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芳 第129章

作者:须弥普普 标签: 穿越重生

  郭保吉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就收了起来,问道:“你是要来给我学他是个什么德行,还是要来给他求情?”

  又道:“你虽是个女儿,我却不只把你当作吃茶弄花的来养,而今是要为了旁人做的错事,让我失望吗?”

  听得郭保吉这一句,郭东娘再多的话也不能出口,哽咽一声,把脸上眼泪一抹,道:“我晓得而今朝中形势不好,爹为了圩田堤坝事,寝食难安,只大哥乃是被人哄骗,并非出自本心,等他回来,爹再给他一次机会罢……”

  郭保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你都知道而今朝中形势不好,他做官快满一年,却是毫无警觉之心,本性如此,将来如何再改?倒不如老实做个富家翁,倒不至于惹出大事来。”

  郭东娘无话可说,只默默擦眼泪,又把桌案上那一册文书打开了,推到父亲面前。

  郭保吉还以为是长子写来认错的书信,虽然仍在生气,可看在女儿面子上,到底又还心软,最后还是低头略扫了一眼。

  他只看了个开头,就不由自主地“咦”了一声,连忙坐正,双手把那文书拿稳了,仔仔细细读了起来,先从头到尾囫囵读了一遍,忍不住又翻回开头,认真再琢磨一回,一边看,一边顺手就将边上的笔拿了起来,在那文书上头勾勾画画,每一页纸都能圈出好几点东西。

  这一份文书写得虽然简单,总共也就三页纸,可是几乎没有一句废话,条条框框,说的乃是如何解决建平县民伕征召、粮谷收缴、银钱募集事宜,不仅把当要怎么做的步骤讲解得清楚又详细,甚至连怎么才能叫各村镇农人、百姓知悉水柜、圩田事都想了极为巧妙的办法。

  除此之外,后头还附上了建平县人丁分布、村落散部图,又在图上标示测算相应距离,边上另做解释上述方法可行性。

  那图纸反复折叠,叠得很厚,一打开来把就把整个桌案都占满了,郭保吉看着看着就入了神,许久才记起女儿还在一旁站着,连忙抬头问道:“这东西是哪里来的?”

  他那惊喜之态,但凡是人长了眼睛都能看出来。

  郭东娘手心直发汗。

  如果说这是长兄带着下头人一设法寻访、拟写出来的,用于将功补过,会不会让父亲对其有所改观?

  她咽了口口水,紧张得背后发汗,一咬牙,本是要闭着眼睛就把谎言说了,可话到嘴边,最后却是道:“是而今在裴家那一个……沈姑娘送来的……”

  郭保吉当即愣住,过了一会,复才笑道:“多半是裴三借了那沈家女儿的手送来的罢。”

  这样一份应对之策,方方面面都考虑得如此周详,当中许多方法,巧妙无比,一看就是对圩田事、经济之法了如指掌的人才能做出来的。

  哪怕说是张属拟写的,郭保吉都不会相信。

  那张属虽然也是裴继安的左膀右臂,可毕竟只是个寻常胥吏出身。

  他会如此看重裴继安,除却其人从前的确有过无数实绩,一一证明本人才干,最要紧也有出身之故。十代士族,世代相传,厚积薄发,方才能有如此眼界。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张属能知如何做事,但往往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便如同管中窥豹,不能见其全貌,能当执行者,不能为执掌者。

  这一份东西,明显是掌过大事的人才能写出,以大见小,遍数一回,小公厅中除却裴继安,不作他人着想。

  郭东娘却是连连摇头,道:“我亲眼见她写的,她叫人送得过来,因当中有几处我没能看懂,就拿回去又找了她一回,念禾当场给我改了两项……”

  她就上前两步,指着最后一页纸上末尾的几段,道:“这两处都是新添的。”

