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芳 第12章

作者:须弥普普 标签: 穿越重生

  沈念禾是个只身坐在荒野里嚼炊饼,也能品出麦香同甜味的性子,虽是前路茫茫,又忧心沈轻云下落,此时有了栖身之所,又得裴家上下照管,却也自消自解,按下心中焦虑,细细整理各版《杜工部集》异同不提。

  转眼就是休沐,这一日裴继安依旧早早出门,那谢处耘却是一觉睡到正午,等到醒得来,大惊大叫进得前院,见沈念禾正同郑氏一齐坐着剥豆子,登时嚷道:“婶娘,这都什么时辰了,你怎的不叫我!”

  郑氏笑道:“你三哥说你忙了半月,十分辛苦,叫我给你睡一觉饱的——吃面不?给你把猪肉切得细细的,同那焖烂黄豆做个浇头!”

  果然就进去切肉。

  谢处耘见沈念禾一人坐着干活,便坐在对面一同帮着剥豆子。

  他睡得足了,又被沈念禾瞧见偷懒,十分不好意思,拿双眼睛瞄她一下,问道:“三哥说他甚时能回来?”

  沈念禾道:“说是今日能早得些,叫婶娘等着他回来再做那软黄豆焖肉糜。”

  谢处耘听得裴继安要亲自下厨,立时口水直流,叹道:“自三哥接了这事,好多天没吃到他做的好菜了!”

  他瞥着沈念禾,本要讽一句“便宜你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沈念禾只晓得裴继安因接了新差,最近忙得厉害,却不知道是个什么事情,此时便好奇问道:“早该过了收秋税了吧?又有什么差事,这么这样忙?”

  谢处耘便把那公使库的烂摊子同她说了,又恼道:“依我看,那谢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当日若不是得裴六伯拉那一把,他哪里有今日,偏得还来使心眼——他那儿子实在不中用,选的茶、酒铺子,全是乱来,雇的人在里头浑水摸鱼,不知道暗地里偷了多少好处!”

  又道:“彭知县也好没道理,三个月五千贯,不如咱们县衙也别开了,都扮成绿林好汉去官道上头抢还来得快些!”

  沈念禾听得微微出了神,半晌才问道:“若是做得到了,可有什么好处?”

第24章 三哥太老实了

  谢处耘一怔,道:“倒是没有细问,不过多半也就考评的时候升上一两级,彭知县再私下给些赏钱罢。”

  沈念禾皱了皱眉。

  辛苦卖命一场,如果只能得这一丁点的好处,她虽比不得父母陶朱范蠡之计,是个连守成也没能守好的无能之辈,到底也是生意人,如此明显的赔本买卖,断然不肯做的。

  来这一个多月,她已经看得清楚。

  裴继安作吏,其实哪里又只是为了糊口。

  沈念禾原本不信他说的什么从前行商所得不少,只当那是在善意地哄骗自己,可细细深究,却见裴家虽然屋舍、陈设简单,两口人衣着打扮简朴,然而饮食上并不粗陋。那郑氏言行之间,对钱物更是半点也不敏感。

  她猜想这是裴家出事后,因众人打眼看着,为了消弭人言,不得不俭省度日以示外。否则为何当初要将家中金玉首饰、古董字画、房舍产业全数低价出让,而不是慢慢发卖,多得那许多银钱?

  如果愿意一直经商,那自然无惧旁人目光,随他怎么说,我自享受锦衣玉食,可看那裴三所作所为,并不是个甘于无名的,显然想要做出一番事情。

  沈念禾生于乱世,家中与各地藩镇做生意,甚至自己就是从龙而起,前朝开国皇帝还同她青梅竹马,心底里对皇权当真没有多少畏惧同尊崇。

  可裴继安只是个太平年间出生的寻常人,自小学的便是“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纵然吃了天子大亏,未尝没有怨恨,然则落到实处,多半还是想要卷土重来,把裴姓带回从前。

  裴继安的想法,沈念禾虽然不怎么赞同,却也不是不能理解,甚至因为多得这一对婶侄照拂,早有心竭力回报,正想着若有可能,将来设法助其得偿心愿,再清清爽爽功成身退。

  在她看来,这裴三哥才干、人品一切都好,只有一样不好,那就是为人太老实了。

  君子可欺之以方,但凡他平日里稍微厉害些,也不至于被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沈念禾自恃旁的不行,讨价还价是吃饭的本事,见得对方这般被人欺负,实在感同身受。

  谢处耘才去衙门,明显只会隔靴搔痒,她便不再细问,等到下午裴继安回来,特去寻他道:“三哥,你忙那衙门公使库的事情,却不知县中给得什么好处?”

  裴继安晓得这一位从来不是爱打听闲话的,此时见她来问,虽然奇怪,还是立时回道:“我在衙门当差,做事乃是本分,却又要什么好处?”

  果然如此!

