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她 第125章

作者:休屠城 标签: 天作之和 虐恋情深 古代言情

  “跟你有什么关系。”芳儿扶着腰,冷哼瞥她,“怎么着,我就乐意一群人围着我。”

  甜酿扭头不理她。

  她跟芳儿关系不好,可每年里,总有机会能见上一两面,芳儿也愿意在甜酿面前晃一晃,炫耀她如今的尊贵。

  锅子摆上桌,好酒好菜也端上来,屋里烧着火盆,幽幽香气浮动,满屋子都是女子,大家围坐在一处,也不忌讳,随意穿着单衫,就这样还吃着热,将袖子撸在肩头,正是惬意的时候,孩子们都有嬷嬷在旁照顾,叽叽喳喳闹得不行,可又个个嘴甜如蜜,逗得人心头怜爱。

  很少有这样的热闹。

  酒菜吃到一半,甜酿脸上热烫烫的,听着席间人说顽笑话,外头来了个小婢女,过来在甜酿身边说话:“门外有个老仆,跟门房吵了半天,非闹着要见姑娘,说有话对姑娘说。”

  甜酿正是身上燥热的时候,也不穿外裳,跟着小婢女往外去。

  来人面生,此前从未见过面,是个青衣老仆,肩头挂着褡裢,朝甜酿拱手:“我家家主昨日走了,央我来跟这跟杨姑娘道一声别。”

  甜酿心口猛的一甜:“老人家,您是……”

  “家主姓施,叫施之问,江都人氏。”

  “他人在何处?”

  老仆回话:“老奴跟着主人在城西一家客栈住了一两月,后来银钱花销完了,病也不见好,挪到庙里去住,连着几日咳血不止,昨日风雪,实在熬不住……”

  她一字一句听来人说话,咽下满腔冰冷。

  “家主临走前的吩咐,就安置在城外的野坟地里,奴在那立了冢……最后一桩事,主人走前有一句话带给姑娘。”

  “愿姑娘一生安康,无牵无挂。”

  老奴再作揖,朝着甜酿磕了个头,背着褡裢消失在寒风中。

  她从来未曾察觉,有哪一年的冬日像这般刻骨,风穿进骨缝,像针戳进血肉里。

  “玖儿,快来,肉烫熟了。”

  “看这天色,好似又要下雪,今年的雪飘了一场又一场,墙角的雪都积到腿肚了……”

  她梦游似的回到她们身边,看着身边一张张笑靥,扯着唇角笑了笑,被身边人扯着坐下,喝了几盅酒,吃了几片肉,又说了几句话。

  神志很清明,却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大家吃了个酒足饭饱,酒席撤下去,又吃了些点心,磕了回瓜子,直到入夜客人们才陆续散去,甜酿端起笑脸送客,看着各人的马车缓缓离开。

  回到屋里,婢女们开始洒扫熏香,猫儿懒洋洋趴在火炉下,惬意在软垫上打了个滚。

  她一个人在椅上坐了许久许久,好似听见婢女们说话,她也说了几句,婢女们一个个都陆续退下,最后只留她一人在室内。

  刚才宴席上吃多,她肚子鼓涨涨的,屋里的香气和热浪翻滚在一起,熏得她头昏脑涨,几欲将腹内之物吐个一干二净。

  窗外响起了扑哧扑哧的轻响,像羸弱的蛾子扑动羽翼。

  她听见了那动静,慢慢悠悠站起来,推开了窗。

  天地间空旷无垠,寒风肃静无音,入眼是白茫茫的一片。

  不知是什么时候了,天色昏暗无边,不辨时辰,不辨日夜,不辨虚实,只有冬雪狂乱飞舞着,上天入地,绵绵无尽,将过往今来所有的浓墨重彩,轻描淡写都掩去,天地间虚无一片。

  她伸出一只手,静静迎接这铺天盖地的雪。

  原来这世间姹紫嫣红开遍,

  到头来,

  不过是一场空。

第127章

  如果有人问我,小酒,你最想要的是什么?

  我想,每问一次,我的答案都是不一样的。

  最早的记忆,是在山中一间香火稀薄的尼姑庵,有一群和我年岁相仿的女孩儿,印象里总是一碗稀薄的白粥,最想要的,就是吃饱穿暖。

  后来我被尼姑们偷偷被卖下山,五两银子,是顶好的价钱,有人轻佻捏了一把我的脸:“就要这个吧,再养几年也能值不少。”

  当地人叫这种地方为院子,也就是私窠子,是个脏地方。

  院子里的生活当然比尼姑庵好,我每日端茶送水、扫地擦窗,洗衣跑腿,吃的是席上撤下来的残羹,穿的是花娘们的旧衣,只是虔婆龟公的脾气不好,非打即骂,作威作福。

  后来再大一些,我成了王妙娘屋里的小丫头,有一日,院里来了个穿着簇新绸衣中年生客,我守在门口昏昏欲睡,见有人进来,揉着眼睛喊了一声:“爹来了。”又一溜烟跑去妙娘子屋里:“娘,来人了。”

  没想到,我这声“爹”误打误撞翻起了一桩旧情。

  王妙娘问我:“小酒,你想不想过好日子?”

