的百姓也个个避而远之,半点不肯管,既如此,那造好了之后,自然最好不要去用——毕竟水柜不同于堤坝同圩田,虽也是裴继安来做统筹,那钱却是下头百姓自己凑出来的。

  没道理你什么都不出,却要用别人使钱使力好容易才得的水吧?

  听得沈念禾简单说了一回缘故,裴继安便道:“届时请监司去同那吕知县说一声,让县中出份告示,再出份文书叫百姓尽皆知晓,将来不能随意用水。”

  沈念禾却没有这么乐观。

  虽是可怜之人,也有可恨之处。

  眼下还没到把那个时候,自然怎么说都好,要银钱是没有的,要粮谷也没有的,要房舍自然更没有,至于出力——家中要种田,腾不出人手。

  可一旦遇得大旱,那些个人才不会管自己从前说过什么,只会顾着抢水浇田保粮,不过水源毕竟有限,河中没有水了,自然而然就会想到去抢水柜里的。

  沈念禾从前跟着母亲四处去巡看家中产业,见过不知多少人因为抢水、抢田,乃至抢人畜粪便做肥力,两家、两村、两县之间吵闹打架,甚至闹出人命的事。

  “不单要衙门出面,但凡离得近的,要写了文书,叫建平县中的百姓签押才好。”她建议道,“最好还要在里头规定借水要付给取水费,届时也好有例可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