  又老实把裴继安叫了弟弟去说长兄事,自己听说之后,怕姐弟两个说不动郭安南,就去请沈念禾一同去往建平县帮忙劝说的经过一一说了,最后才低声道:“念禾说大哥正人君子,从前也曾帮过她的忙,因担心收尾收不清,一来影响圩田进度,二来也……怕大哥因为此事一蹶不振,是以写了这一份东西过来,我本想改头换面,拿给爹看,是以特地问人讨了些……”

  郭保吉手中的笔已经提起,正待要落下,听得女儿这一番话,连笔尖墨汁滴落都不晓得去躲。

  他拿着那文书,心中隐隐约约生起一个念头。

第250章 抗旨

  沈轻云的女儿,冯蕉的外孙女,又有冯芸那样一个母亲生养,怎么都不可能是等闲闺阁。

  郭保吉低头细细再看了一眼手中文书,果然居高临下,所见尤为全面,所思、所行巧妙非常,然则与裴继安那等大开大合的行事又有些微不同,果然女子心思细致,所想更为妥帖。

  他想起前次去小公厅巡视,正好遇得那沈家女儿,相貌清丽,远非常人所能及,果然不愧是沈轻云同冯芸二人所出,应对、进退更是得宜。

  虽是六亲上头差了那么许多,可换一个角度来看,却也未必不好。

  如果能给儿子娶这样一个妻子,沈家已经再无关碍,虽然助不了力,却也不会拖后腿。

  眼下郭家一门如履薄冰,并不想火上浇油,只盼少出幺蛾子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能有这样一个带着,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应该能让儿子耳濡目染,有所进益,即便不能,家有能干的贤妻,见得不妥,自也晓得规劝。

  妻子同幕僚不同,也与属官不同,相处亲密,许多话也会更好说,实在不行,回府送信,也便宜得很。

  唯一的问题,就是裴继安了。

  这念头在郭保吉脑子里原只一闪而过,可等到一把捉住了细细思量,却越想越觉得可行。

  裴三虽是同自己说过要与那沈家女儿结亲,却也坦诚过乃是为了报父恩,还说如若沈轻云尚在,亲事作废,沈轻云不在,才由他自己求娶。

  这样的话剖解开来,其实就是一个意思:沈轻云尚在,沈家女儿自然身价倍增,能说更好亲事,不必要找他这样白身的落魄门第。沈轻云死了,沈家女儿不好嫁人,就由他去照顾。

  当日听的时候,郭保吉就感慨过,很是赏识其人仗义,眼下再来细思,倒是另寻出一条道路来。

  郭家难道不比裴家好?

  老大虽然性子有些弱,可正正经经的郭家嫡长子,又有自己做后盾,眼下已经是个有官人,再如何犯错,也有家主兜底,拿出去一摆,普通人应当都晓得孰优孰劣,要选哪一个。

  而对郭保吉而言,出身同才干摆在一处,他更重视才干。

  与京城那许多世家女儿相比起来,沈家女儿虽然背景弱了一点,可她本人如果当真如同这一份文书中表现出来的那般聪慧,这一桩亲事,就不算吃亏了。况且冯蕉、沈轻云当年还留有许多香火情,未必将来没有用得上的那一日。

  郭家娶了沈家女儿,在士林间地位、名望,想来必定会大涨。

  至于剩下的裴继安……

  郭保吉把手中笔杆缓缓放下,抬头看了一眼女儿。

  “你近日一直同向北出入小公厅,想来对里头多有了解,依你看,裴三此人如何?”

  郭东娘只以为父亲是看到长兄如此不堪,忍不住拿来比对,是以犹豫了一下,道:“爹,裴家三哥这般人品,万里未必能挑得出一个,况且他自幼家变,所经所历,寻常人二三十载未必经过,大哥一路平顺,自然比他不上!”

  语气之中虽是维护郭安南,然则对裴继安的赏慕之意,却清晰可见。

  郭保吉点了点头,想了想,仿佛随口一问,道:“见得你大哥如此,将来爹为你择婿,你想要一个怎样的?”