  做那不慕名利之事,从来是拿来赚取名利的,怎能当真把劳心劳力打了水漂?!

  沈念禾努力按捺下心中着急,复又问道:“听得谢二哥说,彭知县想叫三哥三个月赚回五千贯,不知眼下如何了?”

  裴继安看她问得郑重,便也仔细答了。

  原来他探查公使库各处产业,尤其茶、酒铺子,大半年下来,给人管得一塌糊涂。

  因衙门人丁极少,官吏衙役们各自都有差事,那谢图就另外聘了不少短时雇工去打理铺子,卖茶造酒,烧菜送饭,只众人都懂得这是官家买卖,无论是赔是赚,一样照领工钱,是以做事不过敷衍而已,茶淡酒劣的,待客也不怎的殷勤,生意做得极差。

  裴继安不好去查他为何一边亏,一边还要多开新铺子,更不好去管他究竟从中捞了多少好处,只想着如何将这些铺子盘活。

  只那烂茶烂酒的名头已经打得出去,想要重整旗鼓,谈何容易,是以正在绞尽脑汁。

  他说完之后,复又道:“只是要快些回本罢了——十几间铺子,一年亏了数百贯钱,并不是个小数目,至于那三个月五千贯,我已是同彭知县说得明白,实在没有什么可能。”

  沈念禾心中盘来算去,问道:“那现在三哥接管了公使库,如果按部就班,到开春时能回本么?”

  裴继安想了想,道:“有个六七分把握吧。”

  沈念禾同他相处了多日,已经晓得这一位说的话得要学会自己私下再做换算,他说一句“六七分”,换算过来便是有十足把握的意思了。

  她再问道:“那旁边清池、芦城几县,能按照郭监司的要求凑够两万贯吗?”

  裴继安道:“不好说,不少地方已经开始下令加税,另有溪口县,那一处是通衢要道,富商很多,听闻知县‘召集’了辖下商户,众人踊跃出力,短短十日功夫,已是捐出了数千贯,再召集几次,恐怕就差不多了。”

  沈念禾略有些发愁起来。

  这一位裴三哥不是个会自吹自擂的,若是其余县乡都做不到,只有宣县凑够了两万贯,届时只要稍稍运作一番,自然就能显出他来。

  可若是旁的县乡都能做到,就没有那般简单了。

  她思来想去,旁的法子都不能用,仅剩给自己留的退路合适,便不再犹豫,抬头道:“三哥,我这一处有个法子,如果做得好了,或许可以凑出万来贯钱,只是时间有些赶——敢问衙门的公使库里头,还有没有余钱在?”

  裴继安目光微暗,看了她一眼,过了许久,方才道:“果真?却不知道是个什么法子?”

  又问道:“需要多少钱?”

  沈念禾一心都在事情上,并未察觉出不对,听得他问,便回道:“我也不太清楚,只是算出来得要白纸两万刀,熟手雕版匠人数名,印刷小工若干,另要好墨、书盒、麻绳、裁刀……”

  其实她怀里本来有一张纸,上头已经把各色材料的分量都写得十分清楚,只是怕被怀疑,不敢拿得出来。

  她报完那许多东西,复又道:“再要请一位工书法,又广为人知的,来做誊抄。”

  口中说着,沈念禾已经将手中一叠写满字的纸页放在了裴继安面前。

  “我和婶婶去逛书铺回来,才知道原来这书在士林间备受推崇,所以又请三哥借回来许多版本,这一段时间仔细对比,果然发觉各个版本校勘不同,又多有重复、缺漏之处。”

  “我家中有一本祖上手抄,其中内容比起市面上流传的更全更精,如果能用它做酬劳,并不愁没有大儒来帮忙做序做引,说不定还能请动他们代为宣扬,届时由公使库印得出来五千册……”

  “京城戴记书铺一部共计六册书,要卖二十贯,我们一部十册书,只作价五贯,印本更精,更有而今早已失传的三十一首诗、五篇文章在内,想来不会愁卖。”

  “届时去掉本钱,便是一时之间不能售卖一空,出个三四千册应当不成问题,怎么也能得个万来贯罢?”

第25章 善心

  裴继安并不说话,只接过沈念禾递过来的纸页翻看。

  他原是要草草过一遍,然而才看到第一张纸,翻页的手势便停了下来。

  那纸上当头先写了《杜工部集补遗》六字,里边果真就是一卷诗文合集。

  作者本名杜子陵,因他曾任检校工部员外郎,又被称作杜工部。此人系出名门,祖父名曰杜审言曾是修文馆直学士,为前朝文章四友。

  他青出于蓝,文风高古厚重,是个千年难出的奇才,在世时已是“新诗海内流传遍”,过得两朝之后,更被推为诗中师祖,无数文人学诗先读杜,一读读一生。

  只是到底过了数百年,其人不少诗篇、文章早已失传,坊市间虽然流传版本不一,俱是或缺或漏,各有错讹,士林苦之久矣,却也没有办法。

  裴继安自己也是世家出身,自小学杜诗,当日给沈念禾带回来的那许多版本,他版版都能熟背,此时见了面前这很厚的一叠,很快就辨认出其中新添增的内容并非胡乱攀名凑数,而是当真饱有“杜气”。

  他只看了几页就停了下来,轻声问道:“如此珍贵之物,你当真要给到公使库里刊印?”

