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官的自我修养 第84章

作者:衣青箬 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穿越重生

  甄凉忍不住抿唇一笑,这句话可真是太刻薄了,看来金尚仪也知道当今陛下一心要反对旧例、开创新例的心思。

  不过金尚仪还是被甄凉说服了,“待我传信回京,询问娘娘的意思,方能定夺。”

  在那之前,她也不会闲着,要依着甄凉那份名单,一一考察上面的人。这回被下狱审查的人着实不少,除了当地官员之外,更多的则是几大世家的人。这些本地世族枝繁叶茂,内中关系也是错综复杂,并不全都是一条心。只要不是主犯,其中大部分审问明白之后就会被放出去,甚至连财产都可以发还一部分。

  从前背靠大家族,他们的日子怎么都不会太差,如今要自立门楣,却是困难重重。

  但如果家里有人能被选入宫中,局面就大不相同了。

  这些人本来就和获罪的主支不算亲密,甄凉这一手,更是彻底将他们从原本的家族之中分化出来,将他们牢牢绑在了皇室和朝廷这边,不用担心暗中再弄什么鬼。

  不过甄凉有甄凉的想法,金尚仪也有自己的标准,所以她会重新筛选一遍。

  而且除此之外,那些没有被此事牵连进来的江南大家族中,若是有想送人入宫的,金尚仪也要一个个过目,忙得不可开交。

  甄凉每天跟在她身边,这消息自然瞒不住耳聪目明的官员们和各大世族,略一打听,就知道她是从西北来的行商,因为适逢其会,倒是赚了好大的便宜,趁乱低价吃下了不少货物。而今她又跟金尚仪搭上了关系,就更不容小觑了。

  反正甄凉也没碍着谁的事,众人也只是暂时记下有这么个人,暂时还没功夫关注她。

  丽娘却没再跟着她,而是每天乘着马车出城,去监督田老虎请来的百姓们。

  甄凉手里的土地虽然都是大宗,但也不全在一个地方,而是分散到了好几处,这就够丽娘忙活一阵的了。好在有田老虎和他那群兄弟震着,倒也没人敢裹乱,更不敢对她不敬。她的工作就像甄凉说的那样,不过是记一下人数,然后挨个给他们发钱。

  一开始,丽娘有些不习惯。

  她是八岁的时候就被卖掉的,小时候的日子记不太清楚了,只依稀记得仿佛是很辛苦的,可究竟如何,却没有太深刻的印象。而被卖掉之后,她过的一直是锦衣玉食,如小姐般的日子,虽然每天还是要起早贪黑地学很多东西,但住着大房子,吃着精细美食,穿着绫罗绸缎,也算得上养尊处优。

  要不是被送到了段崇文身边,她只怕还跟其他人一样糊涂。

  第一次见面,段夫人看她的眼神,丽娘就知道她绝不会善罢甘休,只怕进了段家后院,以后就不会有什么好日做过了。所以听说段家获罪,她便当机立断翻墙逃走。

  但即便是躲躲藏藏的那些时日,因为园子里东西不少,也没怎么受苦,最多是提心吊胆、担惊受怕。

  她还是跟着甄凉出城,才知道寻常百姓的日子有多苦。而现在,则是她第一次近距离地接触他们。几乎所有人都是面色枯黄、身材干瘦,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看起来脏兮兮的,颇为吓人。

  第一天下了工,给他们发钱的时候,丽娘甚至不敢抬眼细看。好在钱是事先串好了的,只需一个个发下去。丽娘低着头,只能看到他们伸出来的,如同枯树根一般的手。

  她有点害怕,但更多的是一种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情绪。

  他们的人数那么多,但是在丽娘从前的生活中,这些人仿佛根本不存在,似乎有一道无形的阻隔,将他们划分成了两个世界的人。没有人在乎这些人的死活,以前的丽娘也不在乎。

  但她知道,姑娘是在乎的,姑娘想让这些人活下去。

  就在她出神的时候,一个接了钱的人,突然跪了下去,砰砰砰给她磕起了头,嘴里“佛祖”“菩萨”的乱喊,声音也带着哭腔。

  丽娘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要躲,但听清了他的话之后,却忽然愣在原地。

  他们干了一天的活儿,只能拿十文工钱,却将发钱的她当成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说来好笑,这还是丽娘头一回摸到铜钱呢。不过,从前她虽然穿金戴银,可手里是没有钱使的。姑娘把一大箱的铜钱交给她,丽娘也是吓了一大跳。