  毕竟说的是自己婚事,郭东娘先还扭捏了一下,最后就直接道:“我要寻个大大方方,武艺出挑的!家世倒是其次,最好家里没有那等乱七八糟的规矩!”

  又道:“就算嫁了人,我也要自己做自己的主!”

  郭保吉一下子就笑了起来,轻抚自己的胡须,仔细打量了一下女儿。

  郭东娘正当年华,相貌虽然称不上绝色,却也面容姣好,她一身劲装,脚踏皮靴,尽显青春之美。

  自己女儿,怎么看怎么顺眼。

  这样一个品貌皆佳的,还有郭家做背景,那裴三拟要东山再起,除非眼瞎了,否则必不可能推拒罢!

  只待经行论证之后,确认两厢并无什么问题,自己一下子就能解决一双儿女的婚事,纵然后头还有无数焦头烂额之事,郭保吉心中也略松了一口气,他笑着夸道:“我郭家女儿,正当如此!”夸完之后,把桌上郭东娘带来的文书一一收好,却是起身吩咐道,“这沈家女儿很有几分见识,你平日里同向北出入小公厅,得闲与她多来往一番,倒也不错。”

  语毕,拢起文书,已是径直往外走了,剩得郭东娘一人站在桌边,一颗心七上八下,也不晓得今次兄长会是得个什么结果。

  ***

  郭保吉既起了心思,却也不是那等冒昧的。

  嫁娶之事,形如再生,男子娶了恶妇,一门家宅将要再无宁日,女子嫁了孬夫,一辈子再难翻身,有时候即便两边都是好的,和不到一起,也是一对怨偶。

  儿女的婚事都没有那样着急,倒是圩田堤坝当真不能继续再拖,他接连分派了好几个人,先把沈念禾做的那一份东西发得下去,众人研习一番,尽皆赞不绝口,有那眼睛尖利的,那文中口吻由高而下,还以为是郭保吉自己拟了叫人写的,便不住夸这位主家高屋建瓴,看事看物入木三分,非寻常人所能及。

  然则夸是夸得厉害,等郭保吉把长子召回来之后,下头人照着答案抄了,分派去接任的人按那文书上所说略作删改,一一行事,却并不像料想中的那样得用。

  此时清池、宣县进展俱是井然有序,一一并行,而建平县依旧是吊在最后的那一个,拖延之态有所回转,却远不如预期。

  眼见京中再有来信,告知他天使只待几日就要到,郭保吉心中甚是急切,再顾不得颜面,只好去找了裴继安,叫他去接手建平县事。

  他此时留了个心眼,叫心腹跟在裴继安身边看他行事,果然只再等了几日而已,建平县中的人力、物力供给就跟了上来,再无从前拖后腿的态势。

  那心腹回来时把裴继安行事一桩桩数得出来,然则同沈念禾当日文书上所写,大同小异,甚至还不如她写得细致妥帖。

  见得自己手下照抄都抄不会,郭保吉实在狐疑,只手头事多,半点腾不开,只好暂且记下,先由他去了。

  果然京中来信不假,又过七八日,宣州城中忽然来了人,一下马就匆匆奔得到郭保吉公厅处,只左看右看,全不见郭保吉。

  边上人就道:“监司去山上看圩田了。”

  那人咬牙跺脚,只好同郭保吉的属官道:“朝中来了天使,须臾就要到了!还请快些叫监司回来预备接旨。”

  宣州圩田足有十数里,等到下头人把郭保吉找回来,京中来使已经在小公厅处等了许久,茶都换了三四回。

  他衣襟、裤脚处都是泥土,靴子上更是厚厚的一层泥,还湿漉漉的,此时进得门,见来者果然如同心中所说,是个熟面孔,心中一松,连忙上前道:“原来是辛都知!”

  又道:“本官在外监工,未曾料到此时竟有圣旨,今次来得晚了,并非有心怠慢,还请恕罪!”

  他一面说着,又一面苦笑地指了指自己身上,道:“这一身脏污,实在有失礼仪,待我去换一身就来接旨!”