  当然想。

  我变成王妙娘死去的那个女儿,抱着商客的膝头,一口一个软糯糯的爹爹,哄得人心乱颤。

  最后这位爹爹出了一大笔银子,把王妙娘和我领出了院子,走出去的那一日,阳光格外的明媚,我们乘船北上,去了一个新地方。

  江都。

  这一刻起,我有了新的名字,新的身世,新的人生。

  爹爹开了一间极大有名的药铺,还有几间绸缎铺子,我们后半生吃穿不愁,只是施家有妻有妾,不敢带回去,头两年,我和王妙娘住在外头,每隔几日爹爹会来,王妙娘准备好酒好菜,我会缠着爹爹,让他陪我说话玩耍,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再后来,王妙娘怀孕了,算命先生说肚子里是个男胎,王妙娘有了底气,闹着要搬去施家,其实这事闹了很久,但这次爹爹终于点头了。

  住进施家,有名有份,按王妙娘的说话,这辈子终于有着落了。

  爹爹牵着我的手,王妙娘挺着微微凸起的肚子,我们迎着众人的目光走进了施家,见了祖母、大娘子、姨娘、还有一个娇滴滴的妹妹。

  这家里,爹爹是久相处的,吴大娘子不管世事,只有祖母和桂姨娘不待见我们,祖母知道王妙娘底细的,常招她去跟前训话,祖母苛刻,连带着旁的人都要对我们冷淡几分。可王妙娘也有法子,摸着圆滚滚的肚子,看着我:“甜姐儿,你去对付他们。”

  我要有那样一副孩子模样,懂规矩、明事理,手脚干净勤快,不争不抢,也要不谙世事,天真无邪,笑容说话甜甜蜜蜜,让这里人看了心生喜欢。我常陪伴祖母,每日必去给吴大娘子请安,也要讨好云绮妹妹。

  施家还有一个大哥哥,叫施之问,字少连,只比我年长三岁。爹爹严父,提及不多,吴大娘子内敛,鲜少挂在嘴边夸耀,只有祖母和云绮常常提起。

  第一次见他,是我进施家两个月后,我陪云绮玩球,从假山上跳下来,摔着了膝盖,从地上起来时,见面前站着个小哥哥,穿着青色的直裰小袍子,面庞清俊,一双眼格外的干净澄澈,说话的声音也很好听,像山间的清泉。

  那一日见面,我心底有种感觉,这个人和这家里人……是不一样的。

  家里从上到下,没有人不夸耀少连哥哥的,他相貌好,秉性好,极好相处,对每个人都体贴周到,彬彬有礼,而且学业精进,以后是会光耀门楣的人——施家以后可就指望他了呀。

  可是……我小时候是喝一碗粥都要看尼姑脸色的人,在私窠子里还要处处察言观色以防挨骂受训,我知道,我不想对人笑但又不得不露出笑脸的时候,我的表情和动作会收敛得很快。

  我能在大哥哥的身上能抓到这种感觉,他好似不是那么的……真心喜欢家里人。

  不过,他依然是无人可比的大哥哥。

  每天我去见曦园跟吴大娘子请安,日子久了,和大哥哥也总有往来,他学业刻苦,每日天亮就起来背书诵文,我去的那个时间,他已经看了一个时辰的书,这时通常是坐在园子里写字。

  起初我只是远远的看着,后来我走近看看他写的东西,再后来,我默不作声的帮他研磨铺纸,我对这个太好奇了,云绮也会会在祖母面前背诗书,可我只会磕磕巴巴念几个简单的字,没有人提起,他们都忘了,也该让我识字念书了。