  沈念禾点了点头,却是不忘澄清道:“不是给公使库刊印,是给三哥去刊印。”

  裴继安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道:“你年纪小,也不常在外行走,怕是有所不知,拿这样一部书出去发卖,不知会有多少人来抢——哪怕只是走多两步,给到葵街那随便一间书坊、书铺,都能为其开出几百上千贯的银钱,若是去得京城,必有人舍得付数千贯来买。”

  沈念禾应道:“我日前打听过,是知道的。”

  裴继安见她这般回话,十分无奈,忍不住道:“那你何苦还来舍贵逐贱?公使库买你这书,能付多少钱?一二百贯已是顶天了!”

  又道:“我知道你心善,看到三哥这一处有了难事,就忍不住想要来帮忙,只是忙却不能这样帮,今次不过遇得些许小事,你便把家藏的珍宝拿了出来,将来如果遇得大事,你家底掏空了,又待要如何?”

  再道:“足有三个多月,我手里拿着公使库,莫说只赚个千百贯,便是再多也不难,你莫要担心,实在不是什么麻烦事。”

  他句句话都说得诚心诚意,又劝又夸的,那语气温柔极了。

  可他越是温柔,沈念禾就越是不肯相信。

  这语气,就如同哄小孩一般。

  果真不为难,怎么会日日都忙得早晚不见的?又怎么会日日肃着脸,连郑氏都不敢多去吵他?

  要知道,裴继安是有过“劣迹”的。

  当日得知了邸报中翔庆府噩耗之后,他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特地跑来与自己问话,也不管她这个孤女不名一文,也不顾她相貌平平,一心就想要促成两家结亲。

  这一位委屈自己委屈成了习惯,听他说话,有时候要正着听,多给他添油加醋,有时候要反着听,多为他思量几分。

  沈念禾只觉得自己实在有些难,想了想,道:“我也不是白给,除却寻常酬劳,我还要三哥在书中说得明白,这一版刻本乃是冯家所藏,我是沈家后人,承外公冯蕉夙愿,按母亲冯芸遗命,为了文人福祉,今次特地拿出来刊付天下。”

  裴继安听得这话,沉默了几息,复又郑重问道:“这是为了……”

  他话还没有问完,沈念禾已经点了头,道:“为了我娘。”

  “她好心救人,又是为了国朝大事,谁料得竟会落得如此结果,我爹无论生死,已经逃不过失翔庆的罪过,我娘却不能死得那样委屈。”

  “朝廷会如何反应,眼下全未知晓,便是将来能有表彰,怕也是悄无声息的,并无几个人知晓,可若是我将此事刊印在这《杜工部集》上,无论十年百载,哪怕上千年,都能为人所知,更要赞她一句义薄云天,敢为天下先。”

  她声音虽然不大,却说得很坚定。

  裴继安看着她,过了好一会才道:“这书如此珍贵,你的要求并不过分,只要肯发卖,定然会有书坊愿意将事情刻印在上头。”

  沈念禾摇头道:“我家而今这个情况,若是旁人生出什么歹意,我哪里护得住?况且这话毕竟有些敏感,寻常书坊未必肯答应,今次与其说是我用这书帮三哥赚钱,倒不如说是三哥用这书帮我替我娘张目。”

  她顿了顿,又道:“再一说,这书一印得出去,若是我爹还活着,也算是把我在此处消息传到他耳中了。”

  话已是说到这份上,裴继安便不好再拒绝,只得把那沈念禾带来的纸页留下,回道:“等我先想一想。”

  沈念禾见他虽未一口应下,却也同意了七八分的样子,也不去逼催,又道:“我只取了补遗的半卷过来,另还有半卷在我房中,一并拿来给三哥罢?”

  裴继安看她把那另一半纸书取了过来,果然一并收下,等到晚间,寻了个机会将那谢处耘打发出去,自己反锁了门、窗,特又把上头木板放下来将那窗户封得密不透风。

  他面色沉郁,坐在桌边那看沈念禾写的《杜工部集》补遗良久。

  沈念禾的字不拘小节,单独来看都是漂亮的,可排在一页纸上,往往不够整齐,前头一个字靠左,后头一个字就偏右。

  裴继安做事向来条分缕析,规规整整,今次看了这字,竟也不会难受,反倒觉得怪活泼可爱的。

  只他从头看到尾,眉毛却没有舒展过,尤其见得沈念禾在卷尾写的冯芸之事时,更为为难,到得最后,长长叹了一口气,擎起那桌边灯盏起身去往屋子最里边的墙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