  被唤作辛都知的内侍官见得郭保吉如此作态,又怎会不知这是有意为之,只他有心要卖郭家一个面子,并无半点为难之色,反而极好说话地道:“监司为朝做事,如此辛苦,又何出此言?”

  又叹道:“下官奉皇命外出,也算见得不少外臣,却少有似郭官人这般兢兢业业,满心百姓的,所谓忠臣,莫过于此了!”

  郭保吉留了这一身脏衣服、湿鞋子回来辛黄门面前晃悠,就是要给他看到自己如何一心办差,眼见对方领会得当,还有心相捧的样子,急忙连连推让。

  两个一人夸,一人谦让,俱是一团和气,彼此都心照不宣。

  等到郭保吉回得公厅当中,换了一身官服,又领着几名官员出来,外头早放好了香案、蒲团等物,众人一一按礼排序上前跪下。

  那辛都知原本满脸都是笑,此时将圣旨捧出,却是立时换了一副表情,整肃面孔,骈四俪六宣了一通旨意。

  他站着操一口河间口音宣旨,虽然咬音奇怪,倒也不至于让人听不懂:那圣旨中乃是以天子名义,先斥责江南西路妄自修造圩田,将要引发旱涝水害,又责怪郭保吉不知进退深浅,劳民伤财云云,最后斥令江南西路监司停止此事。

  下头跪着的众人越听越紧张,到得后头,如跪针毡,却又不知当要如何回话,只好不约而同地瞧瞧抬头看着最前面跪着的郭保吉,等他回应。

  ——辛辛苦苦这样久,本想要建功立业,谁成想朝中先前明明已是下了旨意,此时却要收回,本是功劳,眼下却变成了罪过,谁人肯服气?可不服气又能怎么样?

  圣旨都下了,除却依照行事,难道还有其余应对之法不成?

  辛都知等到宣读完毕,才把手中圣旨一扬。

  郭保吉连忙起身来,却是不去接那旨意,而是道:“好叫都知知晓,今次江南西路圩田已然修造完毕,堤坝也正在收尾当中,三县十八处水柜也都进度过半,陛下距离甚远,虽是英明,却也有为奸人蒙骗之故,如若照着圣旨将一应事项全数停了,最后损失,不可估量……”

  又道:“本官不敢欺瞒天使,如若都知不信,尽可跟随我来,去看一看这漫野新田……”

  辛都知叹了一口气,道:“还请郭官人不要做此为难了,我不过一个听令办差的,陛下发了旨,我也只是来颁旨而已。”

  郭保吉却是道:“还请都知回去,好生同陛下美言几句,将此处情况一一道来,想来叫圣上得知眼下实情,必会收回成命!”

  他口中说着,果然已是直直往外走,浑然当做辛都知手中的圣旨不存在一般,也不去接,也不叫旁人去接,还要把对方引得出去,边走边解介绍小公厅上下情况,又介绍沿途所见工程进度。

  郭保吉倒是没有骗人,他虽然略有夸大,但是这一个月来,即便遇得许多坎坷,得他日日在此处坐镇以示重视,又有裴继安等人统而筹之,小公厅上下一心,一万多位民伕竭尽全力,三县圩田已然成型,爬上山坡,自上而下眺望,新田块垒分明,阡陌纵横,可以想象如若播种成功,按时劳作,到得秋日时会是怎样一个丰收场景。

  “都知请看,堤坝就在荆山足下,由此处远望,左边那黑色方块便是!”

  郭保吉略略介绍一番,最后道:“还请都知回得京城,为宣州百姓请一回命。”

  辛大朋虽是领了周弘殷的皇命而来,可他到底在宫中多年,又是天子身边内侍,哪里会看不出来龙椅上而今坐着的这一位已经病入膏肓,未必有多久好活了。

  他而今嘴巴上虽然千推万拒,却不敢说什么斩钉截铁的重话,甚至对上郭保吉的态度都软和的很,无非是担心此时得罪了这一位,将来新皇上位,对方得势,会对自己秋后算账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