  大哥哥做学问的时候,吴大娘子不许任何人打搅他,他任由我站在桌旁,偶尔会静静瞟我一眼,一声不吭挥墨。

  “想学吗?”有一日他低头写字,突然轻声说了几个字。

  我点点头,又猛然摇摇头,看着他,抿着嘴唇,又慢慢点点头。

  他偏首看着我,沾满墨汁饱满的笔尖顿在半空,对着我露出了个微笑。

  那时的感觉……就好像……清凉的春风拂过静湖边绿树,带动枝叶微微晃动,一片嫩绿新叶飘飘晃晃滑入湖心一般。

  王妙娘生下喜哥儿,爹爹格外高兴,祖母对王妙娘脸上也有了几分和缓之色。王妙娘在施家儿女双全,占了好字,总算可以扬眉吐气,也敢在家里明目张胆争好处。

  看着她抱着喜哥儿的模样,我知道,她的心事卸下来了,因为喜哥儿,她真正融入了施家。

  我在这家里,算是孤零零一人,唯一的……外人。

  我有“怯”。

  像做贼一样,偷了东西,怕主人家醒来抓住,把我打出家门。

  最想要的,就是一个真正的家,有自己的爹娘,像云绮一样理直气壮,肆无忌惮,可以随时发脾气,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情。

  王妙娘不管我,她从不把我当孩子看待,我们是盟友,知道彼此的秘密,却不会是亲母女,王妙娘告诉我:“你爹耳根子软又常出门在外,大娘子又病弱不管事,我要顾着自己,还要顾着喜哥儿,哪里帮得了你,你顶着这个身份,也要为自己打算,攒点东西在手上,为自己谋个好将来。”

  更多的时候,我会陪在祖母身边,我对祖母好,她以后也会对我好。

  云绮有小脾气,常和我不对付,我常常耐着性子陪她玩,但她也未必领会我的好。

  所以我更喜欢和大哥哥相处,他很公平,他和云绮说笑,也定然不会冷落我,送给云绮的东西,也有我的一份,在待人接物上,他做得滴水不漏。

  我和他相处愈多,彼此越来越熟悉,他真的很好,会教我读书写字,有空也会陪我喂池塘的鱼,或是指点花花草草,在他身边,我总感觉迎着春风。

  有时候,我也会有点慌张心跳,有回他去厨房取东西,我追着他而去,看见他顿住脚步,静静站在假山后——几个年长家仆合伙欺负新来的小厮,那小厮是个常受欺负的小哑巴,被打得鼻青脸肿,哀声连连,我听得心慌,大哥哥只是不动声色站着,等到人散去,他用足尖踢踢地面的一滩血迹,满脸冷漠。

  他和吴大娘子的关系也不如表面那般母子情深,吴大娘子病中熬夜给他做的吃食、针线,他并不领情,私下会随意处置,有段时间我在吴大娘子跟前奉药,常看他心底不耐烦。

  这个时候,我会有点害怕,这个哥哥,表面那么好,心里也藏着恶意和冷漠。

  有一日他从学堂归来,突然下起了雨,我远远瞧着他在门廊下避雨,撑伞去接他进内院,雨很大,积水漫过了我的裙角,他一个人站在那好一会,似乎在观雨,隔着雨幕看我,眼神是安静又散漫的,像一口无波无澜的井,没什么高兴或不高兴,也似乎不感谢我这把伞。

  我看不清脚下,跌了一跤,又撑着从地上起来,他见了,皱了皱眉,还在在廊下站着,又看了我一眼,冒雨跑过来扶我,把我从青石地上背了起来。

  他贴着我的衣裳是冰冷的,可是冰冷的衣裳之下是温热的身体,那种微微发烫的热度,我竟有种想哭的冲动。

  我紧紧搂住了他。

  他对我好。

  而我,我需要一个哥哥,我需要一个家。

  施家的日子越过越顺当,我和大哥哥的感情也越来越好,没多久之后,吴大娘子在寒冬的夜里病逝了,其实大娘子已经在床上用参汤拖了好些日,大哥哥听大夫说话,面色格外平静,仿佛早料到这一日。

  丧钟敲响的时候,他长长吁了口气,他在床前熬了好些日子,在阴影里舒展着自己僵硬的肩膀手足,仿佛终于结束,而他也得到了解脱。

  那时候爹爹还在外地贩药材,丧事是祖母操办的。

  寒冷的夜里,大家都熬不住回去禅房睡了,只有他一个人守在灵前,烛火被黑暗埋没了。

  我不知道他是伤心过度,还是根本就不伤心,我没有见他掉过一滴眼泪,他坐在蒲团上,把纸钱随手投进火盆里,面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可我依然想要安慰他,给他剥了一个供佛的香橙,也和哥哥合吃了一碗面。

  那是第一次我们两人如此亲近,孤零零的夜里,孤零零的我和他,我们的落在地面的黑黢黢影子交叠在一起。

  吴大娘子死后,我开始觉得大哥哥有些不一样,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同。

  我们两人之间也有了些变化,我和云绮站在一起,他的目光会在我身上多停留一瞬。

  我想,相比于云绮,大哥哥是不是更喜欢我这个妹妹了?