  若真有功德,那也应该是属于姑娘的,自己哪里能受这些?甚至,丽娘突然想,如果当初没有被卖掉,她现在是不是也会是这群人中的一个?甚至可能没有那么想幸运熬到现在,早就饿死了。

  说到底,她算什么呢?

  而这个人的举动,就像是触发了什么似的,引得前前后后一串人都跟着跪了下来,甚至不顾地上都是污泥。

  “使不得,使不得!”丽娘连忙回身,要伸手想把人扶起来,又有点害怕,只好转头去看田老虎。

  好在田老虎已经几步赶了过来,双臂用力一抬,就把第一个跪下的人拎了起来,然后大声吼道,“干什么!不要扰乱秩序,也不要耽误工夫!天都要黑了,后面的人还没拿到钱呢!”

  后面的人一听,心下咯噔,连忙站了起来,生怕待会儿拿不到钱。这么一想,立刻跟着一起催促起前面的,“快走快走,别耽误工夫!”

  好歹是顺利把钱发下去了,丽娘看着那些人三三两两地走远,心情有些复杂。

  田老虎挥手叫来兄弟们,“跟上去,别让他们乱来。”

  丽娘连忙把属于这几人的铜钱理出来。他们见自己也有,顿时惊异不已,“这……我们怎么好拿甄姑娘的工钱?”

  “我们姑娘说,你们也做了事,自然不能白干。”丽娘道。

  几人看了田老虎一眼,见他不说话,便伸手接了钱,嘻嘻哈哈地转身走了,他们步子很大,很快就追上了前面那群农民。

  “田……”丽娘张了张口,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对方。

  田老虎道,“你叫我的名字就成。上车吧,我送你回去。”

  “不必了,有车夫在。”丽娘下意识道。甄凉派她出来,自然不会不考虑安全问题,特意挑了个武艺出众的兵给她当车夫。毕竟每天带着那么多铜钱进出呢!

  田老虎瞟了一眼少了一条胳膊的车夫,很是看不上,扯了扯嘴角道,“这天一黑,城外可乱的很。”

  车夫戴着草帽,一脸沉默,仿佛没有听到对方在内涵自己。

  丽娘倒是被吓住了,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拒绝。田老虎是本地人,对各种情况肯定更了解。甄凉也说过,可以适当地相信他。这么想着,她就提了裙子上车。

  也不知道是不是田老虎乌鸦嘴,走到一段僻静的小路时,竟然真的跳出来了七八个人拦车。田老虎心知肚明,这是今天露了财,招了歹人。而这群人既然过来,肯定不会只有七八个人。

  他啐了一口,一言不发地跳下车,很快就将这七八个人收拾妥帖了。

  结果回头一看,才发现车夫竟不见了。但不等他疑惑,就听见旁边草丛里传来的惨叫声。田老虎几步赶过去,便见那草堆里,已经倒了十来个人了。很显然,这群人埋伏在这里,是准备等他们被那七八个人引走,便上前夺车。

  而这十几个人,看起来都比之前那七八个灾民要壮硕,显然日子过得要好一些。

  田老虎一猜就知道怎么回事,忍不住看了一眼唯一一个站着的人。车夫依旧戴着草帽,一脸沉默,但是他的形象,在田老虎心里却突然高大了起来。

  他很快就反应过来了。甄姑娘是越王殿下的人,身边不会没有人用。那位姑娘敢一个人带着钱箱出城,并不是莽撞,而是早有准备。

  但即便如此,车夫的伸手也还是令他十分好奇。

  他之前可是跟官军交过手的,根本没有这样的凶悍。但要说是草寇……越王应该不会留这样的人在身边吧?

  他正琢磨着,车夫已经转身回了车上。田老虎只好跟上,一路上都试图跟车夫拉关系,奈何对方沉默寡言,答话不会超过三个字,而且往往都让他不知怎么往下问。钉子碰得多了,田老虎也有些恼,便闭了嘴不说话。

  丽娘在车里听了一会儿,怕他恼羞成怒,便掀开帘子道,“田……大哥,你方才让你的人跟上去,是什么意思?”

  她自然是知道车夫的身份的,但是他自己不说,姑娘没有吩咐,丽娘当然也不会说,索性直接找了另一个话题。而且,她确实对此有些好奇,只是之前没来得及问。

  田老虎不答反问,“你猜刚才拦路打劫我们的是什么人?”

  “落草为寇的强人?”

  “嗤……”田老虎笑了一声,“那也是住在附近的村民!日子过不下去了,才会做这种半夜出来劫道的事,指望有点进项。”

  “怎么……”丽娘一脸吃惊,但仔细想想,又不那么惊奇了。江南富庶繁华,治安也一向很好,从前并未听过有什么强人在这里落草——就是真的有,在这离城不到十里的地方,早被剿灭了。

  “所以你别看今天来干活的那些看着一脸老实,若没有我们压着,私底下说不准也想来劫了你。”虽然他们没来,但马车里有钱的消息,很有可能就是他们透出去的。但这话田老虎没说,只是接着道,“他们不敢劫你,也可能仗着身强力壮抢了别人领的钱。”

  “那你为什么还要让他们来做工?”丽娘有些不高兴。

  田老虎又笑了,“没凭没据的事,我怎么把他们赶出去?再说,你以为只有一两个人会这样做吗?这样的年成,那些卖儿卖女的,易子而食的,你以为都是坏人?说不定从前看着都是老实的好人。——人为了活下去,什么都做得出来。”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低沉了下去。要不是有这么一股狠劲,能跟着他干那掉脑袋的事?

  要说不是好人,他这个乱民头子,才是最大的恶人。

  之后就没人说话了。马车紧赶慢赶,总算是在关城门之前进了城,丽娘这才“呀”的一声,叫了出来,“这样田大哥你是不是回不去了?”

  “无妨,我随便找个屋檐下眯一宿就成。”田老虎不甚在意地摆手。

  这时,车夫却忽然开口道,“不嫌弃的话,去我们那里将就一晚上吧。”

  田老虎顿觉诧异,但他正对这车夫兴致勃勃,人家主动相邀,他自然不会拒绝。再说,有床铺、有被褥,怎么也比屋檐下强。

  马车穿过街巷,到了甄凉家的大门前,却没有停下来,而是往前走了一段,转入一条还算宽阔的胡同里,一直驶到后门。丽娘从车上跳下来,见田老虎要跟着车夫去卸马车,连忙叫住他,也给了一串钱。

  田老虎沉默地伸手接过,放在手心里掂了掂。

  十文钱,放在手里轻飘飘的,却又有一种很特别的力量。田老虎攥紧了这串钱,忍不住笑了一声。

  人为了活下去,确实什么都干得出来,可是只要日子还过得下去,又有谁愿意提着脑袋铤而走险呢?

  ……

  甄凉写完了给桓羿的信,用火漆封好,吹了灯,走出书房来,却见丽娘正在院子里踱着步。虽然南方的天气还不算冷,但正如古人诗上,连“东风临夜”还“冷于秋”,何况是这晚秋深夜?

  “怎么还不睡?”她走过去问道,“明儿一早不是还要出城吗?”

  “姑娘,我睡不着。”丽娘轻声道。

  甄凉一听就知道是有心事,便拉着她进了屋,倒了一盏热茶递过去,“什么事,能跟我说吗?”

  丽娘沉默了片刻,才将今日发生的事说了出来,特别是自己跟田老虎的对话。甄凉听到这里,已经懂了,“你是不是想问,为什么我要救这些人,要努力让他们活下去?”

  丽娘迟疑地点头。她本来还想,也许姑娘并不知道他们这样坏,所以说的时候颇为踌躇。但一看甄凉的神色,就知道她早就知道了。

  “我虽然不知道他们会这样做,但听你说起来,却并不觉得奇怪。”甄凉想了想,给自己也倒了一杯热茶,才捧着茶盏慢慢道,“田老虎说得没错,人为了活下去,什么都做得出来。”

  “可是……”丽娘下意识地觉得不对,但又说不出来什么。

  甄凉看了她一眼,“你觉得,他们活不下去,是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今年的天灾太厉害,河水决堤,毁掉了无数人的房屋和田地。但是丽娘毕竟不是普通人,她接触到的那个世界更黑暗、更复杂,也更清楚这世上的种种潜规则。她知道,并不仅仅是天灾。

  但这念头太可怕,丽娘立刻将之压了下去。

  “你是个很聪明的姑娘,应该知道我的意思。”甄凉朝她鼓励地笑了笑,“这是天灾,也是人祸。上面的世家先是为了利益,利诱大部分百姓改种桑叶,又在天灾之后,为了谋夺更多的田产蓄意隐瞒消息。而朝廷,先是做出了错误的决策,之后又在赈灾平乱之事上不作为,才把局面越拖越糟。要不是有人一力挽回,局势或许会比现在更乱十倍。”

  “是……越王殿下?”丽娘小声问。她之前听田老虎提过。

  甄凉微笑点头,却没有多说,只是继续道,“如果人人都能吃饱喝足、安居乐业,还有人做这等剪径劫道之事,自然是罪不容赦。但是现在,江南大半百姓都在流离之中,所有人都在挣扎求存。即使有人走错了路,但我们不能让他们吃饱肚子,就没资格审判他们的罪行。”

  “我明白了。”丽娘轻声道,“姑娘之所以要做这些,就是为了让他们有另一条活下去的路可选?”

  “是啊。这样,如果到时候他们还是继续做这种事,所有人都会指责他们,江南也不会有他们的容身之处。到时候再处置他们,才能让所有人想心服口服。”甄凉道。

  丽娘恍然大悟,“难怪田大哥和于大哥都没把那些人抓起来送官。”

  很显然,他们都想到了这一点。

  甄凉笑了笑,故意问,“你知道田老虎的身份么?”

  “他不是本地乡民吗?”丽娘说,“看着倒是有些吓人,但也不像是有大来历的。”

  “之前因为水患,曾有一群乱民因为吃不起饭,打破了南州下面的一个县,你可曾听说?”甄凉见丽娘点头,便道,“田老虎就是这群乱民的首领。”

  丽娘惊得睁大了眼睛,没想到这样的隐秘,甄凉就这么告诉了自己。

  甄凉道,“听起来是不是更吓人?对朝廷来说,这种叛乱可谓是罪大恶极,可是他也只是想求一条活路。他甚至比那些劫道的厉害,不仅想求自己的活路,也想带着父老乡亲一起活下去。”

  “所以姑娘才会用他!”丽娘眼中异彩连连,“而他也会听姑娘的话,因为他想做的事情,跟姑娘是一样的。”

  “是的。”甄凉笑着点头。

  丽娘原本对自己做的事还有几分浑噩,现在好像忽然清醒了许多,她悄悄握紧拳头,对甄凉道,“我虽然能做的不多,但姑娘想做的事,我也一定会竭尽全力的!”

  甄凉笑了,“并不难,是吗?”

  丽娘抿了抿唇,忍不住也笑了起来。确实,去做之后,就会发现,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